當她看見堆在門旁的那么多東西:茶葉、鹽、酥油、麥面、舊衣服、碗、柴刀……甚至還有一盒萬金油、一匣火柴、一瓶煤油、一把門鎖,立即發出一聲驚喜的歡呼,人們又聽到了她無憂無慮的銀鈴般的笑聲。她歡笑著,一趟趟把這些東西搬回屋子里:“兒子,快來幫我啊!”
每搬一趟,她都對兒子叫上一聲。但格拉慢慢坐在了門坎上,母親每進出一次,他只是不情愿地傾側一下身子。他只從那堆東西里拿起了那把鎖,他的目光第一次抬起來,掃視這個離開許久的村子。即便人們都離得遠遠的,被他目光掃到的人,都把目光避開了。整個村子都躡手躡腳,輕言細語,沉浸在一種贖罪的氛圍中。
陽光不是很強烈,就那么暖洋洋地照耀著,把遠處的群山罩在有點發藍的、灰蒙蒙的光幕后面。陽光落在水上,水看上去變得有些黏稠了。陽光落在石頭上,石頭一動不動,好像正沉湎于自己的某種思想。陽光落在地上,甚至細細的塵土都一動不動,被風吹得累了,終于躺了下來,要好好休息一下。
機村那簇石頭房子,頂上覆蓋的灰白色木瓦,也被陽光照耀著,閃爍著沉著而堅硬的金屬的光澤。好些年了,機村的上午從來沒有被這樣的靜謐光顧過了。這樣一個變動不拘的年代里,這樣直抵人內心,在人內心深處,發出些特別聲響的靜謐真是好多好多年沒有過了。
所以,生產隊長也不敢站在廣場中央來,劈開嗓子大喊:“出工了!”
來自外鄉的小學老師也沒有站出來敲響上課的鐘聲。
通過敞開的門,可以看見他們往碗里倒滿了茶,居然還垂首靜默片刻,才開始往茶里化上酥油,從火塘邊拿起烤熱的餅,一口熱茶,一口面餅,慢慢吃了起來。在這個過程中間,兩個人居然還不時抬頭相視微笑,輕聲交談,吃著百家施舍的飯食,卻是一派從容高貴的感覺。
整個機村都屏息等待著他們慢條斯理地吃完他們重回機村后的第一頓飯,等到他們收拾好吃食站起身來。先是桑丹走出了屋子。雖然沒有人知道她的確切年紀,但她應該還很年輕,應該不到四十歲的年紀,但她原先烏黑的頭發已經全部變白了。使人感到怪異的是,她的臉還是像一個姑娘的臉一樣光潔而又紅潤,她走到門口,就像從來沒有離開過一樣不在意地往廣場上打量一眼,就靠著墻坐下來,解開辮子梳頭了。
格拉也走了出來,他吃力地把門板慢慢挪動到門框里,想把它卡回門斗里去,但費了幾次勁,都沒有成功。
他試了最后一次,細瘦的胳膊終于吃不住勁了,門扇又重新重重地倒在了地上。格拉自己也跟著躺在了門板上。這時,他看見村里的男人們圍了上來。恩波伸出手,格拉也伸出手,恩波輕輕一使勁,就把他拉了起來。男人們笑了起來,恩波露出雪白的牙齒,沒有笑出聲來,格拉也露出了滿口的白牙,慢慢格格地笑出聲來。
男人們七手八腳,就裝上了門板,恩波嘴里銜著幾枚鐵釘,光頭在太陽下閃閃發光,揮動著錘子把一枚枚鐵釘砸進門框,給這扇門裝上了一副結實的鐵扣,格拉就在一邊靜靜地看著他。
他轉過頭來看見比自己兒子大不了多少的格拉說:“好了,不要傻看了,把鎖拿來。”
格拉返身取來了鎖。
“試試。”
格拉就把門鎖上了。
聽到落鎖的聲音,桑丹突然回過頭來說:“不用上鎖,我們不走了。”
格拉打開了鎖,也低聲說:“是,我們不走了。”
恩波張開寬大的手掌,把格拉尖尖的頭頂罩住,喉頭嚅動幾下,艱難地開口了:“孩子……”
格拉卻低低地歡叫一聲,跑開了。因為他看見兔子打開了他們家院子的柵欄門,朝這邊走了過來。格拉迎著跑了上去,把依然伸著細長脖子、額頭上藍色脈管突突地跳個不停的兔子攔腰抱了起來。然后,兩個孩子都格格地笑了起來。
恩波笑了,廣場上的人們都笑了。生產隊長這才放開嗓子大喊一聲:“上工了!”
小學校清脆明亮的鐘聲也敲響了。
人們都四散而去,只有桑丹還坐在那里,梳她一頭雪白晶瑩的頭發。
江村貢布最后一個離開廣場。這個還俗喇嘛拿著鋤頭像拿著禪杖,靜靜地站在那里,看著桑丹細細地梳完最后一綹白發,抬起那張永遠年輕的臉對他粲然一笑,才轉過身,往村西的地頭走去。太陽從背后照過來,江村貢布看見自己荷鋤的影子走在自己的前面,說:“妖孽。”
他又跟著影子走出一段,回過頭去看見白發晶瑩的桑丹還在目送著他,又說:“生逢濁世,天生妖孽。”
格拉母子在前年的夏天離開,第二年夏天,沒有回來,第三年夏天快要到來的時候,他們回來了。
他們不在的差不多兩年時間里,機村的日子雖然一如往常,但給人的感覺是變得緩慢了。特別是對恩波一家,事實更是如此。如果你不去感覺,日子依然白天黑夜地轉換,但你一去感覺它,它就突然咯噔一下,像一臺運轉中的機器,被什么東西卡住了一樣。黃昏時分,恩波一想到突然消失的桑丹母子兩個,心里就會這么咯噔一下難過起來,這種說不出的難過彌漫在黃昏時分淡藍色的山嵐里,彌漫在灰蒙蒙的村莊上。日子就像一條繩子套住的腿一樣,再也不肯前進了。
格拉母子回來了,恩波家籠罩在一派節日的氣氛。
里。他們備好了從別人家用兩斗糧食換來的一壇酒,鍋里煮好了肉,肉湯里烹煮的豌豆和覺瑪發出誘人的香氣。肉煮熟了,額席江把切成大塊的肉垛在盤子里,噓噓地往手上吹著涼氣,眉開眼笑地吩咐:“該去請我們的客人了。”
恩波兩口子走到樓梯口,兔子叫起來:“我也要去,我要去請格拉哥哥。”
勒爾金措有些擔心地看著丈夫,恩波痛快地一招手,說:“來吧,來吧,就是因為你把人家嚇走的,你去把他們請回來吧。”兔子一聲歡呼,跑到父親跟前。父親一下就把兒子提起來,架在了肩頭上。兔子先是發出了一聲驚叫,隨即又格格地笑了。
一家人穿過廣場,快走到格拉家門口時,兔子在他父親肩頭上掙扎一下,恩波就把他放了下來。
那扇新修好的門關著,門板的縫隙里,透出通紅的火光。恩波抬手準備叩門,看到妻子與兒子都躲到他身后去了。他心里暖暖的,沖他的兩個親人笑笑,篤篤地敲門了。
桑丹前來應門,火塘里的火苗歡笑一般呼呼抽動著,通紅的火光照亮了門前這個光頭寬臉的男人身上。
這個男人想說什么,卻沒有說出來,只是咕嚕一聲咽了口唾沫。桑丹臉上顯出驚恐的神情。這個男人又咽了一口唾沫,還是什么都沒有說出來。
但桑丹臉上已迅速換上了驚喜的神情,她歡叫一聲:“格拉,有鄰居來看我們了。”話音未落,她的吻就落在了恩波臉上。恩波還沒回過神,她的吻又依次落到了恩波家每一個人的臉上。恩波有些尷尬,擦了一把臉上并不存在的口水,這時,桑丹已經吻到了最后一個,吻到兔子那里了。她彎下腰,哆嗦著嘴唇,去夠矮小的臉色蒼白的孩子。她的嘴唇就要碰到孩子額頭了,兔子怯怯一笑,躲開了。桑丹再次去夠,兔子又讓她撲了個空。
額席江拉住了她:“桑丹啦,孩子害怕,算了吧。”
兔子看著走出屋門的格拉笑了,桑丹的臉上卻布滿了害怕的神情,她喃喃地說:“害怕,他害怕什么他是害怕我嗎”
說話問,她的身體就有些搖晃了,恩波一家人看見這情形,都僵站在原地,失去了反應。還是格拉上前來把母親扶住了,說:“阿媽,你不要害怕,沒有人需要害怕我們,你也不要擔心別人害怕我們。”
格拉這個孩子的聲音沙啞、沉悶,甚至有點兇狠,非常接近成人的嗓音。這聲音,對桑丹很有撫慰作用,她的臉色又變得正常了:“兒子,快請客人到家里坐吧。”
格拉眼光兇狠地瞪著恩波:“阿媽,我們家又破又小,沒有人想去坐的,那只是配我們這樣的人呆的地方。”
恩波這才走到了格拉面前,他的眼光里混合著惱怒與羞慚:“格拉,格拉媽媽,你們回來,我,還有我們一家都太高興了,我們就是害怕你們不再回來了,害怕永遠也不曉得你們兩個去了什么地方。以前的事情,都是我的不對,我們一家專門賠禮來了。”
說完這句話,恩波像一個卸下重負的人,長長地嘆了口氣,眼里的神情又和緩下來,他伸出手撫摸著格拉的腦袋,嗓音也有些沙啞了:“孩子,你們娘倆在路上肯定受過很多罪,我來賠禮了。”
恩波把腰深深地彎了下去,在他身后,他的一家幾口,都把腰深深彎下去。當他們直起腰來時,格拉的氣一下泄光了,紅著眼圈站在那里,不知道該說什么或該干點什么了。
還是兔子磨磨蹭蹭地走到他跟著,怯怯地叫了一聲:“格拉哥哥。”
格拉這個野孩子,眼中熱淚終于奪眶而出,把兔子緊緊抱在了懷里。但當他去吻兔子時,兔子把臉別開了:“不,公社衛生院的醫生說了,誰都不可以親我。”
“兔子,醫生把你的病看好了”
“醫生說,我沒有病,就是身體不好,機村的人都不講衛生,親吻會把病傳染給我。”
“兔子,你怎么沒有長高”
“我的身體不好,醫生說等我身體好了,就可以長高。”
“那就快點長高吧。長高了跟人打架就不害怕。”
“我不打架,打累了對身體不好。”
格拉挺挺胸脯:“好,以后我幫你打。”
兔子格格地笑了,蒼白的臉上浮起淺淺的紅暈。
江村貢布挺挺胸脯:“呃,我說,現在該把客人請到家里去了吧。”
“對,對,”恩波做出恍然大悟的樣子,“格拉,還有桑丹,家里做了一些吃的,你們務必要賞光啊!”
兔子已經拉著格拉走在前面了。
額席江走到桑丹面前,躬身,做了一個請的手勢,桑丹也施施然回了禮。額席江伸出手來,但她用手斂起衣服的下擺,躬躬身,示意主人走到前面,然后才挪動步子跟了上去。江村貢布和恩波夫婦三個人走到最后面。勒爾金措說:“她那衣服還用牽起來嗎下面的鑲邊都沒有,連腳脖子都遮不住,不牽也不會拖到地上嘛。”
恩波皺了皺眉頭:“人家愛牽就牽唄。”
勒爾金措意猶未盡:“命賤得像畜生,還擺貴婦的架子。”
江村貢布說:“別說,這個女人,這做派真還像是貴婦出身呢。”
走在前面的桑丹好像聽到了這句話,她的身體抖索了一下,顯出立即就要委頓下來的樣子,但她只是稍稍住了下腳,又挺直軟下來的脖子,臉上浮出淺淺的笑容,提著并不需要提起的衣裾,施施然往前走了。
從此以后,機村就流傳開一個說法:桑丹是一個逃亡中的貴族千金。同時,人們還注意到一個過去從來沒有人注意過的細節,這個女人身上有一個包是從不離身的。人們想起來,她剛到機村的時候,這個包四周是柔軟的麂皮,中間是五彩的錦緞。但今天,皮子上的顏色磨掉了,錦緞也褪盡了色彩,整個包都變成了土灰色,有個角上還打上了藍布補丁。人們都說,那個包里盡是上等的珠寶。不止一個人聲稱,看到過夜半三更的時候,那破房子的窗戶上放射出了五彩的珍寶的光芒——是珍珠、瑪瑙、珊瑚、貓眼石和海藍寶石交織放出的光芒。
從此,桑丹再從人們面前走過,人們的眼睛就都落在這個包上了。
桑丹對此渾然不覺,依然那樣臉上帶著茫然的笑容,眼神空洞地施施然從人群中走過。只有少數幾個過于好色的男人還能把眼睛停留在她漂亮的臉上,停留在她那好像從來沒有黑過的光亮的白發上。其他人的眼睛,都落在那個包上了。
但沒有人敢動這個包一根指頭。
也不知道從哪張嘴里傳出來的,說桑丹逃亡出來時,這些珠寶讓巫師封過符咒,誰要敢動一根指頭,這個指頭就會得無名腫毒,最后齊根爛掉。
這年天氣很奇怪。已經到了夜晚雨水淅瀝、白天艷陽高照、四野里鮮花開放的時候了,但天空卻讓不知哪里來的有氣無力的風吹成了土黃色,每個人都感到臉、嘴和眼睛都落滿了塵土。細細的塵土從天上落下來,把整個日子變成了土黃色。機村的日子雖然過得貧困,天空卻總是藍的,空氣總是新鮮的。現在空氣卻像是從陳年日子的縫隙里散發出來,有一股嗆人的味道。
這一年,機村人全都患上了眼病。早上醒來,很多眼屎把眼皮緊緊粘住,要吐一點口水慢慢潤開,才能睜開眼睛。出了門的人們互相看見,都發現對方眼里布滿了血絲。每個人都在迎風流淚,每個人的眼角都開始潰爛。
還是公社衛生院派發下來很多眼藥水,人們的眼睛又突然之間好了。醫生到鄉里來講解說,要是在這樣的天氣里,戴上一種特別的眼鏡,就可以不得這種眼病了。醫生自己就戴著一副這樣的眼鏡。人們排在這位把眼睛藏在玻璃鏡片后面的醫生面前等著領取眼藥水的時候,人們發現,桑丹就在旁邊看著,臉上還是帶著那沒心沒肺的笑容,那雙眼睛還是那樣清澈澄明,好像什么都看見了,又好像什么都沒看見。于是,她那從來都莫名所以的笑容,好像都帶上深意了。
后來,人們就把醫生所講,大家的眼病是前所未有沙塵天氣所致的話忘記了。都說,給珠寶包封咒的巫師法力太強了,人們只是多看了兩眼,就都得了毛病。使大家更為憂心忡忡的是,知道一個人背著那么大一包珠寶,誰又能忍住不去多看兩眼呢這個情況甚至鄭重其事地反映到了生產隊干部那里。現在機村是人民公社的一個生產大隊,有黨支部、團支部,有貧協、有民兵,每一個組織都有本村人出來充任干部。本村的群眾把這種擔心反映給本村變成干部的那些人,其實人家也一樣為此而憂心忡忡。于是,人們去請教江村貢布喇嘛也就順理成章了。村干部們也在等待有一個說法。
江村貢布端著喇嘛架子:“這個,新社會是反封建的,我已經不搞封建迷信了。”
恩波說:“鄉親們都為難呢,就替大家解解吧。”
“你沒看見天上下沙子了嗎嘁,這是什么世道,天上都下下來沙塵了。塵土是地生的,現在天上也生出塵土了。”江村貢布憤憤地說,“看看這是什么世道吧。”
兔子突然說:“我問過格拉哥哥,他也不曉得里面有什么。”
“嘁,那里面有什么,讓他打開看看不就曉得了。”
這時,天上滾過低沉的雷聲,山上的樹在風中起伏,流淌其上的陽光忽明忽暗,像海上的波浪。
好像是雷聲使恩波恍然大悟:“奇怪,格拉也沒得眼病啊。”
江村貢布說:“要是他再生雙嬌氣的眼睛,那這個世上,他就沒有辦法活下去了。”
恩波平常是很通曉事理的,這回子,卻讓要救民于水火的豪氣給撐住了,氣昂昂地說:“看就看,大不了瞎了我這雙眼睛。”甩開大步穿過廣場,朝倚門而望的格拉兩母子走去。
又一陣子雷聲中,大顆大顆的雨水落下來,砸在房頂上,砸在地上,濺起陣陣輕煙,就從這煙塵里,也可以看出,那十多天里,天上下來了多少塵土。恩波撞開強勁雨腳朝前走,雨水一顆顆在他頭頂噼噼啪啪進散開來,好像他是傳說中從水底升上來的野獸一樣。雨腳越來越綿密,把廣場這邊的人們的視線遮斷了而在廣場那一邊,桑丹正睜大了眼睛,看著那個孔武的光頭男人撞開雨簾,走了過來。
桑丹搖搖格拉的肩膀,手指著前方:“看!”格拉看見了,說:“雨水把塵土味道洗干凈了。”
桑丹說:“看,那個人!”
格拉說:“哦,是兔子的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