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誰邀請您的?”
枯瘦、黑眼圈、潔白如壁的皮膚中青色的血管突出,像是一只趴在墻壁染了石灰粉的蜥蜴,這是他給我的第一印象,長得相當的,怎么說呢,相當突兀,仿佛門口的招牌。
“T君。”我本想從頭到尾解釋一遍,不過又覺得是多余的,直覺只要說出T君,或許他就會明白我的來意。
他用他那鼓鼓的黑眼睛冷漠地看著我,沒有說什么,只是指了指旁邊的樓梯。
我本想和他多說幾句,見他這樣,也就打消了這個念頭。我看了一眼腳下的旋轉樓梯,看不到地下室的具體情形,只是覺得有些昏暗,但較之荒野還是好了許多,總算是可以接受。
我弓腰順著木梯緩慢下去,一扇黑色木門出現在正前方,這是一個很小的房間,除了門外,它什么都沒有,我搞不懂這里為什么要有這么一個多余的房間和門?
我打算推門而入,卻發現推不開,我用力推,還是推不開,里面似乎鎖著了。我用手敲了敲門,里面沒有回應,我又試著敲了幾聲,還是沒有回應。
“難道我來錯地方了?可是J說得很清楚,就是Q俱樂部下面的地下室,外面那人也沒有否認這里就是Q所。”
我又用力敲門,門發出“咚咚咚”的響聲,這么大的聲音,我手敲得都有點痛了,“里面若是有人不可能聽不見,難道是里面的人出去了,所以將門給鎖了?”
“這里難道還有其他的門?”我在這個狹窄的房間里看了一遍,又用手摸了摸墻壁,沒有任何縫隙,這里只有這一扇門,我得到了確認,可是心里還是不夠自信,“是不是哪里出了問題?”
我走上樓梯,想去問剛才那人,卻發現他不在了。我一直在敲門,他應該聽得見我的敲門聲,可他卻走了!他是故意的,回想起他那慘白的臉,忽而覺得他實在是奇怪,讓我想起了J對他們的評價:神經兮兮的不受待見。
“這哪里是不受待見?分明是不待見別人嘛。”
外層真是一個麻煩而又意外不斷的地方!自己顧著自己的事情、活在自己的世界就成了,何必要去煩擾他人、被人煩擾?這么彎彎繞繞地去尋求一些東西,到頭來不過是白忙活一場。可對于自己的間隙,白羊君我實在是沒有任何辦法,雖然我本身是間隙,可是對于如何尋找間隙,卻實在無法通過Z君和我自己的經驗借鑒出什么成果。
我從里屋出來,依舊沒有找到那人,像是跑遠了故意躲著我一樣。
“您剛才有見過一個年輕男人從里屋出去么?”我問正朝我走來的侍者。
“里屋的男人?剛才這門一直是關著的,從未有人出來,況且里屋就那一扇門,若是有人出來我也是一定知道的。”侍者奇怪地看著我,仿佛我在拿他開玩笑。
我將我剛才的事情和他解釋了一遍。
“您不必著急,也不必在意,里頭發生什么事情我都不奇怪,不過Q所的確就在下方,您沒有來錯地方。店長和我說過,那里不屬于本店,不允許店員進入里屋,所以里面具體是什么情形,我也一概不知。”侍者將一切推得干干凈凈,回答地彬彬有禮,但我就是什么都沒有聽懂。
“這都叫什么事情么!侍者不會是和地下室的人串通起來拿我尋開心吧。”不過他這么一說,我也的確沒什么好辦法,可我并沒有喪氣,“他該不會躲在什么角落里了吧?”我又進入了里屋四處找了一遍,空蕩蕩的房間什么人也沒有,除了我的呼吸聲,安靜的異常……
我順著樓梯迅速地走了下去,又檢查了一遍小房間,木墻沒有任何玄機,隨處可見的、簡單的不能再簡單的木墻。
我又用力敲了敲門,里面依舊沒有回應聲,與其說沒有回應聲,不如說里面壓根就沒有任何聲音,不過我確信這是一扇門,因為它的“咚咚咚”聲回應了我。
我就不信里面的人不出來,又或是外面的人不進去了。我決定靠著門守著。
這是一間狹窄的小屋子,上面有一個寬敞的酒家,里面則有一個打不開的Q所,像是一個短暫的過度地帶,類似于從外面進入游泳池要洗干凈全身的那么一個小場所,可這里什么都沒有。不對,還有一個樓梯,和一片狹窄安靜的空地。
“這地方有什么用呢?”像是故意為了拒絕外人而存在似的,又類似于外層和內層世界邊緣—間隙生活的地方。這里若是有水滴聲就絕配了,就當這里是我以前生活的地方,我也的確已經厭倦了陽城。
“在這里也能找到間隙?”我盯著這扇陳舊的黑門,它立在這里卻有著某種非凡的意義,類似于椅子下的石頭。我有一種感覺:它是地下室的主人。或許里面真的什么也沒有,只是一個狹窄的小房間。
“一群神經兮兮的人。”我又想起了J對這里的評價,“神經兮兮”是說得不能再對了,可一個人都沒有,或者這里早就沒人了,這么小的一個地方怎么待呢?
“閉嘴,Z君,你這沒完沒了地分析也給我適可而止。”我實在厭惡了這種無中生有的習慣。
“這里不是挺好的么,一個簡簡單單的房子,哪里能找到這么一個美妙的地方,這可是無限接近白羊我之前住的地方。”
“若是這里真的空無一人?那之前那個出現在上面的蜥蜴一樣的人,莫非是我的間隙!”
我忽然被Z君在我讓他閉嘴的那一瞬間所得出的結論給驚呆了,心里有一條極小的細縫穿過了我的肺部、我的心臟,有那么一瞬間,我失去了我的身體、我的感覺、我的呼吸。這種感覺是肉體而并非來源于精神的驚喜。
“這個答案再正確、再合理不過,也只有這種唯一的解釋,我,我遇到了我的間隙!真是天降驚喜!”
可我細想又覺得Z君的說法是錯的,因為我并沒有增長一絲一毫的存在感。若是我遇到了我的間隙,且這可是第一次遇到,存在感至少得有明顯提升才對。可實際上除了不舒適之外是屁都沒有,我空歡喜一場。
“不能胡思亂想下去了,不能讓Z君再胡作非為。”我停止了這種愚蠢的、自以為是的胡亂猜測,間隙可不是通過有限的理智就能聯系上的。
趁此機會,索性就在這里待一段時間,我也得反省下我用一個外層人—Z君的思維方式,去尋找、達成一個中層人的目的,這是顯而易見的愚蠢。
“可我什么經驗也沒有,除了在一片無比黑暗的空間內聽到‘滴滴答答’的水聲外,我還有什么呢?難道間隙與黑暗、水滴聲有關系,是我找不到原因?”我又發現我習慣用Z君的思維方式在自問自答了,仿佛是Z君對白羊君的嘲笑,的確我沒有可以反擊的素材和理由。畢竟白羊君也不純粹是中層世界的人,我得和Z君妥協才行。
“不,他一個外層人太強勢了,至少得向白羊君傾斜?”我又否定了剛才的決定。
“可白羊君對此無能為力啊!”
“不,白羊君的辦法就是固守。”
我用Z君的思維方式幫著白羊君說。“對,固守也是一種策略,T君不正是如此么?”
可我一想到讓我一動不動地待在某處,什么也別去想,這和死了有何分別嘛!
終究,我還是沒有達成一致意見,自從我在城墻新生之后,白羊君、Z君的矛盾日益激化了,一開始還覺得優勢互補、和平共處,可一旦找不到實現目標的途徑就彼此懷疑鬧崩了似的。
“都是這門惹的禍。不過似乎這也是它存在的價值,若是里屋是空的,何必有它在這里呢,砌一堵墻不是挺好的么?它就像是專門給人并不存在的希望似的。”
在這里再待下去,說不定我也會變成J君口中所說的瘋瘋癲癲的人了。正當我要離開的時候,樓上傳來腳步聲。
“這真是福音!”由于門的緣故,任何動靜都能給我帶來希望,仿佛出現一切的東西都能給我帶來理由、情感支持以及可供我辯解、借口的素材。即便是一只蚊子,大概我也會想,或許這蚊子就是破解眼前僵局的關鍵。
過了一會,一個身形清瘦的光頭走下樓梯,隨便找一處坐了下來。
“請問施主是?”他對我說。
“這里是Q所么,我是來找Q所的。”我迫不及待地說道。
“對,這里就是Q所,可你找它干嘛呢?”他疑惑地看著我。
“我當然是找它里面的人,我想了解間隙的事情。”我不明白他為什么要這么問我。
“真能來Q所的人,其實就不必尋找Q所里面的人,而沒有資格來到Q所的人就沒有必要來,來了也無用。”他奇怪地看著我,覺得我不可理喻似的。
“您說得似乎有點矛盾,既然有資格的人尋找Q所沒有意義,沒有資格的人不能來尋找,那么Q所存在有何價值和意義呢?”
“Q所是一類人的一個標志,Q是一個圓形出來一個長點,就是象征著我們從外在世界中出來的人,可是我們還留有一個尾巴在里面,難道這不是很清楚的事情么?”
他的解釋讓我眼前一亮,“原來Q竟是這種意思,那么這個房間豈不是也是這個意思?”一個外層世界通往中層世界的逗留地,而這扇門打不開正是象征著我們此刻還沒有資格進去更深層次的世界。可他從未提起中層世界。
“施主你信佛么?”
我是知道佛家主張去五毒、六根清凈,真正成佛的人不能有疑,也就是不能懷疑,得無條件相信佛,要萬物皆空、不斷修行,這是一種自我循環且能夠在其中自證其說的宗教,屬于信仰的范疇。可對于沒有加入這個循環的人來說,卻是毫無意義的,分明是一個小團體而已。可其他人為什么要加入一個陌生人劃的這么一個圈子里面呢?
我無法說我信佛,也無法說不信,只能說佛與我是不相干的單獨存在的事物。它用一種獨特方式在那里找到了他們的存在感和價值,但是這種能夠一眼就能看到人生盡頭生活方式,我是不愿意的。我不愿意并非因為加入宗教對我沒有好處,反而我知道加入宗教對我肯定是有利的,我無法忍受我必須按照別人給我規定好、安排好的生活方式,且我也是知道即便我加入了宗教,我是會不斷懷疑、六根會不斷地冒出來,永遠不可能真正的清凈,不過是通過不斷地修行、自我暗示不斷地壓制、消滅這些再正常不過的欲望。即便說我必須得加入一個宗教,或者說加入宗教是一種最好的選擇,我也不會加入佛教甚至任何宗教,而是自己創造一種自己的宗教,在活著這件事情上面,我不必假手他人,如果必須假手,那么就讓霧將我異化罷。
但我對佛教是抱有一種尊敬的,他們并不妨礙我,但也難以對我有所增益。佛就如同路邊的花朵,已經不能使我感到愉悅了,精神的怪異和深邃才能使我感到自身血液的流動。
他見我沒有回答,也并沒有追問。
“你們不停地修行,會有一種滿足么?”
“六根清凈、萬物皆空,是需要不斷修行來篤定的,一日不修行就會倒退,每一次修行就是一次不斷地預防和擊敗那些出現的不好苗頭,每次想到這樣做能夠達到目標,再枯燥也能堅持下去。”他語氣溫和、神情自然,讓人如沐春風。
我忽然明白,佛也好、任何宗教也好,不過是一個簡單的游戲罷了。就比如告訴自己一個游戲規則:白色是唯一的真理,我要每天去不同的地方尋找白色,這是人生唯一的意義,至于為何如此,你得相信,不然就去修行直到相信為止,而你相信了就會有意義和價值。倘若我真的這么做了,起初我會懷疑,隨著日復一日的這么做,只要堅持下來了,也就心安理得和理所當然了,你的內心也就獲得了安寧、幸福和意義。
宗教就是這么一個游戲,只不過是與現實的道德、禮法、自然科學和規律更加吻合、相互融合,更加復雜和完善讓人難以挑出毛病罷了,這樣一來就能吸引更多的人相信,人一多就會有從眾心理,越來越多的人就會相信它,從而形成集體性的信仰,即便有聰明人發現了其中的原理,也不會公然說出,即便說出,別人又可以說你得相信,不然毫無意義,即便另外的人說了不相信,他們還可以說信不信是你的自由。總之,這個游戲對加入其中的人是有好處的,對于不加入的人也沒啥壞處,所以生命力越來越旺盛。
然而,我是無法相信的,我得找到自己的間隙,我知道這是對我最有價值、最能獲得存在感的事情。
“對于尋找間隙,你知道有什么好的辦法或者經驗么?”
“通過修行就能尋找到本我、真我,何必舍近求遠去尋找一具肉體、靈魂也已經獨立了的東西呢?”他循循善誘地說道。
他不需要尋找間隙,看來找他無用了,不過他也給了我啟發:難以從任何人口中直接尋找到間隙的線索,不過是通過和他們聊天,了解自己最真實的情緒、看法和信念罷了。這雖然對尋找間隙來說并無幫助,可還是有助于堅定自己的想法。
“Q所還有其他成員么?”
“據我所知,還有L,他是一個油畫家,不過他也難以幫助你,進入這里只能靠自己。”他見我沒有和他繼續聊佛法的事情也并不因此而生氣,讓我心生佩服。
“你為什么還要到這里來修行呢?”
“佛度眾生,Q所的人離信佛只有一步之遙了。”
我想或許度了一個中層人,就能尋求一個宣傳佛法的好幫手,看來僧人也是聰明和現實的。
“L會再來這里么?你知道還有其他人么?”
“施主,請您注意:到了這里就只能靠自己了,聯系任何人都是沒有意義的。他們沒有必要、也沒有理由來這里。”
“有沒有通過其他人可以聯系到他們,難道這里沒有一個管理人員,對Q所的人員進行登記么?”
“Q所并非一個組織,有哪些人進入其中有什么值得關注呢?你將它看作一個標志牌看待就行了。”
我的存在感在繼續減少,這讓我感到危機,得快點找到間隙。
“那你知道中層世界的事情么?”
“什么中層世界?”他詢問道。
“為什么連他也不知道呢?難道這只是我的一種錯覺,中層世界真的并不存在么?”我心想。
“線索又斷了。我怎么去找間隙呢?”在這待著也未必有用,我出了Q所,來到城主府門口,朝里望,紫色的石頭并沒有特殊之處。停留了一會,我失望地離開了,又回到了Q所,本想向僧人再問些事情,可他也許是見我走了也隨后離開了。
我又無處可去了,不愿意在這里呆守,得盡快找到間隙,“可間隙在哪里呢?”正當我毫無頭緒焦慮的時候,上面又傳來了腳步聲。
“難道他去而復返了?”
當我看向樓梯處的時候,一個夾著畫板的年輕人走了下來,他很瘦、鎖著眉頭、神情沉郁,兩個齙牙突出,像那只曾經和Z君一路的兔子,不過我無法肯定他是否是M,因為人差不多都是一個面貌,是很難分清的。
我心想:“或許他是L,我想起了僧人和我說的人,可L為何要到這里來畫畫呢,這里有什么值得一畫的東西呢?”
“你是Q所的人?”我還沒有來得及問他,他見了我,興奮地問道。
Q所并無一人,它不是一個俱樂部,而是一個標志牌……我見他未來過Q所,將僧人和我說的一切如實告訴他,想來他不是L。
“你為什么要畫畫呢?霧會將你畫的一切東西都異化,畫是無法長久保留的,你這么做不是做無用功么?”我問道。在我印象中,是從未有畫家這種職業的,最多不過是無聊時候通過涂鴉打發多余的時光罷了。
他聽了我對Q所的介紹,捂住嘴巴不可置信地看著我,仿佛我在開玩笑一樣。聽了我的追問,他遲疑了一會,才回到道:“我的間隙就在畫中。”
“間隙在畫中?可畫并不能長久的存在啊,人怎么可能在畫中呢?畫被異化了,間隙不就消失了么?”他一本正經的說法我完全無法理解。
“是的,畫是會異化的,也存在不了很久,可是在你畫畫的時候,他就出現了,你就能獲得巨大的滿足和存在感。這是千真萬確的。似乎間隙就藏在某種不可描述的關系中,你必須全身心地將自己的靈魂注入其中,才能讓他顯現,繪畫就像是一種召喚他的儀式。”他說得很慢,可遲緩的語言并沒有減輕他對所說事情的堅定,仿佛并非不敢迅速回應,而是必須用緩慢的語調來顯得莊重和嚴肅似的。
“間隙會從畫中直接跳出來么?您的間隙長什么樣子呢?”
“對,一個毛茸茸的球直接就從畫中出來了,我第一次伸手觸摸他能感受到一種電擊的感覺,后來慢慢習慣了,不過是一個屁股一樣的肉體,我也能感受到他的想法,怎么說呢?其實那也是自己的想法,但又不完全一樣,像是中間隔著一種什么東西。類似于綠葉和紅花的區別,雖然都是樹的一部分,可畢竟又是完全不同的,好像我并非一個獨立的人,而只是屬于人的一部分。這種感覺很怪,您能想象你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個屁股、手腳、腹部、或者其他的身體部分么?但當我繪畫的時候,我就能夠完感受到:一種說不出的完整感。”他說話的時候,臉上的青筋凸起,有什么東西像要從他的身體里面冒出來一樣。
“你說的是中層世界么?”
“什么中層世界?”
我將我體會到的中層世界告訴他,想看他是否也有類似的體會。
“您說的我都聽得懂,可卻從未聽過或者體會到有這么一個地方。不過自從畫里間隙的事情之后,我豁然開朗了,這世界所有事情都是可能的,您說的我雖然并未切身體會過,可完全能夠理解。”他靠著墻壁坐了下來,將雙手自然地放在地上,神情恢復了平靜,語氣也很溫和。
“我是白羊,對了,忘記問您叫什么名字了。”
“我叫M。說起來是我抱歉,一進來就毫無禮貌地向您問問題。”他摸了摸頭,臉微微發紅,尷尬地說。
“你還記得我么,你是不是兔子?”他和兔子同名,可他們未必是一個人。
“什么兔子?抱歉,我是頭一次看到您。”他很驚詫,說話的時候齙牙暴露出來,讓我覺得他就是兔子。
“這是一個謎,他很可能是兔子,因為他的名字、長相、年齡和M相符,他的間隙更是一個毛茸茸的球,那不正是和他的前世兔子類似么?當然也可能不是。他忘記我這么一個輕飄飄的人太正常不過了,我對遇到過的人的長相也并沒清楚的記憶,況且他是兔子又能怎么樣呢?”我對此毫不糾結,這是一件無關緊要的小事。所以我也沒有將我和兔子的故事說給他聽。
“咚、咚”,樓上斷續地傳來聲音,像有一個喇叭裝在暗處播音,讓人覺得噪悶。
“您能把您的畫給我看看么,我也學著畫畫,或許也能從中發現我的間隙。”
“并非我有意拒絕,只是已有好幾人試過失敗了,我是怕耽誤您時間,不過若是您堅持要試倒是無妨,但不要抱有太大的希望才是。”
我謝過他的好意,但我還是想畫,即便不能發現間隙,或許也能從中找到一些線索。他給了我一只鉛筆,一個畫板。
“您之前有沒有學過繪畫呢?”
“怎么畫、畫什么也都是一竅不通。”我摸了摸鼻子,感到羞愧。
“要不您就畫靈芝、城主,這類比較簡單常見,就當作娛樂好了,我之前畫了很久也未見過有間隙,是偶然才發現的,即便是現在,畫很多次也是偶偶才能發現間隙。”
我心里想象著城主的樣子,拳握著筆,控制不好方向,線條不受控制地亂走,完全畫不出來嘛!我又試了好幾次,畫地稀里糊涂、心情也很糟糕,完全沒有絲毫間隙的感覺。
試了這幾次,我就覺得這和我完全不相干,不用說畫畫了,就連握筆也不是短時間內我能夠掌握的,這比刻字要難得多。
“您畫畫的時候發現間隙每次都能夠獲得存在感么?”想起他發現間隙的方式如此簡單,我有些嫉妒了。
他搖了搖頭,“一開始還能夠獲得大量存在感,可現在越來越少,現在畫畫也越來越難看到間隙,即便是看到也是很模糊的樣子,仿佛這條路要被堵住,我也正是因為這個原因,才來Q所看看有沒有好的解決辦法。”M聲音有些低沉,沮喪低著頭,說完又期盼地看著我。
“或許是您應尋找新的間隙了,就比如我,之前本身就是間隙,可現在和Z君、風君合并后,也得找到新的間隙才行。我也是像您一樣,想在Q所來碰碰運氣,可遇到一個僧人,他告訴我必須得依靠自己。”說完這些,我覺得人生就是一場無趣沒有終點的馬拉松,你抵達某處后,短暫地休息一陣,又得拋棄過去重新出發,否則過一段時間就會被異化掉,就像風一樣永不停息地流動。
“Z君的間隙就是您,您和Z君合并后,那風君是否也有他的間隙呢?您不如從風君那里找找線索。”他笑著對我說。
我真想打一下自己的腦袋,“真是當局者迷,這么簡單的道理我怎么沒有想到呢?”轉念一想,他說得也并不一定行得通,風君可不是人,即便是發現了他的間隙我也未必認得出,何況我可不敢將自己交給他來控制,一旦交給他控制,我的厭惡癥立刻就會發作。
“可能這行不通。”我將我的擔心告訴他。
他沉默了一會,也沒有說什么。
我也不知道繼續說什么,陷入了尷尬的沉默,打破這沉默的是樓上磕磕碰碰的聲音,像是有人在搞衛生。我和他都明白,這條路終究只有靠自己走,但我也不知道怎么走,就好像一株葡萄樹忽然有了人的意識,在樹杈上面不由控制地攀援。
房間潮濕發霉的味道聞起來有點惡心,狹窄的空間也讓人感到局促,再加之樓上的噪音,我和他都不愿繼續待在這里,于是離開了Q所。離開這里后,他也并沒有邀請我一起前行,我也沒有讓他和我一起走的理由,招呼都沒有打,兩人心照不宣地分開了。
和M交流畫畫之后,對于去城主府看石頭入夢的事情我也放棄了,或許那只是T君的一種獨有的方式,并不適用其他人。我不知道要去哪里,毫無目的地在街上瞎逛。
“Z君,請您止步。”
我忽然聽到一個沙啞的聲音在叫我,似乎在哪里聽到過。我回頭一看,是算命的,黑眼圈、胖胖的、身材微矮,看上去像個貓頭鷹。
“您有何貴干?”我看著他,他怪怪地看著我。
“您身上已經有很深的紅氣了,您寫個字,我給您再算一卦如何?”他笑著說。
我沒有拒絕,寫了一個“羊”字。
他用力地看著“羊”字,又端詳著我,一個人在那里嘀咕著不知道說什么。
“羊字就像一個小樹苗從三層土地里鉆了出來,長了兩片小葉子,意味著新生,可是這樹苗能不能成長成大樹,則并不明朗。”
他搖了搖頭,似乎對自己的解釋并不滿意。
他說的倒是符合我當下的心境,三層土地可以說就是外層、中層、內層,我現在則就是這個小樹苗,可是說了也相當于沒說。
“要不您再寫一個字?”
“我寫了一個風字。”
他將兩個字拿到了一起,瞇著眼睛想了一會,沒有看我。
“風是一個室內的交叉斗爭,意味著自己的內斗,與他人無關。可“風”這個字的表面意思,就是流動的、沒有內斗的,真是矛盾極了!結合之前的“羊”字,這樹苗能否長成大樹,關鍵在于內斗能否有出路。”他笑著滿意地將寫了字的木塊放在了桌上。
誠然,他講得對,可也正如他所說:與他人無關,可這對于我尋找間隙還是并無幫助。
我走在起伏不定的街道上,陽城仿佛像是一片廢墟、延伸的線段、整齊排列的幾何體,有很多雜亂的情緒載體。我行走于這一堆毫無規律的數據中,昏亂像一個無人控制的電腦被安放在桌上。
不知拐向何處的街道,遠方黑暗模糊的房子,更遠處渲染一般的重重輪廓,溫柔的風緩慢地吹著,路過的人沒有誰朝我投來一眼,我也毫不注意他們,我步履緩慢,像是一條腿受傷的流浪狗。我無端地充滿了憤怒,卻找不到理由和借口,又仿佛一切都值得我憤恨一般,我真想將自己打一頓,可又覺得這是無厘頭的想法。當陌生人從我身邊走過的時候,我甚至希望他們將我痛毆一頓,為了實現這個目的,我走過去將迎面而來的一個比我高出半個頭的男子踩了一腳。可他只是疑惑地看著我,像是什么也沒有發生一樣,也沒有咒罵一句,仿佛他也是一個沒有生命激情的尸體。他離開了,不緊不慢地什么也沒有發生就離開了。
我忽然覺得:被人痛打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情,或許我踩了他一腳,他還會感激我,他或許也是懷著和我同樣的愿望。
我對面又走來一人,他和我同等身高,但比我瘦。當他要路過我身邊的時候,我用肩膀狠狠地撞了一下他,差點將他撞倒在地,他搖搖晃晃地恢復了平衡,和剛才的人一樣,他也只是疑惑地看了我一眼,什么也沒有發生地離開了,仿佛是撞到了一棵樹。我忽然想起Z君在外層世界的時候,暴君將別人捆綁起來毒打,被捆住的人雖然對他們有恨,可是被放了之后,他們甚至還蠻開心。這樣想來,暴君可真是一群大善人。這里也一樣,或許哪里都一樣。
我真想殺了眼前所有人,他們似乎并非人,而是出現在我眼里的圖景、畫一般,我想全部撕掉,可我懶得這么做,或許說我完全沒有這么做的動力。“這虛假的世界,分明什么都沒有,只有我一個人罷了。不,這世界連我也沒有。”正如M說的,“我也并不是一個人”,或許只是哪個王八蛋的屁股。
走了一陣,我的憤恨消失了,無邊的沮喪襲來,卻同樣找不到來由,仿佛像無邊的凹凸起伏的海平面,波濤向海岸推去,一波又一波沒有盡頭。
“存在感,該死的存在感,越來越難尋找的無厘頭的間隙!我何苦要找一些和從自己身上掉下來的與自己毫無關系的虱子呢?那些可恨的虱子(間隙)他們那么微小,迅速地找好了藏身之地,茫茫人海怎么找得到呢?”
不,不僅僅間隙是虱子,所有的人、包括那些房子、霧,所有的一切都是令人討厭的虱子,他們爬滿了我的身體,在我身上暗暗地撕咬,等我要拍打他們的時候又退去,我一不注意他們又爬上身來,我這一身的血肉全是他們的食物。而間隙卻是躲得我最遠的虱子,讓他來偏不來,不讓來的紛至沓來。
唯有T君像一個人,可卻是一個死了的、遙遠的毫無音訊的人。我連T君也恨上了,或者說我最恨的就是他,若不是他,我就做一個虱子罷,見到他我一定要將他殺了。不,先要打一頓,羞辱一番,再當著所有人殺掉。他是這世界上最惡的人,我要向陽城所有人昭告他的罪名:破壞平庸罪,最可恨的讓人陷入內戰的劊子手,他比蠻夷惡毒百倍。
還有那個該死的Q所,我也要將它砸個稀巴爛,不,我要用糞便將它填滿,讓任何人不敢靠近,即便是想到它就惡心。
還有荃,自稱為歷史家,這個陳腔濫調的拾人牙慧的人,違背人性的搜集一些已經過去的事情,增加人活著的負擔;J,到處講故事,傳播一些阿貓阿狗、今世前生的捕風捉影的事情,讓人想入非非、不務正業;算命的,這個不吉利的貓頭鷹,自以為掌握了所有人命運的軌跡,給所有人下判書。
攤主說得對,他們都是兇手,都是窮兇極惡的人,人分明什么記憶都不要、語言也不留是最好的了,就是這些自以為是、道德敗壞、唯恐天下不亂,吃人肉饅頭的人,是他們讓心地不純,給平靜、祥和的陽城帶來混亂、痛苦。
我想去殺他們,可是我再也不想見他們、不相信他們,殺也好、不殺也罷,都是一個樣。我連去找他們的動力、欲望也沒有。我是一個憤恨所有卻哀傷的、什么也做不了的泄氣皮球。
我的存在感繼續在減少,我也要異化了,唯有這點,我不能夠忍受,我必須要去改變。分明剛剛什么力氣都沒有了,可是一想到這點,又有了精神。
T君是世界上最好的人,Q所是陽城最有意義的地方,荃、J、算命的也好,都是頂好的善人。我為我剛才對他們的咒罵感到羞愧,沒有他們,我怎么能有半點存在感的線索呢?雖然他們沒有告訴我什么,至少我知道間隙得自己找,這就是了不得的發現了。至少在選擇依靠別人還是自己這個分叉口上,我選擇了正確的方向。
“我怎么能這么看待他們呢?我真是恩將仇報,見到他們都無地自容了,不過幸虧我只是在心里罵他們,他們并不知道。可這也很嚴重了,說明我在道德的純潔與情操的崇高上,已經墮落了,我不是一個高尚的人,是一個陰險的、卑鄙的小人。我覺得自己是臟臭的,仿佛往自己身上倒了大便一樣。”
誠然,我覺得怎樣也好,不過是為了間隙,他們如何看待我不重要,我如何看待我和他們的關系也絲毫不重要,甚至我在道德上如何評判自己也毫無意義,我坦然地接受了這所有,就像我走在這條街道上,僅僅只是我的腳必須找一個地方落下而已,“其他所有的東西與我有什么關系呢?”若是我能落到空中,也毫不在意。只要能找到間隙,就連同我這具赤裸的肉體,也可以隨時丟棄,哪怕我的間隙是一個沒有四肢的球體,我也愿意,此時存在感高于一切。
我忽然發現,從外層世界來到中層世界實際上是一種退步,在外層世界你至少可以靠靈芝來存活,再不濟去城主那里領取一項工作,怎樣都能維持不至于異化,可于近乎無中尋找間隙,且間隙是從不會主動來尋找你的路癡,完全是等死。
我現在再也無法返回外層世界,從那里我也無法獲得任何存在感了。于他們而言,我與僧人并無區別,甚至還遠不如他們,至少僧人不會被貼上一個神經病的標志。
肉體的失常、精神的失常、靈魂的變異是越來越難以被人接受的過程,對于那些沒了手腳的殘疾人,我們最多報以冷漠的態度,少有會去嘲笑,甚至還會涌出廉價的同情心提供幫助;對那些精神失常的人最多是認為是個麻煩;而對于我們這一類人,他們不會將我們歸于人類,就像女人經常會認為男人是畜類,總會做一些難以理解和接受的事情,我們也不會將他們歸于人類。實際上,中層世界的人和外層人的確不是一個物種了,僅僅是語言、形體上接近而已。
我也接受了這個事實:實際上我已經不是一個人了,而是一個人的某部分,比如屁股,臉蛋或者四肢。在世界的某處還有共屬于某個人的肢體。從某種角度上來,作為一個人我已經被異化成一個人的軀體的某部分了,只是我還保存著以前的記憶和思維方式。
我厭惡成為一個屁股,并非是因為屁股臭、骯臟,而是我不喜歡這么多肉,相比之下,成為其他部分都能接受,最好是頭發,頭發是除了眼球外身體唯一的黑色,而黑色是這個世界的原色。雖然眼睛也是黑色,可它過于驚悚。對,遇到其他人,我就說我是頭發,白羊、Z君這些名字讓人厭惡,頭發這個稱呼聽起來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