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在安伯帝國邊緣的一千多光年之外，在科里姆世界的繁華星系“萊恩都會”中，將近400億人正在過著“相對平靜”的生活。

在傍晚的雨幕中，馬努斯順著瀑布般的積水，穿過人群和霓虹燈，走下臺階。

輕軌沿立場軌道從空中劃過，馬努斯跟好久不見的同事打招呼。

同事異常冷漠，沒有回應他。

可能又挨總管罵了吧，馬努斯想道，難道是因為這個家伙知道了他的麻煩事嗎？

他正要趕上去問清楚，輕軌就已經走了。

輕軌朝繁華的中心區駛去，下一站會駛向上層城市。

上層城市的大部分區域總是萬里無云，現在在那里大概能看見滿月，月光照在覆蓋下層城市的積雨云上。

兩星期前，他曾經去過上層城的一場宴會。宴會上來的都是上流社會，而他只是陪總管來撐場面的小嘍啰。

現在，下層城區，雨滴仍在落下。

前往舊城角落，或者說是“散熱峽谷區”的角落。穿過高懸的閘門和分支隧道，就進入了主隧道，這面別有洞天：空中橫著幾根供列車通行的真空管道，但是并沒有列車通過；地上都是平房、棚屋、帳篷和房車，全都是人；不時有浮空車從地下通道處進出。

馬努斯繞開大閘門附近的站街的和幫派地痞，走進了分支隧道。

他一身深藍衣服，背上疊著三個橙色箱子，肩上有生命保障公司的軍醫的肩章。

“呸，狗奴才。”在他身后，那些身穿綠衣服的幫派地痞罵道。

分支隧道也很大，道路兩旁有不少帳篷，還有一個小集市。空中飛行的車帶進來了一些雨水，讓隧道里好像在下雨。

小集市里沒有什么好貨，大多都是些比較過時的電子產品或者便宜的仿制藥。

“馬努斯，近來如何？”一個賣盜版虛擬現實卡的攤主問他。

馬努斯抖了抖身上的水，坐下來，把背著的其中一個橙色箱子放下。

“不怎么樣。”

攤主說道：“那東西你帶來了嗎?”

“進帳篷說。”

馬努斯走進攤主的帳篷，給他一個銀色的方盒。

“轉到大醫院吧，小醫院治不好她這種病。還有，恐怕以后不能再幫你從生命保障訂藥了。”

“好的……我們……會嘗試的。”攤主面露難色，低著頭離開了。

他繼續朝隧道深處走，當他感覺到有彩色的燈光打在他身上時，一抬眼，便看見了隧道墻壁上的巨大廣告屏。

此時，廣告屏正在投放科里姆統合體的宣傳廣告，他經常能看到的那種。

“繁榮、自由、穩定。”

這種廣告甚至出現在了科里姆世界邊遠的，最落后的或野蠻的那些星球，因為他當過外派軍醫，所以他知道這點。

實際上，這里的治安情況也不比那些地方好。三個星期前，他剛休完月假，正要去上班，剛出公寓的大門，一大群器官黑商的槍手和渦輪幫的徒眾就對他開火。

很快，廣告屏又變成了“躍遷”集團的廣告：“超空間網道運輸，覆蓋率高達65%。躍遷網道，太空人之選！”

“躍遷”集團，公有企業，科里姆世界最大的企業，主業是跨星系網絡和跨星際運輸，掌控著絕大部分的科里姆世界網——科里姆這個橫跨兩千光年的世界的命脈。生命保障的部隊就是通過超空間網道前往科里姆各個星系的。

超空間網道前幾個月才剛剛出過事，有好幾艘遠航飛船都從網道的航線中莫名消失了，各個統合體在躍遷出入點和理論航道附近搜查了很久，都沒有發現船的蹤跡。

他到社區驛所取件，他買的純牛肉從萊恩三號行星運到了。

一個白西裝的男人朝他走來，兩人互相對視了好一會兒，白西裝男人開口：“你叫馬努斯，是嗎。”

“你是哪位，我不記得我有穿名牌的抗污西裝的朋友。”馬努斯手臂里的義體槍械正在上膛。

“你兩周前去過一個宴會。”

“我現在在放長假，有事找我總管去。”

說是年假，實際上就是要被辭退的前兆。

男人說：“不，找的就是你。”

“有話直說。”

“是宮·狄斯，她對你很感興趣。”白西裝男人似乎話里有話，不懂他是不是故意的。

馬努斯似乎認識她，到底是在哪見過？

那女孩的幻影忽然出現在他眼前，搖晃著手臂，像是在阻止什么……是在阻止他嗎……

又來了，這些幻覺。

他用濕的手揉揉太陽穴，企圖讓自己清醒一點。

“那個富家千金？她想怎么樣？”

“對，她想再見你一面。不過她可不是什么富家千金，她的年紀比我還大。”白西裝男人給他發了一張電子名片，“到時候聯系。”

這個叫“拉·凱德”的白衣男子打著傘走出了隧道，剛剛堵在隧道入口的幫派分子給他讓出一條道。隧道外不遠處的街上，一輛警車緩緩降落。

馬努斯繼續往隧道里面走。

晚間新聞在街角的舞臺出現了：

萊恩都會全民健康項目正在推進建設……

石心星區首府慶祝“蔚藍”星系相位擎重啟300周年……

陳詞濫調，他想。

女主持人：“卡拉貢博士，你說，新星事件到底能給我們科里姆帶來什么？”

博士：“什么都帶不來，這個四分五裂的帝國對我們更不利。安伯帝國一直在防御千年蟲的入侵，并且在維持各個世界的邊境秩序上起了很大作用……”

男主持人1（與女主持一樣，一個光鮮亮麗的人族人）：“博士，許多人都相信這次是一個開拓的好機會。以目前的軍事和科技實力，千年蟲不足為懼。”

千年蟲！這個詞語擊中了他。許多年前，他與它們在一次星際戰爭中交手過……那次戰役的陰影始終籠罩著他內心，無法散去。

男主持人2（一個外表與人類接近的節族人）：“我們讓博士說完吧。”

“哈哈哈哈哈”

罐頭笑聲響起。

博士若有所思，說：“也許，最近傳出的那些視頻就是千年蟲入侵的場景。”

女主持人：“未成年人請在家長陪同下觀看。”

罐頭笑聲又響起……

馬努斯想起來，兩個月前，兩個據說是安伯世界的邊緣世界的視頻在網絡上瘋傳。

安伯世界的星港“新星”星系被入侵，這兩個視頻拍的就是入侵者正在登陸的場景，和陸軍與入侵者交戰的場景。

看來守軍還是戰敗了，他遺憾地想。

入侵者的戰艦鋪天蓋地，敵人大多是被某種生物寄生的人類。

也不像是千年蟲的軍隊啊，馬努斯反復來回地看著視頻，根本無法將這些家伙與冷酷而先進的千年蟲聯系起來。

千年蟲，與其說是蟲，不如說是能夠進行高效率地自我復制、快速迭代的機器，而且它們壽命非常地長，因此，它們一度被稱為“行星的瘟疫”。

往往有千年蟲大規模出現的地方，都是資源充足的未開發地。

視頻一出，軍工、建造和醫療企業的股票暴漲，船塢的星艦出貨量達到了歷史新高，就連討論了三十多年未有進展的《開拓者法案》都確定了初版條文。

大半個科里姆世界像被這些視頻點著了，積累多年的社會矛盾，此時轉化為了對外擴張的狂熱。

擴張……擴張……

全息新聞傳出陣陣慶賀的禮炮聲……

戰敗……全部占領……登陸戰……

千年蟲……千年蟲！

“這是什么？它們源源不斷，死了又活……簡直像僵尸蝗蟲一樣”“光束掃過來了，進地下掩體！”“馬努斯，你在做什么，快搶救客戶！”“修復裝置已部署，痛覺抑制器生效……需要凝血納米機器人……”

什么東西闖了地下掩體……

別再來了，他想。

“行星的瘟疫”正在蠶食著這顆文明星球的一切……

他的汗毛倒豎，耳邊浮現了哀嚎、戰吼與槍炮聲。

四個人蹲在城區入口的一排排打印機前，好像在等誰。待搖搖晃晃的馬努斯一靠近，他們就一擁而上。

“滾！”馬努斯嚇了一跳，把他們推開。

“馬哥發把槍，哥幾個去靶場玩玩。”一個穿著綠風衣沒注意到他的異常，不識趣地說，“今晚靶場賭的錢分你一點，靶場老板喜歡這種槍。”

“滾。”馬努斯穩住身子，恢復了往日冷靜的神態。

“你是軍醫，你給我一把死人用過的槍，不不，是借我一把，晚上還你。你想，這槍你自己留著也不是，拿去黑市賣掉也不是，公司管得嚴呢。我以后打靶賭得的錢、賣槍得的錢，全都拿一半來孝敬您，再加上之前的，您看如何？”

馬努斯想了想，從口袋里掏出一把雅各布斯廠的老式手槍給他了，這是他不久之前從器官黑商的地盤撿到的。

這把槍的主人及其同伙被生命保障的部隊打得稀巴爛，這差點把警察局情報部門的人氣死。

“把槍拿來。”

一個身材高大的節族人握住了那個拿槍青年的手，青年的手被握得有點疼，只好松手任對方拿走槍。

其余三個人也不敢上前，只是在一旁干瞪眼。

待節族人放開那青年，這幾個人就罵罵咧咧地跑了。

“媽的，買槍賊，自己玩槍不讓我們玩。”

這個長著四只手、兩條腿和四只眼睛的節族人聳聳肩，說：“我可不玩槍。”

他對馬努斯說：“你別把槍給他們了，特別是這種死人槍，都給他們拿來干下流勾當了。”

馬努斯問：“康格，他們干什么了？”

“他們拿著你給的槍，到自己幫派控制的窯子里逛，小頭目給他們發錢和票。所以你的槍都流到本地幫派手里了，這幫人本來就經常騷擾其他社區。”

馬努斯有點驚訝，“你怎么知道的。”這個節族人是他來到這個社區之后才認識的。據社區居民說，這個大個子有某種預知能力。

“這你就不必知道了。”

“可是溶洞社區買了生命保障的安保服務，這些幫派也沒蠢到跟生命保障的雇傭兵對抗的程度吧？”馬努斯說著，把剛剛的手槍放回口袋。

康格轉身朝馬努斯的房車的方向走去。房車停在入口的大坡下。

房車前的空地上有兩個人坐著，一個大個子的，渾身都是機器義體，另一個小個子的，是個短發的人類女人。這兩個在看著一臺老電腦投影出的畫面。

地面上有很多水，馬努斯只好卸下箱子，坐到箱子上。

“看來今晚雨挺大。”他看到了自己房車上滴下來的雨水。

“馬努斯，貨帶來了嗎。”那個渾身機器義體的大個子說道。馬努斯跟他認識很久了，他一直都是這樣，渾身被機器覆蓋著。

“別急，費爾巴哈。”這個人的名字也有些奇怪。

馬努斯把其中一個箱子打開，露出了里面裝著的兩把輕型充能機槍。

當他把箱子打開時，他看到康格，那個大塊頭節族人，搖了搖頭。這時，剛剛被康格趕跑的那四個幫派青年在遠處大喊：“買槍賊！買槍賊！”

“不錯。”費爾巴哈摸了摸槍，說：“你去上層城區取貨的時候，我們用了你的房車。”

馬努斯點點頭。

“艾莫拉她的情況怎么樣了？”馬努斯問。提起這個名字時，他的腦海里就浮現出一個蠟黃色長發的女孩。

“我們送她去李醫生的診所，但是李醫生對那種奇怪的毒素沒辦法，不懂是誰給她注射了什么東西。李醫生說要帶她去太空城市，他在那里認識人。”

那個小個子的短發女人看了看馬努斯，沒說話。

今天維安有點奇怪，她平常很關心艾莫拉，可是現在她卻一言不發，馬努斯想，是不是艾莫拉的事情真的很嚴重？

馬努斯看了看自己的房車，房車表面有彈痕和炸彈的破片。

“你們被誰襲擊了嗎？”

“恐怖分子，不知道都從冒出來的。”

恐怖分子……在他被休長假之前，他的確了解過這事，他緊急行動部隊

“修得不太行，不像你的風格。”

費爾巴哈自顧自地端起一架機槍，在燈光下端詳著。

剛剛跑掉了的四個幫派青年遠遠地喊了一句：“買槍賊！警察爺來抓你來了！”然后跑掉了。

馬努斯抬頭，發現一大群警察從城區入口的大坡上走了下來。費爾巴哈不慌不忙地把槍放回箱子里。

兩個警官朝他們走來，在一旁坐著喝汽水維安說話了：“警官，現在是什么情況。”

“你是這里的負責人嗎？”

兩人掏出警察證，話多的叫“伊索德”，話少的叫“拜倫”。

“是，怎么了？”

“戰爭開始了。”

周圍的人沉默了。

隨后，沉默如病毒般迅速傳遍了整個街區。

維安被說懵了，問：“什么戰爭？”

警察說：“可能是和千年蟲的戰爭……我們也不確定。它們已經滲透到萊恩都會各處了。今天，在萊恩主星各處，也就是這顆行星上，發生了恐怖襲擊。”

人們躁動起來，因為政府的疏散通知正好發來了。

政府軍的士兵不知何時出現在了隧道入口和地下城通道中。

叫伊索德的警察說：“軍隊要用這個大隧道來建要塞，用來防御星球的地下城。”

“你們現在也不用表現出一副征求同意的樣子了吧。”維安無奈地說道。

“法定流程，理解一下。”

馬努斯想：這個隧道本來就是用于軍事用途的，它是科里姆內戰時修建的。但是還沒到它投入使用，科里姆共和國就向巨型企業組成的集團們投降了。

費爾巴哈站起身來，“警官，你叫什么名字？”

“伊索德，隸屬于警察情報部門。”

伊索德說完，轉過身來，看著馬努斯和他放在一旁的軍醫制服。

“生命保障的緊急行動部隊的軍醫，我認得你。”警官朝他走來，說，“你們那次斬殺行動行動真讓我印象深刻。”

那次是救援行動，而不是斬殺行動，任務是救出被器官黑商關在非法器官農場的市民。

當時，上面下達了殺光敵人的指令，所以他們不得不把對方全打死了。

這位警官說：“我猜你已經被辭退了吧？”

馬努斯什么也沒說。

“來警局發展吧，反恐戰爭需要你這樣的人才，尤其是現在。”

伊索德警官向他伸出了手，他沒有握，兩個人就這么站著。

人們已經在拖著行李逃命了。維安、費爾巴哈和康格三人圍在一起說著什么。

“三個星期前，在‘環形’區，你血洗了器官黑商窩點還有‘渦輪幫’的據點。你猜是哪個部門幫你封鎖消息的？”

伊索德警官伸出的手還沒放下。

他走出公寓大門，一群槍手朝著公寓開火，當場殺死了幾個居民。他躲閃不及，被一顆子彈擊穿了腦袋，失去了意識。

他再度恢復意識時，他發現自己渾身是血，手中握著步槍，站在一間鋪滿了血液、電解液與尸體的房間里。

一個與他長得一模一樣的人，在這血腥的房間里踱步。

“你是我的幻覺嗎，為什么總是出現？”

那個人不說話。

馬努斯對那人開槍，那人就消失了。警察破門而入，只發現滿屋的尸體……

“謝謝，我會考慮的。”馬努斯握了握警察的手，“我還有事要做。”

伊索德警官朝另外一個話很少的警察點了點頭，兩人離開了。

馬努斯跟在逃竄的人群旁，走到了快要被機器人搬空了的社區驛所，在零售機買了兩瓶汽水。

浮空車的氣流把驛所的老舊鐵棚吹得哐哐作響，這讓他聯想到槍聲。

正要往回走，就看見了那個叫“拉·凱德”的白西裝男人正在和那兩個警察交談。

白西裝男人說完話后，讓那兩個警察走了，隨后朝馬努斯走來。

“怎么樣，要不要即刻啟程，宮·狄斯女士在太空城’極樂鎮’等你，我們可以直接乘警察的專線去。”白西裝男人的語氣里有些興奮。

這些家伙到底還瞞著我多少東西？

“我還有事要做。”

“什么事？你什么時候能來。”

“我幫維安買了一瓶原子汽水，我要拿給她。”

“你可想好了，星球封鎖之后你就出不去了。”拉·凱德抖了抖傘。

“我為什么要去見宮·狄斯，就因為她想見我？”馬努斯喝了一口原子汽水。

“她不讓我說，她說你會想去見她的。”拉·凱德離開了。

快跑。

一個聲音說道。

那個幻覺在呼喚他。

他擠開人群往上面跑。

“你要去哪？”伊索德警官正要上車，就看見馬努斯跑進了雨中。

馬努斯頭也不回，只是一直跑，跑進已經斷電的城區后就消失了。趕來的警察一直沒發現他。

得到消息后追出來的費爾巴哈、康格和維安三人被士兵攔在洞口，只能茫然地看著越下越大的夜雨。

拉·凱德從大閘門下面撿起了一瓶沒開過的汽水，遞給維安，說：“他讓我給你。”

“你們對他說了些什么？”維安盯著汽水看了好一會兒，沒有接受，“你應該認識他吧，你不知道他精神有點問題嗎？”

“有個大人物對他感興趣，想見見他。我可沒有恐嚇他。”拉·凱德聳聳肩，說，“或許你們可以詳細說說。”

費爾巴哈拍了拍維安的肩膀，對白西裝男人說：“他從木挲星的戰場回來之后就變成這樣了，或許是某種戰爭后遺癥。”

拉·凱德看著這個渾身機械義體的人，“你都知道什么。”

“在一次戰役里，他的小隊連同要保護的客戶幾乎全部死光。雖然是客戶違反和平條例挑起事端在先，但這次失敗還是讓生命保障賠了好大一筆錢。”

“不會是因為被公司懲罰了吧？”維安問道，“不過也有可能是被公司懲罰了，不然他也不會來這個社區。”

康格說：“居然敢用患有精神疾病的戰爭后遺癥患者，生命保障真是心大。”

馬努斯剛來的時候，整天躲在房車里，社區登記人好幾次上門他也不出來。當時維安正好是社區登記人。

維安想了想，說：“或許他是在躲著誰……啊，公司給他放了好長的假，這種在大企業里相當于半只腳踏入被離職的大門了吧……”

白西裝的拉·凱德搖了搖頭，對費爾巴哈說：“請你繼續說吧，后來他身上發生了什么？”

“這場戰役中，他的隊伍只有幾個人活了下來，他是其中一個。”

拉·凱德似乎很感興趣，問：“你怎么知道。”

“我以前在政府軍工作過，那次戰役我也在……我就是那時的星艦駕駛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