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麻衣與乞衣
關試,有人把它稱作釋褐試。所謂釋褐,《辭源》解釋作“脫去布衣,換著官服。即作官之意”,這是對的。于是有人也就以此來套唐代的關試,認為關試后就可脫去布衣,換上官服作官了。其實,在唐代,關試后脫去的只是麻衣,并未換著官服。
麻衣,是應試舉子的標志,即在衣袍外面罩上一件麻衣。唐末五代的牛希濟在《薦士論》中說:
郡國所送,群眾千萬,孟冬之月,集于京師,麻衣如雪,紛然滿于九衢。(《全唐文》卷八四六)
《唐音癸簽》卷十八《詁箋三》“進士科故實”條也說:
舉子麻衣通刺,稱鄉貢。由戶部關禮部,各投公卷,亦投行卷于諸公卿間。
并加注曰:“按麻衣色白,故其時稱舉子為‘白衣公卿’。”《唐摭言》卷一《散序進士》就說:
縉紳雖位極人臣,不由進士者,終不為美,以至歲貢常不減八九百人。其推重謂之“白衣公卿”,又曰“一品白衫”。
宋代的柳永進士落第后所寫的《鶴沖天》一詞,也不無自豪地說:
黃金榜上,偶失龍頭望。明代暫遺賢,如何向,未遂風云便,爭不恣狂蕩?何須論得喪!才子詞人,自是白衣卿相。
這些名刺上寫著“鄉貢進士某”的舉子,他們無論向戶部報到集閱時,還是向禮部納公卷、向各公卿投行卷時,都是穿著麻衣活動的。穿著麻衣的并不只局限于應試進士,還有被州府舉薦的其他各科舉子、各學館舉送的各類生徒,他們和進士加起來,每年少說也不下二三千人,這些人一到十月就會集于京城,穿行在長安城的大街小巷中是很醒目的,故牛希濟說:“麻衣如雪,紛然滿于九衢。”
這些應試舉子,并不是到長安后才穿上麻衣的,而是被州府舉薦給解時,就穿上麻衣了。五代孫光憲《北夢瑣言》卷三載:
唐相國劉公瞻,其先人(父親)諱景,本連州人,少為漢南鄭司徒(絪)掌箋劄,因題商山驛側泉石,滎陽(鄭絪)奇之,勉以進修,俾前驛換麻衣,執贄之后致解薦,擢進士第,歷臺省。
士子被舉薦后,就可以穿著麻衣上路了。杜荀鶴《書事投所知》詩云:“古陌寒風來去吹,馬蹄塵旋上麻衣。”(《全唐詩》卷六九二)即使落第出京,歸家路上也不忍脫下麻衣。杜荀鶴在《出關投孫侍御》一詩中又寫道:“東歸還著舊麻衣,爭免花前有淚垂?”(同上卷)這些應試舉子們,走到哪,麻衣就穿到哪,就是漫游途中,也穿著麻衣。張蠙《云朔逢山友》詩就說:“將軍雖異禮,難便脫麻衣。”(同上卷七〇二)寫他下第后漫游到北方邊塞一帶,碰見了已是將軍的朋友,由于穿著麻衣,使他免去了跪拜達官貴人的俗禮。《北夢瑣言》卷三還記載了這樣一個故事:
唐鄭愚尚書,廣州人,雄才奧學,擢進士第,揚歷清顯,聲稱赫然,而性本好華,以錦為半臂。崔魏公鉉鎮荊南,滎陽(鄭愚)除廣南節制,經過,魏公以常禮延遇。滎陽舉進士時,未嘗以文章及魏公門,此日于客次換麻衣,先贄所業。魏公覽其卷首,尋己,嘗嘆至三、四,不覺曰:“真銷得錦半臂也。”
鄭愚為晚唐人,拜嶺南節度使路經江陵時,已是三品的大員了,還要換上麻衣,向崔鉉補上當年進士投刺行卷的一課,也夠滑稽得可以。
舉子們行卷時要穿麻衣,進考場考試時更要穿著麻衣。《唐摭言》卷四《與恩地舊交》就說:
劉虛白與太平裴公(坦)早同硯席,及公主文,虛白猶是舉子。試雜文日,廉前獻一絕句曰:“二十年前此夜中,一般燈燭一般風。不知歲月能多少,猶著麻衣待至公!”
徐松《登科記考》載裴坦大中十四年(860)知貢舉,劉虛白始進士及第,而裴坦進士及第卻在大和八年(834),相隔二十六年。二十六年前,劉虛白與裴坦為同窗學友,并一起參加了當年的進士試,一及第,一落榜。二十六年后,一為主考官,一為仍穿著麻衣的應試舉子。其中的辛酸苦澀,盡在所獻之二十八字中!唐彥謙《試夜題省廊桂》詩中也寫到穿著麻衣應試的情景:
麻衣穿穴兩京塵,十見東堂綠桂春。
今日竟飛楊葉箭,魏舒休作畫籌人。
(《全唐詩》卷六七二)
晉郤詵試于東堂而得第,自稱“桂林一枝”。東堂原為晉宮正殿,故后世稱試院、考場為東堂。《晉書·魏舒傳》載舒少孤,為外家寧氏所養。寧氏起宅,相宅者說:“此宅當出貴甥。”魏舒后果顯貴,證實了相宅者所言。作者用此典,意謂今日必定高中,何用相者之言。晚唐劉得仁一生未第,考了二十年仍是麻衣一舉子。他在《省試日上崔侍郎四首》詩中寫出了他穿著麻衣參加省試的感慨:
如病如癡二十秋,求名難得又難休。
回看骨肉須堪恥,一著麻衣便白頭!
(《全唐詩》卷五四五)
麻衣,作為應試舉子的服裝,自然也就成了他們的標志,成了他們酸辛苦辣的見證。李山甫《下第臥疾盧員外召游曲江》:“麻衣未掉渾身雪,皂蓋難遮滿面塵。”(《全唐詩》卷六四三)《赴舉別所知》:“麻衣盡舉一雙手,桂樹只生三十枝。”(同上卷)薛能《送胡澳下第歸蒲津》:“無媒甘下飛,君子尚麻衣。”(同上卷五五八)劉贊《贈羅隱》:“年虛侵雪鬢,塵枉污麻衣。”(同上卷七二七)這些穿著麻衣的舉子,他們飽浸血淚的詩句,今日讀來,仍感人心肺。
這些穿著麻衣的舉子們參加禮部貢舉試及第后,再經吏部關試,才可正式脫去麻衣。在此之前,也就是關試前,新及第進士平日里可以不穿麻衣,但遇大型活動,如拜謝座主、參謁宰相等,還得穿著麻衣去參加。晚唐韓偓的《及第過堂日作》詩就描寫了麻衣謁相的情景:
早隨真侶集蓬瀛,閶闔門開尚見星。
龍尾樓臺迎曉日,鰲頭宮殿入青冥。
暗驚凡骨升仙籍,忽訝麻衣謁相庭。
百辟斂容開路看,片時輝赫勝圖形。
(《全唐詩》卷六八二)
按唐俗,禮部放榜后,新及第舉子須先拜謝知貢舉的知遇之恩,敬稱其為座主,而自稱門生。三五天后由座主率領去拜謁宰相,拜謁宰相一般在都堂舉行。《唐摭言》卷三《過堂》載:
其日,團司先于光范門里東廊供帳備酒食,同年于此候宰相上堂后參見。……宰相既集,堂吏來請名紙;生徒隨座主過中書,宰相橫行,在都堂門里敘立。堂吏通云:“禮部某姓侍郎,領新及第進士見相公。”……狀元已下敘立于階上,狀元出行致詞云:“今月日,禮部放榜,某等幸忝成名,獲在相公陶鑄之下,不任感懼。”言訖,退揖。乃自狀元已下,一一自稱姓名。稱訖,堂吏云:“無客。”主司復長揖,領生徒退詣舍人院。
有時也在政事堂拜謁宰相。《北夢瑣言》卷一載:
相國牛僧孺,字思黯,或言牛仙客之后。居宛、葉之間,少單貧,力學,有倜儻之志。唐永貞中,擢進士第,時與同輩過政事堂,宰相謂曰:“掃廳奉候。”僧孺獨出曰:“不敢。”眾聳異之。
政事堂是宰相議事辦公的地方,原在門下省,后移至中書省。總之,座主率領新及第舉子去拜謁宰相,不論是在都堂,還是政事堂,都謂之“過堂”。由韓偓《及第過堂日作》第六句“忽訝麻衣謁相庭”知,過堂這一日新及第舉子們是穿著麻衣的。由此可見,新及第舉子在關試前并未脫下麻衣。但也有例外。宋代錢易《南部新書》乙卷說:
咸通九年,劉允章放榜后,奏新進士春關前擇日謁謝先師,皆服青襟介幘,有洙泗之風焉。
“春關前”即關試前。《新唐書》卷一六〇《劉伯芻傳》附云:
子允章,字蘊中,咸通中為禮部侍郎。請諸生及進士第并謁先師,衣青衿介幘,以還古制。
劉允章博雅好古,為宏揚儒風,竟以座主名義,讓新及第進士關試前脫去麻衣,換上青袍去拜謁孔子像,所以《南部新書》與《新唐書》就將它作為特例而加以敘述了。然劉允章的此舉卻導致了宋代的釋褐之禮。宋代的舉子經會試、殿試及第,就可入太學謁先師,釋褐,行釋菜禮,然后簪花飲酒而出。
在唐代,關試后脫去的只是麻衣,并未脫去布衣而換上官服,也就是說并未釋褐。歐陽詹在《及第后酬故園親故》詩中說:“猶著褐衣何足羨,如君即是載鳴時。”(《全唐詩》卷三四九)韓愈進士及第后曾到鳳翔去拜謁邢君牙,寫有《與鳳翔邢尚書書》,書中稱:“愈也布衣之士也,生七歲而讀書,十三而能文,二十五而擢第于春官。”(《韓昌黎文集校注》卷三)可見,關試后并未脫去褐衣也就是布衣,將關試稱作釋褐試顯然是不恰當的。
然而,有一首詩需在此一辯,這就是皮日休的《庚寅歲十一月新羅弘惠上人與本國同書請日休為靈鷲山周禪師碑將還以詩送之》,按,此詩題“與本國同書”似有誤,應為“與日本國同書”,脫一“日”字。陸龜蒙有和詩,題作《和襲美為新羅弘惠上人撰靈鷲山周禪師碑送歸詩》,題意就較皮日休詩題顯豁。皮詩的首聯云:“三十麻衣弄渚禽,豈知名字徹雞林。”(《全唐詩》卷六一四)對這兩句詩,《唐才子傳校箋》卷八有一段解釋,說:
庚寅,咸通十一年(870),其時日休入幕于崔璞蘇州軍事院,未釋褐掛朝籍,故云“麻衣”。其年,日休為三十歲,……咸通十一年年三十,則其生年當在開成五年(840),廣明元年卒時得四十歲。
此說有兩點是錯誤的:一是將麻衣解釋作“未釋褐掛朝籍”;二是定咸通十一年皮日休為三十歲,并以此推其生年為開成五年。按皮日休咸通八年(867)進士及第,已脫下了麻衣,詩寫于咸通十一年,此時不管他是否入朝,就都不能再以“麻衣”自稱了。其實,這兩句詩是說,自己三十歲為進士時,名字就已經傳入新羅了。這是追述之詞。皮日休有《白門表》,云:“(咸通)四年秋,進士皮日休之白門。”(《全唐文》卷七九六)白門,即潤州江寧。《狄梁公祠碑》云:“進士皮日休游江左至彭澤,當河東公觀察之四年,贊皇公刺史之二年。”(同上卷七九九)河東公為裴坦,贊皇公為李正范,裴坦為江西觀察使之四年,李正范為江州刺史之二年,正是咸通四年(見郁賢皓先生《唐刺史考·江州》),時皮日休自稱為“進士”,則他于是年已被江州所舉薦,他在《內辨》中說:“日休自布衣受九江之薦,與計偕寓止永崇里。”(《全唐文》卷七九八)由上文知,咸通四年,皮日休被舉薦為進士,始穿麻衣,時年三十歲。“三十麻衣”即指此。按現在通行地說法,皮日休生于公元834年,這是根據他的《文中子碑》“后先生二百五十余歲生日休”推算出來的。看來這一推算是正確的,由公元834年至咸通四年即公元863年,皮日休恰為三十歲。
總之,關試后及第舉子就可以脫去麻衣了。然而,唐代還有這樣一種習俗,這些新及第進士的麻衣又被一些未第舉子或準備應舉的新士子要去了,為的是圖個吉利。《唐音癸簽》“進士科故實”條說:
唐人登第詩有“名曾題處添前字,送出城人乞舊衣”之句。乞衣,亦見張籍詩。當時下第舉子丐利市猥習,可憫笑者。
《唐音癸簽》所引詩,出自《唐摭言》卷三《慈恩寺題名游賞賦詠雜紀》。然《唐摭言》所記詩卻是“曾題名處添前字,送出城人乞舊詩”。按,“乞舊詩”當作“乞舊衣”,乃后人傳抄之誤。《太平廣記》卷一七八《貢舉一·題名》引《唐摭言》這段話時就說:“曾題名處添前字,送出城人乞舊衣。”可見《唐摭言》原文就是“乞舊衣”。《唐音癸簽》所說的張籍詩,是指他的《送李余及第后歸蜀》,詩云:
十年人詠好詩章,今日成名出舉場。
歸去唯將新誥牒,后來爭取舊衣裳。
山橋曉上芭蕉暗,水店晴看芋草黃。
鄉里親情相見日,一時攜酒賀高堂。
(《全唐詩》卷三八五)
所謂“新誥牒”是指春關牒,“舊衣裳”是指麻衣。“后來爭取舊衣裳”,是說后來者爭著取去了他的舊麻衣。后世不知,以為“舊衣裳”就是舊衣物之類。宋代程大昌《演繁露》卷十二《社日停針線取進士衣裳為吉利》就說:
張籍《吳楚歌詞》云:“庭前春鳥啄林聲,紅夾羅襦縫未成。今朝社日停針線,起向朱櫻樹下行。”則知社日婦人不用針線,自唐已然矣。又《送李余及第》云:“歸去惟將新誥牒,后來爭取舊衣裳。”又知新進士衣物,人取之以為吉兆,唐俗亦既有之。
看來,程大昌將“舊衣裳”理解為一般的舊衣物了。《唐音癸簽》也是這樣理解的,所以就以為“乞衣”是“猥習”,是“可憫笑”的。其實,張籍《送李余及第》詩中的“舊衣裳”乃特指麻衣,因麻衣對及第舉子來說,已完成了它的使命,以后再也派不上用場了,當然可以送人;對未及第或準備將來參加進士試的人來說,將那些及第進士(尤其是狀元或名次在前者)的麻衣穿在身上,既可以省去一筆開支,這對那些家境貧寒的讀書人來說尤其重要,又可以圖個吉利兆頭,以便早日登第,而其他衣物,沒有這種意義,也就沒有必要去“爭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