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 少年風(fēng)云志
- 風(fēng)光好潤發(fā)
- 4703字
- 2022-05-18 12:19:59
可是今天……
霸蒼穹數(shù)日來皆忙于會務(wù),今天終于有空可慶祝一番,為慶祝?如何慶祝?
據(jù)說是為了能收一個像程風(fēng)這樣難得的弟子,而決定師徒共宴一番。
既是為此慶祝,這頓飯固然缺不了霸蒼穹的徒兒。
故今日此宴,座上的除有霸蒼穹、吳霜、向歸云,還有……
不知是因無心巧合,仰是刻意安排,沈浪竟然又被命在席中敬茶,而且是敬給在座每一位呢!
敬茶給霸蒼穹,沈浪也還可以接受。
敬茶給向歸云這塊死木頭,沈浪雖老大不愿,也忍受過來。
但
最后他要敬上清茶的人,真是觸目驚心,竟是……
程風(fēng)!
??!啊!啊!??!??!
程風(fēng)正坐于霸蒼穹鄰座,他也知道,沈浪快要向他敬茶了,他很局促不安。
若非被逼成為霸蒼穹之徒,任是逃至天涯海角也逃不掉的話,他即使和沈浪一起流浪江湖,也總較目前處境為佳。
然而他雖向霸蒼穹多番請求,希望不用沈浪再干此粗活,最后還是遭其嚴辭拒絕。
終于弄到如今這番局面,他搖身一變而成新貴,他卻為勢所逼而成奴仆。
他衣服光鮮,他卻粗布麻布,他儀容整潔,他卻蓬頭垢面;他身矜肉貴,他卻賤!
很賤很賤!
沈浪雖才八歲,但已自覺賤如一堆爛泥。他緩緩的為程風(fēng)奉上清茶,手兒舉至半途卻有點兒顫抖,一顆小心兒又羞又愧,又是自慚形穢,不知道這個小而無依的身軀能否有力承受得起?
他何以不羞?何以不愧?
不是嗎?他爹是北飲狂刀,我爹是南麟劍首!我也是高手之后!為何偏偏他是徒?
我是仆?他貴?我賤?
明知道這杯茶縱使敬上,程風(fēng)也是喝不下去的,然而還是被逼要敬!
沈浪的大眼睛在此緊張一刻,忽而濡濕起來,盈盈淚水就在眼眶內(nèi)不住打滾。他拼命強忍著,不讓淚水奪眶而出……
嘿,南麟劍首之子今日雖盡管為奴為仆,他日亦必會飛黃騰達,稱霸武林,絕不淚人前!
他終于把淚制止,可是顧得眼淚,卻忘了自己那只顫抖的手,一不小心,小手一滑,“骨”的一聲,這杯清茶便跌到幾上,瀉了一桌茶水……
瀉了一桌“驚心”!
意外地,一顆水珠飛濺到霸蒼穹面上。
看著這顆水珠,吳霜暗叫不妙,向歸云眉頭略皺,站于霸蒼穹身后的常笑笑笑面一沉,守在四周的門下齊齊一驚,程風(fēng)則……
從來沒有人敢把水珠濺到幫主臉上,故從來沒有人敢想象會有何后果!
然而大家此際全都看見了,只見這顆水珠迅速蒸發(fā),不知是因為霸蒼穹的深厚功力,還是因為他的怒?
霸蒼穹臉泛一抹鐵青,剛欲啟唇吐出一個可怕的字……
斬……
程風(fēng)已于瞬間瞥見他的嘴形,霸蒼穹言出如山,他絕不能讓其此字出口,他絕不能讓小沈浪從此身首異處,慘淡收場,眼前只得一個解救辦法……
他倏地強忍膝蓋之傷,閃電般重重跪到霸蒼穹眼前。重傷未愈的膝蓋撞到冷硬的地上,“啪”爆骨之聲登時不絕響起,創(chuàng)口當(dāng)場迸出大蓬鮮血,他逼于俯首哀求道:“師父,沈浪年紀實在太少,手力不繼,請師父千萬包涵!”
沈浪早已嚇得魂不附體,不知所措,此際乍見程風(fēng)如此,心頭不禁一陣絞痛,私下暗想:“程風(fēng)??!你不為強權(quán)而跪,如今怎么反為我沈浪而如此卑躬曲膝了?我沈浪早已低賤至此,實在犯不著要你如此委屈!此番恩情,我沈浪怎有資格可承受得起?”
霸蒼穹亦見程風(fēng)下跪,先是一怔,隨即殘酷地笑了笑,譏諷道:“我的好徒兒,你不是寧死也不向老夫下跪的?怎么今天如斯尊師重道了?”程風(fēng)有求于他,一時間無辭以對,只是大汗淋淋,因為在場諸人看到他所跪之處,正給他膝蓋的創(chuàng)口染滿了血。
好紅的血,好重情的一顆赤子心!
霸蒼穹當(dāng)然也瞧見了他默視這斑斑血漬,凝神半晌,終于續(xù)道:“好!既然我第三弟子如此卑躬曲膝相求,老夫若再動怒便實太不近人情了,今日此事就此作罷,不過……”
他說著轉(zhuǎn)臉瞪著沈浪,厲聲告誡:“沈浪,若然下次再犯,老夫就要你的命,知道沒有?”
沈浪一直給嚇得呆呆站著,此時恍如拾回三魂七魄,這才懂得跪下,連連像狗般點頭,簡直如五體投地,竭力嚷道:“奴才知罪!奴才知罪……”他嚷得如此努力,努力得出血,由他牙齒滲出的鮮血!
然而童稚的嗓子,發(fā)出奴才才會發(fā)生的哀求,令人聽來不由得有點滑稽的感覺,滑稽得近乎可憐。
但誰憐稚子?其門下瞧見沈浪像狗般點頭乞憐,盡皆哄堂大笑起來。
只有沈浪有苦自知,他像狗般點頭,非因怕死,而是不想程風(fēng)此番心意白費,不想他的血白流……
可是,在程風(fēng)跪得淌血的同時,沈浪小小的心又何嘗不在滴血?
程風(fēng)既能為他如此犧牲尊嚴,他為何不能反過來成全他像狗般茍活下去?
他就跪在程風(fēng)身畔,看著他那殷紅的血,沈浪但覺一股熱血往心頭疾沖,他忽然向程風(fēng)重重叩了一個響頭,真心的說了一句:“風(fēng),我沈家父子嘗遍親疏白眼,有親等如無親,我沈浪……今生遇上你……真好,也不枉娘親……把我生下來……”一語至此竟?fàn)枱釡I盈眶,他終也按捺不住,哭了出來。
“浪……”程風(fēng)沒有多話,他只是回望沈浪,看著他這個樣子,一顆心痛如刀割。
他雙目隱泛一片淚光,到了此刻,雙方都明白,一切情情義義也不用多說下去了。
不錯!只要友情不變,哪管身份地位懸殊,兩個孩子要能夠一起活在天絕盟,友情便會一直延續(xù)下去。
在場眾人,除了吳霜對此情景不忍卒睹,別過臉外,還有一個向歸云……
只見他定定的注視著程風(fēng)膝下的血,黑得發(fā)亮的眼珠閃過一絲異樣光芒,也不知是否對他的血感到好奇?
還是希望在他短暫今生,也能像沈浪一樣……
遇上一個能為自己滴血的朋友?
塵寰如浪潮洶涌,一眾蒼生各如大海孤舟般無助生存,渾渾噩噩的又過一年。
如果說,時間可以沖淡一切,也就可以令人漸漸遺忘一個人。
他險些便遺忘了他,便終于沒有遺忘他。
故此,他決定要見他!
天絕牢最后一著緊閉的鐵門終于開了,是為向歸云而開的。
因為當(dāng)中囚著的,正是向歸云要見的人。
還記得當(dāng)日他來天絕牢探望林鴻三父子時,曾發(fā)覺天絕牢內(nèi)的廿一個牢獄,其中十九個已空無一人,其余兩個,一是用以囚禁林鴻,另一個,向歸云當(dāng)時并不知道,也沒興趣知道,只是,在以后的這段日子內(nèi),他于無意間從天絕盟眾的口中,得知最后一個牢房囚著的究竟是誰。
他異常震驚,因為當(dāng)中囚著的人,他何止認識?
他絕不應(yīng)該遺忘他!
向歸云緩緩步進門內(nèi),只見當(dāng)中漆黑一片,他并沒有取出火摺子燃亮墻上油燈。
縱使沒有油燈之助,憑他那雙冷眼,也可瞥見室內(nèi)正匍匐著一條人影。
而他亦相似,這條人影也不需任何光線,但已知道是誰來了。
向歸云只冷冷地對人影吐出一句話:“真的是你?”
簡單直接的四個字,冰冷無情的聲音,黑暗之中,那條人影乍聽之下,登時一愕。
他被囚在天絕牢已經(jīng)很久了,外間的一切他已逐漸遺忘,他險些也遺忘了眼前的向歸云。
然而就在向歸云開口說了一句話后,他冷冷的聲音在幽暗迷離的空間飄蕩,這條人影仿佛又再找回昔日的記憶,他忽然記起他是誰了,也記起當(dāng)年他手中那柄傷心的刀!
他是他一生中所遇最獨特、最可怕的一個孩子,他但愿自己從來沒有遇上他!
“呀……”他震異嚷了一聲,也分不清是嘆息,還是恐懼!
饒是如此,向歸云甫聞他的聲音,便立即肯定他是自己要找的人,他并沒有遺忘這個人,他更沒有遺忘他的頭!
他遽然拔出自己帶來的短刀,刀光一抖,便狠狠朝這條人影的脖子劈去!
啊,好傷心的刀光!好傷心的一刀!
他真的沒有遺忘他的頭!
他要斬下他的頭!
這一刀,早應(yīng)在四年多前便向其劈下,卻一直延誤至今,只因當(dāng)年向歸云并沒有足夠的實力。
今日,他終于也有足夠的實力去延續(xù)這未了的一刀,可是始終還是未能劈下。
就在刀鋒甫抵那人脖子剎那,刀,陡然頓止了。
黑暗之中,那人可以感到架在自己脖子上的刀鋒是如此的狠,狠得像是眼前向歸云的那顆心。
“呀……”他又絕望地吐出一聲垂死的驚懼。
向歸云收刀,蓋因他在黑暗中發(fā)現(xiàn)了一件事。
這個人為何不說話、不求饒?為何僅是驚懼大叫?
他徐徐取出火摺子點燃壁上油燈,當(dāng)室內(nèi)一亮之際,才恍然大悟。
黯弱的燈光下,他從這個人張開的嘴巴中,一眼便看出他的舌頭已被挑去,難怪他迄今只是“呀呀”而叫。
可是,最觸目驚心的還是他的身體!
定楮一看,赫見他的四肢竟全被削去,整個身體由于再難穩(wěn)站,被逼倚在墻角,而糞穢則瀉滿他殘舊不堪的衣衫。而更有無數(shù)蛆蟲在他腐爛的創(chuàng)口蠕動,簡直讓人作哎……
饒是向歸云處變不驚,見此情景亦不禁面色一片慘白。
太殘忍了!
這就是對霸蒼穹失去利用價值的下場?
還是皇天終于有眼,對兇殘成性者作出應(yīng)得的懲罰?
眼前這個手腳盡失的人,正是當(dāng)年參與屠殺霍家莊的其中一名兇手蝙蝠!
他終于找到了他!
蝙蝠仍在不住地驚叫,他雖雙目失明,但雙耳甚至為敏銳,適才向歸云進來時曾問了一句“真的是你”,他立即便知道他是當(dāng)年于他刀下幸存的霍家幼子霍驚覺!
他沒有遺忘他,他也沒有遺忘那晚他小手緊握的短刀。那柄刀不單注滿了這孩子無限傷心與悲憤,也當(dāng)場殺掉了蝙蝠的二弟赤鼠!
而這傷心一刀,已架在蝙蝠脖子之上。
蝙蝠知道,當(dāng)日他斬掉霍步天的頭,今日此子亦必會斬下他的頭。他已盡失四肢,他的頭,已是向歸云唯一可斬的東西。
然而他連逃走的能力,呼救的舌頭也沒有,他僅能“呀呀”驚叫。
向歸云只是怔怔的看著蝙蝠這個模樣,手中的刀并沒再動。
中國人不知為何,永遠都在殘害同根所生的手足,歷朝因變亂帶來的傷亡已是數(shù)不勝數(shù)。
當(dāng)中更還有些人挖空心思,精心設(shè)計了許多不同酷刑,專用以對付異已。
譬如,有把人肉逐片逐片削下的凌遲處死,有五馬分尸、宮刑、環(huán)首、剝皮……
林林總總,五花八門,想象可及的一定會有,想象不及的亦準(zhǔn)會有。種種酷刑,令人一望即不寒而栗,寧愿自行撞死,痛痛快快死個干凈俐落還會好受一些。
正如此刻蝙蝠,已是廢人一個,給丟在這黑暗角落中,由他自生自滅、慢慢腐爛,甚至任蛆蟲在他身上、心上蛀出一個個小洞,那種渾身布滿千蟲萬蚓的感覺,令人聽來亦毛骨悚然。
可想而知,霸蒼穹對門下如何殘忍、嚴厲!
蝙蝠辦事不力,兼且全身武功被黑衣叔叔所廢,對霸蒼穹已完全失去利用價值。其實大可把他革職便一了百了,卻要將其如斯慘無人道的重罰,到底為了何故?
是為了梟霸蒼穹者心中一股無法滿足、穩(wěn)操生殺大權(quán)的權(quán)力欲!
縱使蝙蝠是向歸云恨得切齒的仇人,然而眼見他如今境況甚虞,向歸云亦不禁為施刑者那種極盡殘忍的手段而涌起一絲寒意;他忽然發(fā)覺,倘若有天自己復(fù)仇失敗,他的下場,相信會比蝙蝠更為慘淡。
刀,此刻就握在向歸云的手中。
只是向歸云運勁一割,蝙蝠勢必人頭落地,他與他的一切糾葛、仇恨亦即告一段落,他為等候今天,含辛茹苦把小命偷生至十四,可是這一刀……
為何向歸云仍不下手?
蝙蝠的叫嚷聲亦逐漸遏止,或許他自己私下也倏想通了,如今自身處境比死更為難受,倒不如干脆一死。
他已受到太多太殘酷的報應(yīng),能夠死在霍家幼子刀下,總算“功德圓滿”,十八年后又是一條好漢!
時光仿佛就在此刻凝住。
向歸云在想著應(yīng)否動手,蝙蝠卻在等他動手。
冷汗流遍了二人一額一臉,連衣角亦沾滿了汗。
就在二人相對之際,數(shù)十條蛆蟲從蝙蝠的身止,沿著刀鋒,一直向向歸云的手上爬去。
向歸云終于忍無可忍,他,出刀!
“錚”的一聲,狠狠劃破了滿室沉默。
刀,并沒有割破蝙蝠的咽喉,卻重重戳進其額上的墻壁,直沒至柄!
這一刀,向歸云終究無法下手!
他實在無法殺一個手無寸鐵……不!應(yīng)該說,無手無腳無舌的人!
蝙蝠一怔,他沒料到這個孩子竟會放過他,他急忙又再“呀呀”的呼叫。
可是這次的叫聲卻并非出于驚懼,而是一聲無助的哀求。
實在是太痛苦了!若要如此腐爛下去,倒不如痛快地死吧!
然而向歸云的臉色又回復(fù)一片漠然,但聽他平靜的道:“我不殺你,我只想忘記你,永遠,永遠……”
他說著推門而出但仍回首瞥了蝙蝠一眼,罕有地苦苦一笑,道:“上天會給你應(yīng)得的報應(yīng),就如矢志報仇,將來亦會給我應(yīng)得的報應(yīng)一樣?!?
他終于毅然轉(zhuǎn)身而去。
向歸云為了復(fù)仇,也曾一刀斫下林鴻的頭,也曾被逼為霸蒼穹南征北討。雖說攻陷的大寨小幫大都十惡不赦,更非其自愿,但經(jīng)其手所傷害的人實在很多。
畢竟天網(wǎng)恢恢……
蝙蝠猶在殺豬哀嚎,也許若他知道只因自己當(dāng)年一時辣手滅絕霍家,而把這個孩子變?yōu)闈M手罪孽的魔鬼,他便會明白自己此際身受的苦,絕對是罪有應(yīng)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