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隨風飄散(4)
- 空山
- 阿來
- 5713字
- 2014-07-31 10:53:20
許多張臉自上而下向他逼來,發出同一個聲音:“還跑不跑!”
他想說,不跑了。但鼻子里的血流出來,把他嗆住了。
這是第五天頭上的事情。第十天,他回到了村子里。他突然推開家門,一家人抬頭看他,臉上露出了吃驚的神情。
他訕訕一笑,在火塘邊坐下來。妻子問:“餅吃完了”
他說:“他們把我攔住了,我沒有證明,沒有證明的人不準隨便走動?!?
老奶奶突然說:“那你的餅呢”
“都滾到橋下,掉河里了?!?
“你掉到河里了”
“餅,餅子滾到河里了?!比缓笮÷曊f,“聾子?!?
老奶奶說:“你小時候走路就愛跌跤?!?
以后,機村的男人都會開玩笑說,他媽的,我真想出趟遠門。馬上就有人接嘴說,狗屁,你沒有證明。人群中便爆發出一陣大笑。只有恩波不笑。通常,開這種玩笑的時候,是在村供銷社門口。所謂供銷社,就是生產隊倉庫隔出一間來,對著小廣場開出一個有兩扇木門的窗口。
掌柜是漢人楊麻子。楊麻子過去是個溜村串戶的小貨郎,到山里賣點針頭線腦,收點藥材皮毛。貨郎擔上總是掛著一把鐵珠子鐵框的算盤。他也是機村來歷不明的人物之一。機村人只記得,那年他前腳到這個村子,后腳,解放軍也來了。從此,一個人可以隨意浪游世界的時代結束了。他就在這個村子里呆下來,不走了。不想這一呆已經是十幾個年頭了。
后來,公社要在機村建立一個供銷社,要找一個會寫字算賬的人。村里的領導是屬意于還俗江村貢布喇嘛的,但他并不愿意。有兩個人出來競爭這個職位。先是有著全村惟一一桿秤的張洛桑。這在人們是意料之中的事情。接著楊麻子拿著當年那把鐵算盤出現了。結果張洛桑敗給了楊麻子。從此,每個月,楊麻子坐著村里的馬車去一趟公社,回來,那個窗口的木門敞開了,女人們從那里買回茶葉、鹽、一點針頭線腦。男人們便席地坐成一圈,享用每人一月二兩的配給酒。過去,村里人都是自家釀酒,如今糧食都交了公糧,集中到倉庫里,一馬車一馬車拉走,拉回來的,就是每月一人二兩白酒。這么一點酒,不等拿回家,就讓男人們圍坐在廣場上喝得一干二凈了。恩波這個還俗僧人,既然結婚破了色戒,喝點酒解悶開心也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了。恩波幾口酒下肚,就滿臉通紅,那雙劍眉下澄明有神的眼睛不一會兒就布滿血絲,露出惡狠狠的光芒。不再像個佛家弟子了。開初人們都害怕他這種眼光。但他也無非語無倫次地說些醉話,露出些不明所以的傻笑而已。
這天正是每月里那個喝酒的日子,打到酒的男人們一個個在廣場上坐下來,很快就圍成了一個大大的圈子。酒倒進一只畫著天安門的搪瓷缸子里,一圈下來,缸子里的酒就見底了。機村不大,二十多戶人家,也就是那么三四十缸子酒。很多人喝到后來都是意猶未盡的樣子。但對恩波來說,有十多口酒下肚,他已經醉了。上手的張洛桑把缸子傳到他手上時,提醒他說:“少喝點吧,反正都醉了?!钡致冻隽艘荒樕敌?,仍然是深深的一大口。
張洛桑就說:“媽的,醉都醉了,也不曉得少喝一口”
恩波這段時間心情不爽,便收斂了笑容說:“你少說一句,我就少喝一口?!?
張洛桑劈手就把恩波的領口封住了,恩波也抬手封住了對方的領口。
下一圈酒轉回來,兩個人還坐在那里,咬牙較勁,表面上看紋絲不動,屁股卻在泥地上蹭出一個小坑。酒一停轉,大家才發現這兩個人較上勁了。但是沒有人來勸阻,要是兩個人真想打上一架,勸阻是沒有什么用處的。
如果不想真打,那就更沒有必要勸阻了。兩個人就那樣較著勁僵在了那里。還是出來續酒的楊麻子說:“算了,算了。喝酒,喝酒。喝酒是高興的事情嘛。”
楊麻子是漢人,藏語帶著奇怪的口音,這種口音是機村人經常性的玩笑題材之一。
張洛桑大著舌頭學著他說:“算了,算了。”
恩波也夾著舌頭說:“喝酒,喝酒。”
兩個人一起放聲大笑,同時松開了對方。
楊麻子說:“對了嘛,對了嘛,這樣子就對了嘛。”
恩波突然瞪圓了雙眼:“麻子,你為什么不滾回你的老家去,嗯”
麻子正用酒提往碗里續酒,聽了這話,他的手僵住了,剛才還喧嚷不已的人們一下子安靜下來。麻子臉上的肌肉抽動幾下,迅即又恢復了平靜。他又往下續酒。嘴唇還抖抖索索地說:“二十八斤了。不,不,是二十八斤半了。鄉親們,二十八斤半了。”
恩波知道自己又說了錯話了,總體來說,機村還是一個好客的村子,不然,機村就不會有這么些來歷不明的人。
楊麻子還在斟酒:“二十九斤,二十九斤半了。”
但大家還是不說話,各種各樣奇怪的眼神緊緊逼視著那個說了錯話的人。恩波感到自己的腦袋都快要炸開了。要是人們再這樣緊盯著他,再不開口說話,他整個人都要炸開了。其實,那句話才出口半句,他就已經后悔了,但話還是出口了,內心里有個魔鬼把他牢牢控制住了。
終于,有人發出了聲音。
是張洛桑開口說話了:“今天機村的男人都在這里了,我要問一句話,是不是機村再也容不下走投無路的人了。大家曉得,我的父親也是漢人,也是楊麻子一樣走到村子里就不想再走的貨郎?!?
大家都說,不,不,再說你的父親還給我們帶來了機村很長歷史上一直是惟一的一桿秤。
“可是,有人把桑丹母子逼走了,現在又想把楊麻子逼走?!?
大家都發出一致的聲音:噢——那意思是說,這話有些過分了。就在這個時候,一陣風起來,卷起了廣場上的草屑與塵土,人們慌忙彎腰,僻手,做出掩住酒碗的動作,其實,只有一個人手上真正端著酒碗。大家都喝得有一些酒意了。風過之后,大家都為這個下意識的動作哄笑起來。突然砰然一聲響亮,原來是久不住人的桑丹家的木門自己脫離了門框,倒下了。
倒地的門扇起一陣風,吹起一點塵土和草屑,使人們又想起了離開機村已久的格拉母子。想起這對母子,大家的視線又集中到了恩波身上。恩波真想張大了嘴痛哭一場。能夠眼淚一把、鼻涕一把痛哭一聲,那是多么痛快的一件事情??!但這除了徒然惹人恥笑之外,又有什么作用呢酒碗傳到他手上,他一仰脖子把剛斟滿的一碗酒,全部灌進了嘴里??墒遣坏染迫柯湎露抢铮鞑ň拖褚恢涣⒉环€的口袋一樣倒在了地上。
恩波一倒地,人們埋怨的對象沒有了,又有人想起了那扇莫名其妙倒地的門,這時天已黃昏,太陽一落山傍晚的風中便有陣陣的寒意起來,突然有人說:“有鬼吧。”
人們便覺得那寒意爬到背上了。
“這兩母子死了”
“他們的魂回來了?”
“呸!死了,魂還要回來因為我們機村人對他們特別慈心仁愛嗎”
天慢慢黑下來,西北方靠著阿吾塔毗雪山的天上出現一片緋紅明亮的晚霞,但在這山谷中的低處,夜色水一樣由低到高掩了上來。把環坐在廣場上的人們的身子掩入了黑暗,只有仰天向上的臉,還被遠處的一點霞光照亮著。酒還在一圈圈傳遞著,那帶著強烈辛辣的液體無法抵抗住隨夜色一起升起來的寒意。何況這個時候還有人說起了鬼魂。鬼魂沒有形體,至少人們從來沒有見過鬼魂是個什么樣的形體,但這會兒在廣場上喝酒的這些男人,卻分明感到了它。這東西它沒有形體,有的是冰涼的爪子,隨著寒意一起從每個人的背上慢慢升上來。
楊麻子把最后一提酒斟酒碗里,很響地落上了供銷社窗戶上的鋪板。然后,他把一雙手背在身后,人們就聽著他手里那串鑰匙叮叮咚咚地響著走遠了。
張洛桑狠狠往地上唾了一口:“各位,回家去吧,酒沒有了,媽的,這身子,酒也暖不過來了?!?
這時,機村的男人們一個個身子異常沉重,像浸飽了水的木頭。人們一個個撐起沉重的身子,習慣性地望一望阿吾塔毗雪山后面正燒成黑色的紅霞。搖搖晃晃地回家去了。
張洛桑踹踹躺在地上的恩波:“小子,起來,回家去了。”
但恩波昏睡不醒,張洛桑就說:“媽的,一點酒能醉成這樣,也他媽是種福氣?!彼€想再說什么,但看見人們正在走散,沒有人想聽他說話,這樣他說話也就沒有了什么意思,也就搖晃著身子回家去了。
恩波依然滿身塵土,沉沉地睡在地上。
天將半夜,就在家里人開始擔心的時候,恩波回家來了。
聽到院子的柵門被推開,額席江老奶奶盯著兒媳嘆了口氣說:“酒醉的男人回家了,天哪,女人的命啊,先是等著丈夫回家,然后是等兒子,要是命再長一些,也許還要等著孫子回家。”躺在奶奶懷里的兔子抬起頭來:“不,我不會喝酒,我不讓奶奶、媽媽和我的老婆在家里等我?!?
奶奶愛憐地揉揉孫子的頭發:“哦,好孩子,你說你不喝酒,除非你不再長大。只要你要長大,你就會的,那是男人的命。”
勒爾金措說:“哦,媽媽,不要對孩子說這些?!?
這時,那個男人沉重的腳步響著上樓來了,但奶奶還是說:“不要教訓我,不要教訓我,他們男人有自己的命運,就像我們這些可憐的女人也有自己的命運一樣。”
“記住,這些男人跟我們一樣可憐。”
這時,一直對這些議論充耳不聞,只是專心捻動手中念珠的江村貢布沉沉地呻吟了一聲:“哦!”一直耷拉著的眼皮也抬起來,他的眼光把大家的目光都引向了樓梯口。
那里,一張被塵土和自己的嘔吐物弄得臟污的臉,一張無論多么臟污都掩不住蒼白與驚恐的臉正從樓梯口那里升上來。他走到火塘邊,把一股寒氣也帶到了大家中間。
他妻子的臉一下子變得比他更蒼白了:“親愛的,發生什么可怕的事情了?!?
“對不起,舅舅,我想信佛不信鬼,但我確實看見鬼了。”
“哦,恩波?!?
“我確實看到鬼了。”
“什么”
“格拉走了,和他那弱智母親四處流浪。”
“孩子,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命運,也許流浪就是他們的命運。”
“可是,”恩波很費勁地抬起雙手,捂住臉,淚水從指縫問涌出來,“可是,他們死在流浪路上了,他們沒有食物,沒有暖和的衣服,不友好的村莊會放狗追咬他們,孩子們會跟在他們身后起哄,扔石頭,他們沒有證明,連四處流浪的權利都沒有。他們死在路上,無處可去的鬼魂只好回機村來了?!?
“他們……你是說,桑丹和格拉,他們真回來了”
“回來了,他們的鬼魂回來了?!?
“桑丹和格拉的鬼魂像什么樣子充滿了怨艾還是……”
“親愛的舅舅,我沒有看見?!?
“那你看見了什么”
“火?!?
“火”
“火。是的,我們喝酒的時候,門自己倒下了。我心里難過,喝多了,酒醉醒來,看見他們家熄滅很久的火塘里燃起了火?!闭f完這句話,恩波深深地嘆口氣,掩在臉上的手慢慢垂下。他把乞憐的眼光轉向大家。眼光每接觸到另一個人的眼光,那深深的自責與恐懼就傳達到每一個人心上。一家人泥塑般定著,斂聲屏息,火塘里火苗伸伸縮縮,把每一個人的身影投放在墻上,放大,縮小,縮小,又放大??謶郑裆钜沟暮畾庖粯?,悄然爬上了背心。
一家人就這樣坐著,直到窗戶上透進灰白的曙光。
江村貢布撐起身子,收拾起一罐牛奶、一坨茶磚、一小袋麥面:“如果真是鬼魂回來的話,鬼魂也是需要撫慰的。他們肯回到機村,說明他們在外面過得比在機村還要糟糕?!苯遑暡伎纯茨樕野椎亩鞑?,“親愛的侄子,走吧,給那兩個可憐的人念幾句超生的經文?!?
兩個人下樓時,聽見背后響起了女人的啜泣聲。走出院門的時候,兔子也跟了上來。恩波讓他回去。兔子不干。恩波嘆了口氣,伸出手,把兒子冰涼的小手牽起來,一家三代三個男人向村子中央走去。剛走了幾步,隔著稀薄霧氣,看見了桑丹隱約的身影。三個男人屏息跟了上去。隔著霧氣,那身影隱隱約約,確有幾分鬼氣,但是,前面傳來嚓嚓的腳步聲,卻又不該是一個鬼影發出來的。
三個男人跟著那個身影走進廣場。
走到小屋跟前,桑丹站住了。三個男人也站住了。桑丹彎腰把那扇不推自倒的門豎起來,然后,才慢慢跨進屋去。屋子里黑洞洞的,從外面看不見她進去后做了些什么。恩波只是聽到桑丹發出一聲歡快的驚呼,然后,響起了格拉的哭聲,再之后,桑丹的哭聲也撕心裂肺般地響了起來。機村人看慣的是她永遠燦爛、永遠傻乎乎的笑容,這回,是第一次聽見她的哭聲。
“鬼?!倍鞑ㄅ吕湟粯宇澏吨?。
“不是鬼,我知道是格拉哥哥回來了?!蓖米诱f。
恩波的大手把兔子的嘴巴捂住了。
這時,屋子里的哭聲也止住了,恩波的感覺是好像他在捂住了兔子嘴巴的同時,也捂住了那兩個鬼魂的嘴巴。三個男人就那樣站在早晨的霧里,傾聽著屋子里的動靜??蘼曋棺×耍瑑蓚€人開始喃喃地說話,就像怕講不上話一樣搶著說,說得都像是有些喘不上氣來了。但任外面的人怎么豎起耳朵細聽,都聽不清到底在講些什么。這對母子絮絮叨叨,爭先恐后,含糊不清的說話聲中,那口熄滅已久的火塘生起的火,越燃越大,這回,兩張被火光照亮的臉真真切切地出現在恩波一家三個男人眼前。桑丹的臉平靜而深情,雙眼緊盯著兒子,臉上的淚水潸然而下。格拉欣喜的臉上笑容燦爛,也有兩行淚潸然而下。
然后,桑丹又大放悲聲了。
恩波雙手合十:“佛祖啊,謝謝你的蔭庇,讓桑丹母子活著回來了,佛祖啊,洗清我的罪孽吧?!比缓螅瑴I水從他那雙漂亮有神的眼睛里奪眶而出。
格拉也哭起來:“阿媽,你這么些年上哪里去了”
這回屋外的人能聽清楚屋里人說的話了?!拔液ε隆!?
“兒子,我害怕?!?
“我到處找你,可是到處都找不到你,才回來了?!?
“我走了多少地方啊。我以為他們那些人把你殺死了,我害怕,我就到處走。但我已經無路可走了,就又回來了。想不到上天沒有拿走我的兒子,上天把我的兒子還給了我?!?
“上天也不會搶走的我阿媽,我到處找你找不到,自己也無路可去了,剛剛回來,睡了一覺,一睜開眼睛,阿媽就在眼前了?!?
恩波顯得很沖動,馬上就想沖進屋子里去,但是,他剛一抬腿,就被江村貢布舅舅緊緊拉住了:“讓他們幸福一會兒吧。”
江村貢布把茶、鹽和麥面放在門邊,拉著恩波和兔子悄悄退后,退到足夠遠的時候,才轉過身來。這時,他們赫然發現,差不多整個機村的人都集中到廣場上來了,在濕漉漉的霧氣中,靜靜地站著,甚至恩波的媽媽與老婆,都站在人群中間。當恩波轉身過來時,勒爾金措把兔子緊緊地抱在懷里,嚶嚶地啜泣起來。
更多的女人發出了低低的啜泣。
村里每一戶人家都帶來了一點東西,同時也帶來了他們歉疚的心情。他們悄悄地把帶來的東西放在了門口,轉身離開的時候,歉疚的感覺消失了一點,但沒有完全消失,心里卻生出一點莫名的溫暖。人群散開的時候,霧氣也慢慢散開了一些。太陽升上了天空,穿過霧氣的陽光帶著稀薄的溫暖。
這天整個村子的人都遲遲沒有下地,小學校上課的鐘聲也遲遲沒有敲響,散開的人群都從不同的地方關注著同一個地方,就是那兩間整個機村最低矮簡陋的偏房。
霧氣完全散盡了,母子倆也終于從屋子里出來了。
機村的陽光在幾百天以后,又一次流淌在他們身上,照亮了他們的臉龐。他們身上的衣服很破爛,但機村的水已經把他們的臉洗得干干凈凈。格拉長高了很多,瘦了許多的臉上有了一種堅定的、甚至有點兇狠的神情。桑丹還是那么漂亮,看著她臉上依然掛著燦爛的沒心沒肺的笑容,大家都有些懷疑剛才是不是真的聽見她傷心地哭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