荔枝公園里幾乎沒人散步,春天的濕氣重,路燈發出來的光線,奮力地穿越濃厚的霧氣,只能昏黃地落在燈柱下巴掌大的一塊地面上。倒是湖邊的青蛙叫得起勁,夾雜著草叢里的蟲鳴,不覺已到了驚蟄。倆人默默地走了一陣子,誰都不愿意先開口。
李小梅沒跟異性大晚上在寂靜的公園里單獨相處過,這便是她有生以來經歷過的最浪漫的事了。她心跳得越來越厲害,既害怕會發生什么,又渴望著能發生點什么。蔡文青卻沒那么好的興致,看著一頭扎進濃黑中的小徑,他跟李小梅說不要再往里走了,報紙上說過,這里晚上有打劫的。李小梅聽他這么一說,情不自禁就往他身邊挪了半步,倆人就立在一盞昏黃的路燈下,不走了。李小梅壯起膽子問蔡文青對自己怎么看,是不是覺得自己很兇。蔡文青含糊其辭,說她人還是不錯的,但自己沒有任何想法,看李小梅目光灼灼要吃了自己的樣子,他不禁有些害怕。
李小梅字斟句酌地說:“小蔡,你知道我是一個很挑剔的人,從小家教很嚴,從來不會隨便跟人拍拖的。”
“是,是,是,看得出來。”
“我要么不找,要找就要找各方面最優秀的,就算對方沒錢也沒關系,我看中的不是錢,而是人,你懂嗎?”
“懂,懂的。”蔡文青心想,聽你這意思,就是看死我這輩子不會發達了。
“我舅舅說了,等我在深圳再鍛煉兩年,就把我調回南榮,幫我安排更好的工作。小蔡,如果你想回南榮發展?我可以找我舅舅幫忙。”
“我覺得在深圳就這么呆著挺好的啊,還沒回去的打算。”
“你怎么這么沒志氣?”李小梅語帶鄙夷地說,跟著又加了一句:“跟我也不愿意嗎?”
話說到這份上,蔡文青覺得自己已經被逼到死角,無路可退了,只能坦白道:“李小梅,其實,我不是你想找的那種人,我各方面都很一般,甚至很糟糕。”
“你就那么不自信嗎?我都不嫌棄你了,你干嗎還要看扁自己?”
“也不是不自信,這么說吧,其實我跟你,就不是一路人”
“如果我們在一起了,我的資源你都可以用啊。不要自輕自賤,我看好你就行了。”李小梅驕傲地說。
不知道被觸到了哪根神經,蔡文青心中突然騰起了一股無名之火,終于憋不住了,脖子一梗,把一肚子該說不該說的話都噴了出來:“我沒有當官的親戚,也不靠這些,我從來都是靠自己,讀書考試上大學,都是靠自己,現在也是,我憑自己的本事吃飯,不欠誰的,也不想巴結誰,我就是我,而不是什么大官的兒子、外甥。你可以和別人一樣瞧不起我,但我不需要你們這樣幫我,過得好壞都是我自己的事。”
“難道平時我對你的好,你都看不到嗎?”李小梅很詫異他會那么說,委屈得眼淚都流出來了。
“我不知道你說的好是什么,你自己以為的好,未必別人也覺得好,你硬塞給別人的好,也未必是別人想要的好,不能因為你給了別人自己以為的好,別人就一定要領情。一定要感恩戴德,一定要以身相許。”
“你瘋了嗎?說這些。”李小梅怔怔地盯著蔡文青,好像不認識他似的。所有的盤算和設計,為他做的一切努力,頃刻之間就像臺風中的老木頭房子,被刮得嘩啦一下散了一地。李小梅終于明白了,蔡文青壓根就沒看上自己,那種被人嫌棄的的挫敗感瞬間吞噬了她,埋藏在心底的自卑轉化成一股無名的怒火。她為蔡文青沒羞沒騷地做了那么多,幾乎等于獻出了自己的貞操,應該足以彌補自己外貌的不足了,蔡文青根本沒有理由,也沒有資格拒絕自己。
強忍怒氣,李小梅冷冷地說;“好了,不說了,你現在送我出去,我自己打的士回去。”
蔡文青意識到話有些過頭了,可說都說出口了,自己也不想再解釋什么。就把她送出公園,為她攔了部的士,二人各自回家。
禮拜一一早回到公司,看到李小梅把一頭大波浪都給絞了,成了齊耳短發,她跟菊姐說天氣越來越熱了,不想留長發。對蔡文青的態度,她也完全恢復到了從前,跟什么事都沒發生過一樣。蔡文青以為這事就這么神不知鬼不覺地過去了,想著李小梅可能會難過,卻沒想到李小梅會報復。
不覺到了鳳凰花開的季節,天氣也越來越熱。1984年中英簽署聯合公報后,很多香港人紛紛賣掉房產移民海外,但到了90年代初,香港經濟并未如他們所預料的那樣出現衰退,反而在大陸經濟的帶動下,穩步發展,這些移民又陸陸續續跑了回來,卻發現樓價已經如脫韁的野馬,一飛沖天了。方盛聽說后,就讓蔡文青在蓮花二村買了兩套房子,一套自己留著住,一套送給蔡文青。他說,深圳樓價不到香港的十分之一,將來一定會漲的。
盛東的業務半年就已經完全走上了正軌,商場走貨速度快,收的是現金,拖著供應商的賬期,不僅利潤豐厚,而且現金充盈。方盛把那輛桑塔納轎車留在深圳給蔡文青開,自己換了輛奔馳600,還花錢買了塊“榮A88168”的車牌,走在大街上,無人不知是方公子。蔡文青擔心太招搖,方盛笑著說:“錢是抱團扎堆的,你越顯得有錢,錢就越來找你。”
過完年,蔡文青就去國貿找老洪辭工。老洪并不感到意外,謙稱自己這里水淺,養不起蔡文青這條大魚,還說早就看出來他是早晚要鯉魚躍龍門一飛沖天的。希望他在方公子那里為自己多美言幾句,生意上關照一下自己。
蔡文青一口謝絕了老洪共進午飯的邀請,轉頭問小譚陸雯娟回來了沒有。不待小譚回答,屋子最深處,老余“吱溜”了一口龍井,緩緩地說:“小陸去珠海出差了,過兩天才回來,你要請她吃海鮮呢,也要提前預約,她現在忙得很吶。”
吳誠樸三口鍋一個蓋地支應了一陣子,終于露了餡。童靜拿了吳誠樸給她的十萬塊錢回東北老家開了一間便利店,這也是吳誠樸給自己留的一條退路,萬一在深圳混不下去了,還可以回老家養老。邢燕和小環先后懷上了吳誠樸的孩子,都不肯出局,吳誠樸索性租了套兩房一廳三個人搬到一塊住。蔡文青去他們家玩,見面就“大嫂、二嫂”地亂叫,好在都熟,大家也不尷尬。
有一天,邢燕說王艷茹結婚后不久也懷上了。蔡文青忍不住說:“我還以為她是石女,想不到那么快就懷上了。”
吳誠樸聽了哈哈大笑:“石女個屁,開罐頭有幾個不痛的啊,是你自己要憐香惜玉,活該!”
邢燕驚訝道:“啊,原來你就因為這個不要小茹的啊?”
蔡文青面紅耳赤地辯解道:“也不是,后來不是我忙嘛,也沒去照顧她,不成想被她老鄉截了胡。”
小環從廚房探頭出來說:“我原來做事的餐廳里有個小姑娘,人可好了,長得也水靈,要不要我把她介紹給你啊?”現在小環已經不在餐廳做事了,每天就在家里買菜做飯,跟邢燕姐妹相稱,處得還不錯。
“謝了,大嫂,我可能還要回南榮發展,將來在哪兒安家還不一定呢。”
回南榮發展,蔡文青不是隨口說說的,更不是要跟李小梅回去。蔡文青生在南榮,父親早逝,母親在他大二那年也得胃癌去世了,只有一個姐姐還在南榮,沒了父母的牽掛,畢業后只回去過一次。盛東家私城的生意做起來以后,方盛說等沒那么忙了,讓他過去看看,感覺不錯的話,就去南榮那邊發展,每次,蔡文青都不置可否,心里莫名地眷戀深圳這座讓自己又愛又恨的城市。一拖再拖,直到局勢急轉直下。
夏至那天,方盛帶來了一個不好的消息,范衛東拉隊伍自己出去單干了。原來,最初談股份的時候,范衛東并不十分看好這門生意,所以,只是象征性地拿了一點錢出來,占的股份比例也不高。做起來以后,看到銷售那么火爆,利潤那么豐厚,他就后悔了,在別人的攛掇下,東拼西湊搞了一筆錢,也開了個家私城,不僅拉走了盛東家私城的很多骨干,還拉走了不少供應廠商。最近,他們的家私城就要開業了,方盛過來,主要是跟蔡文青通氣讓他心理上有個準備。
見蔡文青一陣激憤一陣焦慮的樣子,方盛胸有成竹地說:“放心,我是有計劃的人,賣家私只是我小試牛刀的第一步,范衛東自作聰明,其實目光短淺,不是可以一起打天下的兄弟,他現在下車也好。從今天晚上開始,你幫我做一件事。”
“什么事?”蔡文青腦海里蹦出了彪哥。
“紙醉金迷,享受人生!”方盛哈哈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