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落魄

離京口作

輕云微月，二更酒醒船初發(fā)[1]。孤城回望蒼煙合[2]。記得歌時，不記歸時節(jié)[3]。　巾偏扇墜藤床滑，覺來幽夢無人說。此生飄蕩何時歇。家在西南，常作東南別[4]。

【解讀】

熙寧七年（1074）四、五月間離鎮(zhèn)江時作。

詞作用逆挽法，從酒醒船發(fā)時著筆，倒敘臨行前酒宴上的乘醉而歸，再挽回到此刻剛從巾偏扇墜的睡夢中醒來，以及夢醒后心中平添的感慨。使詞作情感力度加強的是煞尾三句：“此生飄蕩何時歇？家在西南，常作東南別。”東坡享壽六十六歲，他在生命的中程離蜀北上，再未踏上故鄉(xiāng)的土地。“我生飄蕩去何求”（《龜山》），“我今漂泊等鴻雁，江南江北無常棲”（《與子由游寒溪西山》），在三十多年的游宦、貶謫、輾轉四方中，一再吟哦道：“歸去來兮，吾歸何處，萬里家在岷峨”（《滿庭芳》），“夢到故園多少路，酒醒南望隔天涯”（《浣溪沙》），“吟斷望鄉(xiāng)臺，萬里歸心獨上來”（《南鄉(xiāng)子》），“西望峨嵋，長羨歸飛鶴”（《醉落魄》），“荔子已丹吾發(fā)白，猶作江南未歸客”（《寄蔡子華》），“岷峨家萬里，投老得歸無”（《南康望湖亭》）……在此詞中我們又聽到了這樣的吟哦。聯(lián)系到東坡一生的坎坷遭遇，這樣的句子真足以令有情人動容。由此三句向前推溯，也不難猜測他想向人傾訴的幽夢是什么，他在離別宴席上歌誦的是什么了。

其實東坡一生的飄蕩在此時才剛剛開始，他不會想到，還有黃州、惠州、儋州這樣更大的飄蕩在等待他，也不會想到，他的“此生飄蕩”竟然只能至死方歇，更不會想到，他的“萬里歸心”，真的只能在“一夢中”去實現(xiàn)了。

[1] 二更（ɡēnɡ庚）：約為夜晚九至十點。古代一夜分五更。

[2] 合：籠罩。

[3] “記得”二句：寫酩酊狀。李白《魯中都東樓醉起作》：“昨日東樓醉，還應倒接。阿誰扶上馬，不省下樓時。”晏幾道《蝶戀花》：“醉別西樓醒不記，春夢秋云，聚散真容易。”句意相近。

[4] 東南別：作者自京口往位于京口東南的丹陽（今屬江蘇），與地處西南的家鄉(xiāng)背道而馳，故云。又，作者自熙寧四年（1071）底至杭州作通判，至此已近三年，常因往來各地而與親友分別。杭州在中國東南部，亦可如此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