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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二十八記 寂寞花開

  • 瞎扯日記
  • 徐忘大爺
  • 8785字
  • 2022-05-18 01:01:30

我叫李耳。小時候,我經常坐在葡萄架下一筆一劃寫出這兩個字來。葡萄架上的毛毛蟲總是探頭探腦的,像一個無比青澀的小姑娘。

后來,我才了解到歷史上有一個和我同名姓的人,但是我沒有去沾他的光,畢竟老子不是我,我也不是老子。還有就是,他是一個男的,到底沒有什么光芒可以大膽地借鑒過來。泥巴做的人有光芒嗎?

每個人身上都捆綁著三個一模一樣毫無新意的哲學問題:我是誰?從哪里來?要到哪里去?

其實這三個問題簡化一下就可以回答了:我就是我,從一個女人那里來,要到一座墳墓里去。當然這里面也可以有另一條“滋本主義道路”:我不是人,從一個冰涼的試管來,準備好在任何一個地方長眠。

我對于它們就很有見地了:我是李耳,李耳不是代號;從一個女人和一個男人突發的熱情里來;準備采集一種叫做寂寞的花為床,躺下去,滋養遍地的寂寞像陽光一樣盛開。

為了滿足人們天生的堅不可摧的求知欲,我覺得很有必要再把關于我的一兩個問題具體化明朗化。

我只是聽老一輩革命家說的。他們說我爸在得手之前,常常對我媽幽怨地說故鄉的小洋樓特冷冷清清,需要我媽那樣好膚色的女人去拯救他下半生的幸福。估計是這話太文藝了,我媽終于一口氣沒有提上來就暈我爸懷里了。于是,我爸就趁機欲拒還迎地得手了,下半身的幸福拿到了永久證書。

有一個事實,我家是決計沒有小洋樓的,茅屋這樣的古董倒還是得到了很好的保護。盡管如此,我家還是處在富裕的初級階段,只是都初級三、五十年了還在這階段,真是匪夷所思,這遠見也見得太遠了。

雖然我家沒有小洋樓,但是我爸憑借他那三寸不爛之舌,硬是在我媽心中那塊長滿黑色蒿草的小坡地上,拔地而起了一幢金碧輝煌的小洋樓。這里就顯得人的偉大之處來。謊話是聽的人當了真,諾言是說的人當了真。我的爸媽把“山的那邊有一幢精巧別致的小洋樓在默默地守候著他們”這樣的傳奇當了真。他們真是可愛。

所以,在猴年馬月的某一天,我媽跟著我爸華麗麗地回家看看了。我無法想象,當我爸把我媽帶著往山溝里使勁鉆,越鉆越深厚的時候,我媽心中是作何感想,可能她只能死死抱住一個明滅不定的幻想:外星人到此一游,留下小洋樓一幢。真是可愛。

最后,我爸指著家里的小茅屋,自豪地說,看,小洋樓,上面住人,下面放柴與拴牛。

我媽瞬間石化在那熱情洋溢的介紹里,我仿佛看見她臉上有一塊亮晶晶的鏡子在瞬間崩碎,然后她披頭散發,血流滿面,旋風般轉身拔腿欲逃。但這是一步被我爸算計的棋,她自然沒有逃掉。

此后,我媽入住小洋樓。又此后,日夜繁復,我呱呱誕生。再一年后,許是因為我媽覺得已經把地盤踩熟了,對本地的路已經了如指掌,且我爸對她的警惕消失得無影無蹤,她就在一個月明星稀烏鵲南飛的夜又華麗麗地奔了出去,回娘家看看了。估計是看得十分依依不舍了,至今未歸。我爸有廣撒英雄帖去找過,但大海撈針,一根汗毛也沒有搞到,也就垂頭喪氣束手無策了。

以上就是我從哪里來。

但是,至今我也沒有弄明白,我媽是誰?她從哪里來?要到哪里去?

想當初,我誕生的那一刻,屋外是雀鳥成群,微風徐徐。我爸只瞟了我一眼,就趕緊地去慰問她媳婦兒去了。對于這個行為,我能理解,沒有新媳婦兒,就沒有新女兒。那么為新生兒取名字這個艱巨的任務自然就下放到我爺爺身上。

當時,老人家很激動,須發一起抖,抖成白茫茫的一片,順口就想管我叫李白,又一轉念,白雖然純潔無暇,但就是太白了,容易遭受外界的浸染,故棄之不用。老頭兒就急得直搓手。旁人也不識趣,扯了嗓子使勁催促,老頭兒卻“置若罔聞”。等等,為什么旁人要使出吃奶的勁兒扯著嗓子催呢?因為老頭兒是一個聾子。

關于老頭兒怎么聾的,眾說紛紜。有人說是先天的,打娘胎里帶來,大約是上輩子聽多了,這一世索性就啥也不聽;有人說是當年為了田埂決口的事,在井邊和人起爭執,被人一掌給扇的;也有人說是他小時候上別人家果樹偷偷摸摸,不小心頭朝下墜落而造就的。反正,老頭兒的耳朵算是一個擺設了。每個人都不愿意和他說悄悄話。

人們一催促,老頭兒才感到書到用時方恨少,急得在屋里打轉。人們再催,老頭兒終于忍不住撓腮抓耳了。當他抓到那擺設時,就直嚷嚷,有了有了,就叫李耳。為何我不叫“李腮”,別說話,我不知道。

旁人自然是一力叫好,即使我叫李狗蛋,他們也是沒有異議的。

最終,我叫李耳,聽八方之聲,辨鳥雀之言,把老頭兒這輩子漏聽的聲音一網打盡。我叫李耳,或許老頭兒希望我成了他的新耳朵。

可是我也沒有在任多久,主要我來了沒幾年,老頭兒就轉戰到另一個世界去混飯吃了。為此,我畫了很多各種各樣的耳朵燒了去,我相信他充分利用這些資源,一定可以在那邊混得風生水起。

所以,我是李耳。李耳不是代號。

我媽夜奔以后,我爸出去掙錢去了,以便養家糊口,我爺爺搬到墳墓里睡覺去了。我媽奔得爽快直接,以我家為起點而不為終點;所謂養家,家里有女人還算家,養家即養女人,我爸尋尋覓覓,再也沒有一個女人聽信他的小洋樓說;爺爺搬出去后,會托夢回來說,他聽見風拂過晶瑩冰輪的聲音,像圣經里草地上鮮花綻放的靈魂。

這樣算下來,家里就只剩下一個老太婆和我了。一個不幸的家庭就是這樣煉成的。冷寂橫生。

那這里不得不說我的婆婆(奶奶)。經過我的仔細鑒定,我婆竟然是一個人才。

俗話不是說“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么?我婆就是一個在靈媒界混得如日中天的人。她有一場經典戰役。

一人有三夢,分別是漆黑棺材高高掛,騎馬城頭覓歸路,男女赤裸背向眠。有一些沽名釣譽的不正當算命先生為了收取解災的財源滾滾,做如此解:死無葬身之地,走投無路,白日做夢。

幸好那人交友頗廣,經過聽說,介紹再介紹,輾轉來到我婆的座下聆聽教誨。我婆是這樣一鳴驚人的——高官顯貴,馬到功成,該翻身了。

那人聽了我婆一席話,勝讀萬年書,茅塞頓開,倍受鼓舞。此是后話,按下不表。卻說我婆經此一役聲名大振,受村民敬仰。在村民們心中的地位蒸蒸日上。當然,因為這個緣故,我和雞犬也順便升天了。

可是,日子混到如今,門庭若市絡繹不絕已經成為歷史,輝煌變作外墻上生生不息的青苔。

由于社會發展,科技進步,靈媒逐漸演變成哄騙三歲小孩的把戲,再也沒可能受到村民的重視。一項用以吃飯的技藝受到普遍的冷宮待遇,好比被人打入了十八層地獄,永世不得超生。我婆終于一不做二不休咬咬牙退出靈媒界,退出迷幻撲朔的歷史舞臺。

婆改行過后,我們一家成了良民,成了正常人。日子也才顯出濃厚的人情味來。

雖然這樣,偌大一個家,就兩個人,還真是有點寒酸。

因為我叫李耳,不叫李大嘴,所以我聽的話遠遠比說的多。這也是唯一一個能夠比較合理解釋為什么我成天沉默是金的原因。婆曾經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想讓我開口滔滔不絕,但是我始終秉持著陳奕迅提出的“請用心聽,不要說話”這一原則,常對婆前赴后繼的嘮叨采取罔聞主義。可能婆最后也覺得我天生就一偽啞,也放了我自己一個人去沉寂。所以,懂得放生的人是很可愛的。

也不知道是怎么的,我家沒有與對門院子形成近鄰關系,這也許會牽涉到老一輩不堪回首的過往。我沒有去研究這一問題,而是很溫順地接受了我家獨霸一方的事實。

其實獨霸一方也沒有什么好的,這直接導致了我的惜字如金。念往昔,我是沒有嘰嘰喳喳的小伙伴的,這不但阻礙了我口頭表達能力的發展,而且造成了我活到這一把年紀,對童年沒有一點甚至模糊的印象。從一個感恩的角度來講,我還是不該對事實有所不滿,而是應該歌功頌德擊鼓而唱。事實就是事實,是強大的唯心主義都不能摧毀的。當然,我推崇唯物主義。

我屋后有兩棵樹。一棵是梨樹,另一棵不是梨樹。我大多數的時間都用在了梨樹身上。

上學時,老師給我們講過紅軍二萬五千里長征,那些爬雪山、過草地、泅江河的英雄事跡。他還說老紅軍們雖然身體都已經朽了,但精神是不朽的,是值得我們好好學習的。

我把這些精神最先實踐在了爬梨樹之上。這梨樹本來挺大的,因為在一個雷電交加的夜晚招了風,就被劈叉斷枝丫,瘦下來了不少。不過,這殘疾的梨樹也還比嬌嫩嫩的小樹苗肥大。

想當年,我抱著梨樹往上爬的時候,因為沒有設計好落腳的地點,導致我抱住梨樹的手手打滑。這一滑挺壯觀的,直接把樹底下高壘的石塊傾塌。這還不算,由于下滑迅如驚雷,收勢不及,托腳下橫七豎八石塊的福,我成功的摔倒了。

這里想要討論一下我摔倒的姿勢。按照古人經驗后人總結的來看,從樹上滑下來之后,應該是在慣性的作用之下“噔噔噔”地后退,最后在石塊的幫助下坐到地上。

但是,毫無疑問,我的經歷古人還沒有體驗過。我摔倒的姿勢是狗吃屎,也不知道是哪一個環節出了錯,反正最終結果是我咬掉了嘴上的一塊肉,鮮血長流。我以為那塊肉落樹葉渣滓里了,尋無果后,想到應該是自己吃了,遂把鮮血也往嘴里吮,盡量不浪費,也好血肉團圓。這失敗并沒用把我打倒,還是興沖沖地爬,皇天不負有心人,也終于還是爬上去了的。(后來再爬樹也就一帆風順了。)

坐在樹枝上,搖晃著腿兒,唱著即興的歌曲。我感覺竹林里有風吹過來,吹得我的發梢微微的驕傲。那時的我簡直就是一超級進化后的美猴王,天上的云都為我瘋狂尖叫。突然,我發現自己長滿凌亂蒿草的心里生生地空出一塊,流淌著涓涓清冽的泉水。泉水流動,不安靜,波紋連綿不絕,恰似欲說還休的巧笑。這樣干燥的空氣里開出這樣水靈靈的花,一定是誰誰誰神經錯亂了。

回家后,婆為我療傷。聽說我吃了自己的肉喝了自己的血,婆婆大驚失色,隨即威逼利誘,讓我飲下一杯溶了靈符灰燼的圣水。至今,我嘴唇還是好了。

村里有一條彎彎的小河,不知道它彎彎彎、彎到哪里去了。老師曾經說過,世界上的江河湖海是相互勾連的,順著小河走,多則花費幾度春秋之后,總會到達海邊。而海的那一邊往往是一個陌生神秘的國度。我常常去面朝小河,冬凋百草。

其實內心一直有個聲音在呼喊著糾結的疑問——朋友在哪里啊?朋友在哪里!自從老師給我傳達了海的概念之后,我堅信朋友在水的那一邊。所以在一個艷陽高照暖風和煦的好日子里,我把一張寫有“窗口沉默的綠樹,背負魔女的咒詛,將無邊無際的清哭妝成幸福。葉的縫隙,甚是凄楚。框下的灰白,淡酒一壺。淹不了悲,死不了苦。失語的立佇,年月空數”的紙條塞入了一個玻璃瓶里。蹲在河邊,手捧了玻璃瓶浸在水里,感受到時間流過指尖的清涼。手掌里安靜的瓶似一尾乖巧的魚。我認為我在放生。把全身瘋狂叫囂的寂寞裝在瓶子里流放出去,尋找新的地方落地生根或者華麗轉變。想我一個孱弱的女子,養不起這么多寂寞,跟著我不但沒有肉吃,還極有可能紅顏薄命。我可不想背負這樣的阿彌陀佛,罪過罪過。

水在流動,松開雙手,忽然地起風了。玻璃瓶順著流水,恰似乘風的紙鳶,飄飄搖搖地向另一片天空飛去。我是在尊敬生命。

以后的日子,我常常到小河邊等回信,雖然知道收到回信的幾率很渺茫,但是也就這么傻帽了。每當我看見上游有瓶子(我擴大了捕撈對象)漂下來的時候,就想方設法地把它撈起來,查看里面有沒有回信。我的這一行為得到了村長的大字報表揚。他說我撈小河里的瓶,不但有利于廢品再利用,創造了經濟價值,而且清潔了小河,保護了環境。我對此表示不屑,還不如獎給我一朵燦若朝霞的大紅花呢,表彰老一輩的功績時不是都用大紅花么?現在不是流行復古了么?

后來想到一點讓我震驚的事實,倘若一個人在下游撿到我的瓶子,他會失心瘋般地跑到小河的源頭再扔下瓶子么?或者一個人能夠在上游撿到我的瓶子么?反正都奇怪。幸好我天生比較樂觀,也樂于觀看和操作無稽的事情,也由得我繼續在小河邊不疲地打撈了。另一點,我堅信這是一個比較科幻的世界,它所孕育出來的人們大抵都是有神通的,所以一切也皆有可能。于是我也還在小河邊作業。

春暖花開。

扔玻璃瓶的方式隨著小河流出去了,海邊的人們玩得很歡。可玩得再歡最終也會沒有興趣,因為他們與另一個國度的人們語言不通,瓶瓶勾通了,人還是沒有溝通。

我也沒有再扔瓶兒了,破壞環境有損形象,而是直接趟進水里,把一身的寂寞抖落在水里。流水耿直地全盤吸收,把它們全帶了去。我常到小河里去凈身,干凈純澈。

有一天,我在家里思考當年楊玉環是怎樣成功迷惑兩代君王的。思考來思考去,認為她肯定是運用了不正當的競爭手段,比如天香迷魂水,這種水讓皇帝老兒對其他女人的身體產生過敏。所以當年那倆皇帝也夠窩囊的,放著后宮佳麗三千,卻無沒有口福。我本待再深入鉆研的,婆卻來攪了場子。她說村里要修路,召集我去開會,說完踩著小腳飛快地去了。

我聽著說要修路,就把科學探尋的目光轉到了修路上。前面已經透露,這里的條件比城市自來水廠精心生產的生命之水還差。村里人大都知道改變條件的唯一方法就是開山挖石,修筑公路。早在20世紀,我就聽到修路的風聲了。過了一年,仍然不見風吹草動,上頭解釋說是專家正在進行科學規劃,公路胚胎正在孕育。下頭一群人大點其頭,表示全身心的理解。殊不知,這一規劃一孕育,極度夸張地拉長了戰線,都到20世紀末了,那精子和卵子都還沒有遇上呢。公路要從哪里驚天動地的誕生?終于到21世紀了,這個問題又提了出來,看來這一回必定要順利產下公路了,因為21世紀是一個不容許開玩笑的世紀。

我大致想了一下會場百鳥爭鳴的熱鬧非凡,如果我有繼承婆的技藝,還可以問一卦,這樣的憑空想象有一點對不起繁殖能力略有問題的腦細胞,倒不如把這時間用來培養我對梁靜茹的感情。于是,我就聽著歌睡著了,直接到夢里約梁靜茹去了。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婆把我弄醒了。我一睜開眼睛就搜集到她的復雜心情,就知道這次開會是不歡而散,推論下來修路是兇多吉少。

婆還是一絲不茍地向我傳達了會議“精神”,大意如下:這次修路有國家支持,成功率較高,負擔較輕。村上擬定從坡上接一條公路下來,遇坎填坎,遇山開山。路線有兩條。眾所周知,修路不可避免的要占用土地,好比食物下肚必須得經過咽喉,因為食物沒有能耐直接蹦到胃里支援能量供應。癥結就在這里,這唯一的兩條線路都占到了同一個人的土地。這個人就一老女人,但也就是老女人才最可怕。她具有一種不怕天、不怕地、不怕法律、甚至不怕死的畸形精神,就是不讓公路從她土地上過,并揚言誓死保衛領土,寸土必爭,寸土不讓。

其實這也不是白占的,政府每年會撥款,逢年過節要來慰問,這是難得的占政府便宜的機會,有些人燒香拜佛求爺爺告奶奶還弄不來呢。

不過,村里沒有因為她的一反對就表示無計可施,而是派遣了說客去威逼(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利誘(給弄一個低保名額,向吃香的喝辣的高級生活邁出一大步),那人頗得富貴不能淫、威武不能屈的精髓,硬是頂住壓力軟硬不吃。同時她向她那出門在外混社會的寶貝兒子打了報告。那寶貝兒子對外宣稱,誰敢動他一草一木,他就立馬沖回來殺倒兩個人開追悼會耍,轉移群眾注意力。所以,綜上所述,修路又成為本村最具傳奇色彩的工程。

老實說,這里只是一個生我養我的地方,是它選擇了我。以后我是一定不會選它的,像我爸一樣跑到外面去打拼,死了以后才來葉落歸根。另外,我愛我自己都愛不過來,哪里有閑心去管某某老頭在彎彎窄窄的小路上失足而一命嗚呼了。那村里修不修路我也不想管了(其實我從來沒有管過),即使公路可以把我載出去。

公路戰略確實是再一次流產了,罪惡的黑手就是那個食古不化的老女人和她目無王法的寶貝兒子。村子的修路進程在恐怖勢力的騷擾下停滯不前了,可惜了。

那天夜里,村里停電,大約是要強制人民節約用電的意思。

我去婆那里拿了鑰匙,掀開了一口古香古色的箱子的蓋,借了燭光,拿了一件我媽昔日穿過的紅色外套。外套上滿是衛生球刺鼻的味道,多年前陽光的氣息在暗黑的箱子里熄滅了,灰燼都沒有了。

我把它套在身上,舉了燭在鏡子前觀看。鏡中的我大約有一張對得起觀眾對得起人民對得起祖國的臉,身材大致是修長苗條凹凸有致。只是空氣在流動,挑逗得燭光一陣亂顫抖,影響了觀看效果。

這時刻產生著一種毛骨悚然的氛圍,仿佛鏡中紅色的人一直蓄勢等待著破鏡而出,把我換了去,從此我深居明鏡。

燭火搖曳,鏡中的人臉上陰晴不定明滅交織,把我糊弄住了。

我一個三魂六魄不注意,聽見鏡中的人開口對我說,嗨,親愛的,長這么大了啊,還真像我,十八年沒見了,我在這里等了你十八年。

這完全沒有照顧我的感受,招呼都不打一個,就毫無預兆地跑出來進行赤裸裸地裝神弄鬼,害得我一個腳發軟差點摔倒。

勉強站定后,鏡中人正在對我露出一個沾有古老血跡和厚重灰塵的微笑。那笑蠱惑愚昧無知的空氣凝結成強有力的白骨爪生硬地掐住我脖子。我驚恐地感覺到體內的靈魂正逐漸被抽去,平日里看不見的東西也清楚顯現。原來死亡是這么一個匪夷所思的過程。

我怕這個復雜的過程,那就得英勇反抗,尖銳的聲音爆發出來,你滾開,我不要見到你,你這個惡魔。

聲音把村子都震驚了,所有的燭火都為之一暗。

婆聞訊趕來時,我已經把紅色外套瘋狂地扯下摔地上踩腳底了,正欲一鼓作氣飛起一腳廢了那面修煉成精的鏡子。婆趕緊在一旁正襟危坐唧唧歪歪起來,也就同時燭火果斷的滅了,電燈及時地上崗了。我竟然停住了踢向鏡子的腳,呆看著沉寂如水的鏡子。

老太婆說了一句話:你走吧,不要回來了。

說完,扶了我去睡覺。也不知道我波瀾壯闊的心情是怎樣平復的,竟然安然地睡著了,還做了一個夢。

夢里雪落千山,我縮在一個山洞里牙齒全身心的打顫。一陣風吹來了一件紅色的外套,那外套繞著我迅速地飛。我覺得那外套像一團溫暖的火焰。在我念想結束的那一剎那,紅色外套不飛了,輕飄飄地落地上,繼而化作一團熊熊燃燒的火焰,頓時千山雪融,水流叮咚,草長鶯飛,花開春暖。

我沒有立刻從夢中醒來。

第二天,婆沒有說昨晚的事情,我也絕口不提。

這個季節仿佛是秋天了,我在家里呆慣了,就疑問,昨天不還是春天么?難道季節也沒事兒搞大躍進玩兒?不過,這個季節似乎真是秋天了,突然地想出去走走了,要不然就趕不上時代的潮流了。落后,是要挨打的,后果嚴重。

我往身上套了一件鵝黃色的衫。人們說黃色是暖色系的,有類似望梅止渴的作用,我樂得做一個為人民服務的好青年。

屋是靠著群山的,有靠山當然是好的,就怕山塌了把靠的人一網打盡。

這里有必要提一句,那小洋樓已經作古了。村里說有礙“新農村新氣象”成果驗收活動的開展,就財大氣粗地把它換下去了,特別勉強地,免費給我們上了一個紅色屋頂的房。估計爸的小洋樓說已經必須到尾聲了,莫再弄一個小別墅說。

屋后的山也不是山,是一層一層的坡,都還和藹可親,無陡峭之感,長著竹子、青藤、樹木和草等。我沒有沿著小路上去的想法,卻想到要開辟一條新航道,就是直接從屋后上。這也不是一個艱辛的事,只要我不顧淑女形象手腳并用,充分發揮主觀能動性就能夠征服它。當然,最后的事實也證明我是對的,沒有夸張成分。

成功站在坡頂,雖然有點灰頭土臉,但“一覽眾山小”的感覺不是吹的。我像高空飛鳥一樣看著大地,簡稱鳥瞰。我認為早年要不是讓杜甫先登了泰山,那這一句意氣風發的絕句定是出自我手。

在這個平坦的坡上,我一個人做過捉迷藏的游戲,想我長年累月形單影只,也只有和自己玩耍了。不過,這也正好激發了我的創造性。

一個人的時候,是這樣玩捉迷藏的:我先滿山坡的找一塊形狀奇怪,與眾不同的石頭,然后坐到草地中央,閉上眼,用比較合適的力道把石頭扔出去,接著問它藏好了嗎?當然石頭還是聰明,怕暴露了形跡,不回答。我就出去找尋躲藏著它了。這找尋的過程當然是先定方向,依據扔石頭的力度,再撥開草叢步步驚心地搜尋。每一次我都能比較順利地把石塊擒拿到手,但也有例外。有一次,我印象特深刻,也不知道那天是怎么扔的。當我歷盡千辛萬苦找到它的時候,它正在一泡溫熱的牛糞之中呼呼大睡,只漏出一個可愛的尖尖角。頓時,我覺得有三千烏鴉從我頭頂呼啦啦地飛過去,糞與羽毛紛落如雨。最后,它當然是遭受了毅然地拋棄。

唉,也不去玩這個了,太不光榮了。我只默默地去坐著就是了。

在坡上找了一棵看著順眼的樹,靠著坐下來,是沒來由地想睡覺了。

坡的那一邊是公路,遠遠的伸向遠方,當年,我媽就是從這一條路上奔出去的。想來以后,我也會踩著她的腳印去的,走得遠遠的,像路那樣遙遠,停駐在一個寂寞能夠像遍地花兒一樣盛開得燦爛的地方。

我再一覺睡下去,天都黑了。有一些人也不用再記得和想起了。睡覺了,做什么都懶了。

最后,我坐在這里,問你們,知道我到哪里去了么?

寂寞花開,花開寂寞。十年一開,十年不謝。

二十出頭,翩翩女子,美目盼兮,巧笑倩兮。

關于《寂寞花開》

這篇之前有發表過,但是審核沒通過,具體原因審核者未告知。特此再發一次,并配文做相關的說明。

我老家是安岳縣一個鄉村里,交通還很封閉,鄉村公路今年又在翻修。電話信號也不好。那要是放在早些年,條件就更加的糟糕了。

我們那時一個小山溝,呼做“羅家溝”,大約因為里面住的人們,戶主都是姓羅。我生活在一個院子里。這里說的院子跟老BJ的四合院不一樣。我們的院子是一字排開的房,三戶人家組成。而對面住的便是李耳家。

李耳,當然是虛構的名字。她就是《寂寞花開》的自述人。她比我年紀小,小好些歲呢,平時看到她,也不喊“妹妹”,都叫她小名兒。她爺爺是個聾子,過世早。婆婆(書面語稱奶奶)是個算八字的,我以前就在她手下算過,好像沒什么用。她爸長年累月在外務工,不見人影。她媽,聽說是她爸騙回來的,后來生下她,又跑了,就沒再見過。反正那時候我還小,一知半解的,全靠聽說。她便是跟著婆婆長大的。

她家在對面,只一家人住著,只跟婆婆住著,性格內向。每次和婆婆過來我們一邊,都是怯生生躲背后,也不叫人,叫她也不應。她家有兇惡的狗,我們也不去她家。總的來說,她可能沒有童年。

她便是這樣一個孤獨的人了。自述里,以“我是誰?我來自哪里?我要去哪里?”為穿插點,記錄她的點滴。當年,關于她夜里試穿母親衣服那段的描寫,有非現實描寫,藝術加工比較大,有鬼神的感覺,也是出于情緒宣泄的需要。她婆婆出現,解決問題,也并不是宣揚封建迷信,總得有個人帶著她。

文末,表達了一種追求,尋找媽媽的理想。

這里,我順嘴提一嘴,這篇七八年前寫的了。我前面過年時候看見過她,長大了,愛笑愛說話了,老遠認出人就打招呼,而我卻還沒把她認出來。

時間必定是溫柔的,只要你溫柔以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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