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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魏征

槐花如雪,簌簌落滿長安西市青石板。李長青牽著二驢走過坊門,驢蹄踏碎一地香雪,驚起幾只啄食的灰雀。日頭有些晃眼,他抬手擋了擋,指縫間瞥見槐蔭深處坐著個纖瘦人影。

老槐虬枝盤結(jié),一半枯死如焦骨,一半?yún)s頂著新綠,篩下斑駁光影。樹下石墩上,老者一襲洗得發(fā)白的青布直裰,膝頭攤著卷《毛詩》,枯瘦的手指在“呦呦鹿鳴”幾字上緩緩摩挲。他身形單薄得像片秋風(fēng)里的落葉,脊背卻挺得筆直,仿佛那截枯槐的脊骨。聽見腳步聲,他抬起頭——那是一張清癯到近乎嶙峋的臉,顴骨高聳,眼窩深陷,唯有一雙眸子亮得驚人,像淬了寒星的火石,能洞穿人心肺腑。

“小友步履沉凝,心緒卻如沸湯。”老者聲音不高,帶著金石相擊般的清越,“槐花雖好,踩碎了也是罪過。”他指了指石墩對面,“坐。”

李長青心頭微凜。此人身上無半分法力波動,卻比程咬金的巨力更令人窒息。他依言坐下,二驢乖覺地臥在槐根處啃草。

“老夫魏玄成。”老者合上《毛詩》,目光如古井無波,“聽說小友在秦叔寶府上,引了長安雷脈?”

李長青指尖一顫。魏征!他竟如此坦蕩!

“國公府銅墻鐵壁,也擋不住風(fēng)。”魏征仿佛看透他心思,唇角牽起一絲極淡的紋路,“風(fēng)過留痕,雷落留煞。那日太極宮含元殿上,欽天監(jiān)捧著的‘驚雷鑒’里,映著一柄桃木劍的影子。”他忽地話鋒一轉(zhuǎn),“小友可知,為何天下四大部洲,人妖相爭永無寧日?”

李長青沉默。坊市喧囂隔著槐蔭傳來,胡商叫賣、駝鈴叮當(dāng)、小兒嬉鬧,混著新麥餅的焦香。魏征枯指劃過石墩上深刻的木紋,如撫過山河脈絡(luò):

“北俱蘆洲,冰原萬里。人族獵妖取丹以抗酷寒,妖族食人血肉以增道行。仇恨如雪,積壓千年,早已分不清第一片雪花落在誰肩頭。”

“西牛賀洲,佛國凈土。僧侶度化妖眾為護(hù)法,看似慈悲,然妖物失了野性,淪為金身下的提線傀儡。靈山腳下白骨塔,比修羅血海更令人膽寒。”

“東勝神洲,道法昌隆。玄門正宗視妖為魔胎,見之即斬。可多少懵懂小妖未食一人,便被‘替天行道’的劍光絞碎魂魄?又有多少修士為奪妖丹,行徑比妖魔更甚?”

他聲音平靜,卻字字如鑿,在李長青心頭刻下淋漓血痕。

“人擅智,妖擅力。”魏征望向坊市間一個擔(dān)柴的樵夫,粗布短褂下筋肉虬結(jié),扁擔(dān)壓得咯吱作響,“樵夫力能搏虎,可山中精怪吐一口毒瘴,便能讓他化作枯骨。狐妖智可惑國,然人族大儒一篇檄文,便能引動浩然正氣焚其洞府。”他目光轉(zhuǎn)向李長青,“智與力,本該如陰陽相濟(jì),可為何總成死局?”

槐花落滿魏征肩頭,他渾然未覺:“只因眾生眼中,非我族類,其心必異。人見妖,便見血盆大口;妖見人,便見斬妖劍寒光。仇恨蒙心,哪還看得見那樵夫家中臥病老母,等柴熬藥?哪還看得見那狐妖洞中,尚有待哺幼崽?”

李長青想起青漪泣血的碧瞳。剖丹之仇不共戴天,可那滴在蟠龍佩上的淚,滾燙灼人。

“所以,老夫選了一個人。”魏征眼中寒星驟亮,又緩緩沉寂,“李建成。他是太子,有胸懷天下的可能。老夫告訴他,欲成千古圣君,當(dāng)有囊括寰宇之量。人族妖族,皆是天地所生,若能消弭仇怨,使人以智啟妖,妖以力護(hù)人,則萬族共拜,天下太平,方為煌煌盛世!”

他枯瘦的手指猛地扣緊石墩,青筋如老藤虬結(jié):“可老夫錯了。他眼中只有權(quán)術(shù)。妖族于他,不過是一把趁手的刀,用來斬除異己的刀!他命那蛇妖盜取前隋邪玉,煉制‘逆龍釘’,欲釘死秦王龍脈!老夫勸阻,他卻笑我迂腐,說什么‘非常之時行非常之事’!”

魏征的聲音第一次有了裂痕,像冰層下暗涌的激流:“逆龍釘成,必引天罰!長安百萬生靈,都將為他的野心陪葬!老夫豈能坐視?”他閉上眼,深陷的眼窩如兩口枯井,“那夜,老夫?qū)⒛纨堘斅袢胄溟T地脈。秦王…不,陛下被迫反擊,血染宮門。”

槐蔭里死寂一片。李長青能聽見魏征胸腔里沉重如風(fēng)箱的呼吸。

“老夫心如死灰,三尺白綾懸于梁上。”魏征睜開眼,眸中竟有淚光,“是陛下救下老夫。他說:‘玄成,你求的是天下太平,朕求的也是!逆龍釘之事,你為的是長安百姓,朕豈能不知?’”

他望向皇城方向,目光穿過巍峨宮墻:“陛下問我,何為天下太平?是萬國來朝?是倉廩豐實(shí)?他說,這些都還不夠!他要讓販夫走卒之子,能憑才學(xué)入朝堂,與世家公子同殿論政!他要讓邊疆戍卒,不為權(quán)貴替死!他要讓天下人,活得有指望,有尊嚴(yán)!這便是他的‘貞觀’——如日月貞明,朗照乾坤!”

魏征的背脊挺得更直,枯瘦的身軀仿佛蘊(yùn)著千鈞之力:“陛下問我,可愿做他的一面鏡子?一面照見龍袍之下,是否藏著一顆‘仁心’的鏡子!他說,‘人以銅為鏡,可正衣冠;以古為鏡,可知興替;以人為鏡,可明得失。玄成,你做朕的鏡子,朕要做天下的鏡子!’”

“仁心…”魏征咀嚼著這兩個字,目光如炬射向李長青,“小友,何以為人?非因直立行走,非因言語機(jī)巧!”他枯指重重叩在心口,“是因這一顆心!知禮義廉恥,懂忠孝節(jié)義!若失了這顆心,縱披人皮,食膏粱,又與禽獸何異?”

“人心如獄!”他聲音陡然拔高,驚起滿樹槐花如雪崩,“貪嗔癡慢疑,五毒熾盛!可人心亦如燈,一點(diǎn)仁善不滅,便能照破無明!妖又如何?”魏征目光灼灼,似要燒穿李長青神魂,“那蛇妖青漪,為父報(bào)仇,寧斷一臂,此非‘義’?她見蟠龍泣血,知為奸人所用,含恨遠(yuǎn)遁,此非‘恥’?若她生于人族,習(xí)詩書,明禮儀,懂得將這一腔癡義用于正道,她又比那些滿口仁義、背地男盜女娼的衣冠禽獸,差在哪里?!”

李長青如遭當(dāng)頭棒喝!青漪怨毒的眼神、斷臂時濺落的血、那滴滾燙的淚…與眼前老者雷霆般的詰問轟然相撞!

魏征的氣息漸漸平復(fù),如退潮的海:“老夫一生,求的就是這顆‘仁心’遍照寰宇。人族要有,妖族亦可有。科舉取士,打壓門閥,開萬民晉身之階,正是為打破人心壁壘,讓仁心不再囿于門第血脈!若有一日,妖物能明禮守義,人族可納其力,兩族孩童能同坐一塾,共讀圣賢書…那才是真正的天下太平,萬族來朝!”

他緩緩起身,青布直裰沾滿槐花,像披著一身未化的雪。“老夫言盡于此。”他深深看了李長青一眼,那目光似穿透皮囊,直照他丹田深處蟄伏的玄陰珠與躁動的金光,“小友心中亦有惑,亦有道。路在腳下,心在腔中。好自為之。”

老者轉(zhuǎn)身,身影融入熙攘人潮,單薄如紙,卻又似一柄無鞘的劍,劈開浮世喧囂。李長青靜坐槐蔭,石墩上那卷《毛詩》被風(fēng)掀開,正停在《小雅·鹿鳴》篇:

“呦呦鹿鳴,食野之蘋。我有嘉賓,鼓瑟吹笙…”

他抬手,一片槐花落于掌心。潔白柔軟,卻帶著初生草木的韌勁。丹田內(nèi),玄陰珠的冰寒與金光的灼熱依舊糾纏,可一絲從未有過的明悟,如春芽破土。

人心如獄,亦如燈。

秦王府(舊邸)密室。燭影搖紅。

秦瓊摩挲著半塊蟠龍佩碎片,玉質(zhì)溫潤,裂痕處卻沁著暗紅血絲。“玄成公今日之言,振聾發(fā)聵。”他濃眉緊鎖,“句句在理,字字誅心。可…”

“可句句沒提這玉佩如何落到蛇妖手里!”程咬金一拳砸在紫檀案上,杯盞亂跳,“老狐貍!拿大道理堵咱們的嘴!”

尉遲恭蹲在陰影里擦拭鋼鞭,鞭身映著他黑沉的臉色:“他承認(rèn)選錯李建成,承認(rèn)埋釘玄武門,甚至不怕認(rèn)下與妖族結(jié)交的‘罪過’…卻把最要害處輕輕帶過。玉佩?他說是太子賞給那蛇妖的,死無對證!李建成余黨?他說早已肅清,查無可查!”

秦瓊指尖劃過玉佩背面一道細(xì)微刻痕——半個“隱”字,與蛇鱗上殘留的符字如出一轍。“玄成公是鏡子,”他聲音低沉,“可鏡子…照人,也藏影。”他將玉佩碎片推入陰影,“咬金,敬德,此事暫封入天策府秘檔。蛇妖遠(yuǎn)遁,玉佩已碎,陛下龍?bào)w康健,東宮穩(wěn)固…此時深究,徒亂朝局,反傷陛下與玄成公君臣相得之誼。”

程咬金瞪著眼,腮幫子鼓了又鼓,最終化作一聲悶雷似的嘆息。尉遲恭擦拭鋼鞭的手頓住,鞭梢一滴凝固的血垢在燭光下幽暗如鬼眼。

密室重歸死寂,唯余燭火噼啪。窗外,長安城萬家燈火如星河瀉地,照亮巍峨宮闕,也照亮陋巷寒門。那老者單薄如劍的身影,仿佛仍立在煌煌燈火與沉沉暗影的交界處。

人心如獄,亦如燈。照得亮天下,可照得亮那鏡中深藏的影么?

李長青走出槐蔭,西市燈火次第亮起。他回望那株半枯半榮的老槐,仿佛看見一個王朝的脊梁在暮色中挺立,也看見虬枝盤結(jié)的陰影里,藏著未解的謎與未熄的火。路在腳下,心在腔中。玄陰珠在丹田幽幽轉(zhuǎn)動,一絲徹骨的寒,一絲微茫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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