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有女娥皇
書名: 縱橫策之草根傳奇作者名: 嬴星本章字數: 8217字更新時間: 2025-07-08 13:36:31
在蘇代家所居的洛邑東陽里巷深處,毗鄰著一座氣派的宅邸,其主人乃是名聞洛邑的大富商姚平。姚家世代經商,積累下富厚家底,庭院深深,仆從如云。姚平膝下有一愛女,名喚娥皇,年方十五,正是豆蔻梢頭、含苞待放的年紀。此女姿容絕世,宛如洛水神女臨凡:一頭烏黑濃密的秀發如云堆砌,襯得肌膚勝雪;一雙明眸似秋水橫波,清澈靈動,顧盼生輝;皓齒如編貝,唇不點而朱。其身段更是婀娜多姿,行止間自有一段風流態度,一顰一笑,非但毫無輕浮之感,反透出一種與生俱來的端莊貴氣,令人不敢輕易褻瀆。
娥皇不僅貌美,更兼知書達理,聰慧異常。姚平視若珍寶,延請名師教導,詩書禮樂、琴棋書畫皆有涉獵。因此,姚家門檻幾乎被求親者踏破。不僅有洛邑本地的富戶鄉紳,更有遠道而來的周室宗親子弟,甚至不乏山東六國諸侯派來試探的世家公子。媒婆穿梭如織,帶來的名帖禮單堆積如山。
然而,娥皇自有主見。她常在廳堂側面的珠簾繡幕之后,不動聲色地觀察那些前來求親之人。她見多了:有仗著家世顯赫便眼高于頂、目中無人的宗室子弟;有眼神閃爍、言談間透著算計與貪婪的富商巨賈;有油嘴滑舌、專揀好聽話說卻毫無真才實學的浮浪公子;有趨炎附勢、見風使舵的奸佞小人;亦有木訥呆板、言語無味,令人索然的庸碌之輩……這些人,或虛有其表,或內藏齷齪,無一能觸動娥皇那顆敏銳而驕傲的心。因此,無論來者身份如何煊赫,聘禮如何豐厚,最終都被娥皇婉言或直接地回絕了。
姚平雖寵愛女兒,有時也覺某家公子門第相當、品貌尚可,有意應允,但每每提及,娥皇總是態度堅決,曉之以理,動之以情。姚平拗不過愛女心意,加之他自己也深知婚姻大事關乎女兒一生幸福,不可草率,便也由著她,并未急于將她許配人家。久而久之,鄰里間不免議論紛紛。一日,一位相熟的商人來訪,飲茶間忍不住問道:“姚公,令嬡才貌雙全,提親者絡繹不絕,何以至今仍待字閨中?莫不是眼光太高了些?她究竟想嫁何等樣人?”
姚平捋須長嘆,眼中既有驕傲也有無奈:“唉,說起此事,倒讓我想起當年柱下史李符先生來我家做客時,曾見過小女一面。李公乃飽學宿儒,觀人于微。他當時便對我說:‘姚氏乃古圣王帝舜之后裔,貴府祖上歷代積德行善,常為鄉梓興修水利、賑濟貧弱,百姓感念其德,口碑載道。我觀令嬡娥皇,聰穎非常,氣度嫻雅,待人接物彬彬有禮,雖不言笑而自有威儀,絕非尋常閨閣女子可比,恐非池中之物啊。’李公既如此說,老夫亦深以為然。況且小女性情剛毅,素來仰慕的是那些胸懷韜略、品行高潔的賢達雅士,對金銀財帛、權勢地位反不甚看重。她曾明言:‘若非當世能建不世之功勛、立不朽之偉業的名士英賢,女兒寧可不嫁!’老夫也曾多次勸她,擇婿不必過于苛求,門當戶對、性情相合方是正理。無奈她心意已決,個性極強,老夫也只得由她去了。”言語間,既有對女兒眼光的認同,也有一絲難以排解的憂心。
光陰荏苒,轉眼又到了春耕時節。蘇代奉父命,前往姚家租借耕牛。辦妥手續,蘇代牽著那頭健壯的黃牛,正欲從姚家氣派的大門前經過,恰逢娥皇帶著幾名嬌俏伶俐的婢女,說說笑笑地從外面歸來。一陣環佩叮當的清脆聲響伴著少女們銀鈴般的笑語先至,隨后,一股清雅如蘭似麝的幽香隨風飄來。蘇代下意識地抬頭望去,目光瞬間被那抹倩影攫住。
娥皇今日身著嫩柳色的上襦,下系茜紅羅裙,外罩一件薄如蟬翼、輕若煙霧的素紗長衣,行走間衣袂飄飄,恍若凌波微步的仙子。陽光透過輕紗,勾勒出她曼妙的身姿曲線。她正側首與婢女低語,嘴角噙著一抹淺笑,明眸流轉間,眼波清澈如秋水,不經意地掃過蘇代所在的方向。那一瞬間,蘇代只覺得呼吸一窒,心跳如擂鼓,仿佛天地間萬物都失了顏色,唯有眼前這驚鴻一瞥的佳人。他看得癡了,渾然不覺手中牽牛的繩索已然松脫。那黃牛得了自由,慢悠悠地踱出數步,低頭啃食起路邊的青草。
蘇代心中百感交集,一個念頭不受控制地翻涌上來:“若我蘇代此生能有幸得此佳人為伴,縱使貧賤一生,亦可謂無憾矣!奈何……奈何我不過一介布衣農夫,終日與黃土為伴,家徒四壁。而姚家富甲一方,門庭顯赫,兩家之別,猶如云泥!今日能得此一遇,已是上天眷顧,能得佳人無意間一瞥,便該心滿意足,怎敢再生妄想?”他心緒飄搖,沉浸在自慚形穢與驚為天人的復雜情緒中,竟忘了去追那走開的耕牛。
正在他魂不守舍之際,一聲尖厲刺耳的怒喝如同炸雷般在耳邊響起:“兀那窮酸!看什么看?!眼睛往哪里瞟呢?!我家的牛都跑了你還傻站著?!丟了牛把你全家賣了都賠不起!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是什么德性!我家女兒就是嫁給街邊的乞丐,也輪不到你這不務正業、癡心妄想的窮鬼惦記!”只見姚平之妻呂氏,身材豐腴,滿身綾羅綢緞,珠翠環繞,此刻正叉著腰站在門階上,滿面怒容,手指幾乎戳到蘇代臉上。她見蘇代站在自家門口,目光癡癡地望著女兒離去的方向,一動不動,牛也跑了,頓時疑心他心存歹念,一股無名火直沖頂門,潑辣的本性暴露無遺,言語刻薄至極。
蘇代被這突如其來的怒罵驚得渾身一顫,如夢初醒,頓時羞得滿面通紅,無地自容。他慌忙轉身,狼狽地抓住牛繩,僵立在原地,手足無措。他張了張嘴,想要解釋自己只是被驚鴻一瞥所懾,絕無半分不敬之意,并非故意失態,更不敢存非分之想。然而,面對呂氏那鄙夷憤怒的目光和連珠炮似的斥責,他只覺喉嚨發緊,心跳如鼓,平日里本就有些滯澀的舌頭此刻更是打了結,囁嚅著半個字也吐不出來,額頭上瞬間布滿了細密的汗珠。
這時,娥皇已聞聲折返。她秀眉微蹙,快步走到母親身邊,輕輕拉住呂氏的衣袖,聲音柔和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勸慰:“阿母息怒。這位蘇家郎君不過是牽牛路過,一時失神罷了,并非有意冒犯。些許小事,何須如此動氣?”她說著,目光轉向窘迫不堪的蘇代,眼神清澈平靜,并無半分輕視,反而帶著一絲安撫的意味,微微頷首示意他不必在意,可以先行離開,不必在此難堪。
院內的姚平也被門外的喧鬧驚動,踱步出來。了解了事情原委,他眉頭微皺,低聲對猶自氣呼呼的妻子說道:“夫人此言差矣!豈不聞古訓:‘寧欺白須公,莫欺少年窮’?此子雖出身寒微,如今躬耕隴畝,但觀其氣度沉穩,眉宇間隱有英氣,且勤學不輟,他日際遇如何,尚未可知。何況我姚氏雖為商賈,亦以詩書傳家,講究的是‘禮義’二字。無論貧富貴賤,待人接物,皆當以禮相待,以和為貴,豈能因一時小失便如此惡語相向,失了體統?”姚平的話語溫和卻帶著分量,顯露出商人的精明與讀書人的涵養。
呂氏被丈夫和女兒一說,更覺面子上掛不住,尤其是丈夫那句“失了體統”,讓她又羞又惱,一跺腳,氣呼呼地嚷道:“好哇!你們父女倆就知道合起伙來幫外人說話!胳膊肘盡往外拐!就你們知書達禮,懂得道理,偏我是個粗鄙不堪、不識大體的潑婦?哼!不理你們了!”說完,扭動著肥胖的身軀,憤憤不平地轉身,踩著細碎的步子,氣鼓鼓地沖回內院去了。
蘇代素來因家境貧寒、口吃和“不務正業”飽受鄰里輕視甚至嘲弄,此際忽聞姚平和娥皇父女二人竟肯出言維護,說了幾句公道話,心中頓時涌起一股難以言喻的暖流,感激之情油然而生。他連忙定了定神,深深吸了口氣,朝著姚平和娥皇方向,鄭重其事地躬身一揖,聲音帶著些許顫抖,卻努力保持清晰:“姚公,姚姑娘,蘇代適才失禮,驚擾了二位,實屬無心之失,萬望海涵!多謝姚公仗義執言,姑娘出言相護,蘇代感激不盡!”他姿態誠懇,言辭懇切。
姚平見他態度恭謹,應對得體,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贊許,微微頷首,算是接受了道歉。娥皇亦向他回以莞爾一笑,那笑容如同春風拂過冰面,瞬間化解了蘇代心中的窘迫與不安。她輕聲說道:“郎君不必介懷,快些回去吧。”言罷,便轉身輕盈地追著母親的身影,進了院子,輕輕攙扶著仍在生悶氣的呂氏,低聲軟語地勸慰著,一同向內堂走去。
在剛才短暫的接觸中,娥皇雖見蘇代身形清瘦,衣著樸素甚至帶著泥土氣息,但他身量高大挺拔,面容俊朗,眉宇間那股專注與堅毅之氣,以及被母親辱罵后迅速調整的克制與坦然,都給她留下了頗為深刻的印象,與那些浮華紈绔子弟截然不同。姚平父女的善意化解了尷尬,蘇代心中對呂氏那番粗俗刻薄的言語竟也生不出半分懊惱怨恨,只覺得能得佳人一顧,已是意外之喜。然而,自那日之后,娥皇那驚鴻一瞥的倩影、清雅的聲音、溫婉的笑容,便如同烙印般深深刻在了蘇代的腦海里,揮之不去。非但未曾因時光流逝而模糊,反而在他無數次的回想與描摹中,愈發清晰、深刻,縈繞心間。
從此,蘇代每次路過姚家那高大氣派的門樓之前,總會下意識地整理一下自己半舊的衣襟,將頭發攏得更整齊些。腳步會不由自主地放慢,目光總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期盼,悄悄向那深深庭院中張望。他多么希望能再次偶遇那抹綠色的身影,哪怕只是遠遠地看上一眼;又或者,期盼著在某個不經意的瞬間,那院中的佳人也能偶然瞥見自己,哪怕只是一瞥。
時光如白駒過隙,數載春秋悄然流逝。蘇代在田間地頭的刻苦攻讀,在鄰里間的談吐變化,他那從口吃到日漸流暢、再到富有感染力的言談,他那日益顯露的見識與不凡氣度,也漸漸通過仆役、鄰人之口,零星地傳入了姚府深閨。娥皇雖身處繡樓,并非完全與世隔絕。她偶爾隔著繡樓花窗,也能望見那個身形挺拔的青年農夫走過巷口,步履沉穩,目光堅定,與記憶中那個窘迫牽牛的少年已判若兩人。她心中對蘇代的印象愈發清晰:這是一個心胸開闊、舉止沉穩、言談間常有機鋒與幽默,且能忍辱負重、志向高遠的奇男子。
然而,這份朦朧的好感每每升起,便被一道冰冷堅硬、無法逾越的現實之墻所阻隔——門庭之別!姚家是洛邑巨富,往來皆權貴;蘇家是清貧農戶,生計尚需仰仗天時。這巨大的鴻溝,如同天塹,絕非個人才情所能填平。想到此處,娥皇心中泛起一絲苦澀,倚在窗邊,望著庭院中盛開的牡丹,不禁發出一聲悠長的嘆息。這份情愫,注定只能深藏心底,如同這春日里無人欣賞的幽蘭,暗自芬芳。
一日,蘇代因田租之事,再次來到姚府偏廳與管事交接。娥皇恰好在內堂整理書卷,隔著珠簾,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廳中那個挺拔的身影上。他正與管事交談,態度不卑不亢,言談條理清晰,眼神專注而明亮。婢女小蘋是娥皇的貼身侍女,最是機靈,早已察覺小姐每次見到這位蘇郎君后,回到閨房總會有些異樣,或是臉頰微紅,或是對著窗外發呆,偶爾還會輕聲嘆息。她湊到娥皇身邊,壓低聲音,帶著促狹的笑意問道:“小姐,婢子瞧見啦!每次這位俊俏又特別的蘇郎君來府里,您回到房里,一會兒歡喜一會兒憂愁的,有時還嘆氣。您……該不會是喜歡上這位種田的郎君了吧?”說完,掩著小嘴嘻嘻偷笑。
娥皇聞言,臉上倏地飛起兩朵紅云,如染胭脂,她急忙轉身,作勢要打小蘋,嗔怪道:“死丫頭!休得胡言亂語!再亂說,仔細我撕了你的嘴!哪有此事!”聲音雖輕,卻帶著少女特有的羞惱。
小蘋卻不怕,黠慧地眨眨眼,繼續逗她:“小姐您就別嘴硬啦!是就是嘛,有什么不敢認的?您要真有意,婢子我這就去幫您傳個話,讓他托人來提親!如何?”
娥皇臉色一黯,輕嘆一聲,拉住小蘋,正色道:“小蘋,莫要再胡鬧了。此事……絕無可能。他家境清寒,我父母……尤其是母親,是斷然不會同意的。若是讓母親知道了你這些瘋話,非得大發雷霆不可,到時連累你受責罰,何苦來哉?”
小蘋撇撇嘴,不以為然:“怎么會呢?小姐您可是老爺夫人的心頭肉、掌上珠啊!只要您真心喜歡,老爺那么疼您,說不定……”
“住口!”娥皇打斷她,語氣帶著少有的嚴肅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悲涼,“門第之別,天壤之隔。此事不必再提。”她深知父親的疼愛或許能包容她的任性,但在婚姻這等關乎家族體面、社會地位的終身大事上,父親也未必能頂住世俗的壓力,更何況母親那關,根本就是銅墻鐵壁。她轉過身,望著窗外飄落的桃花瓣,心中默念:“只因這一道無形的門庭之限,古往今來,又令多少兩情相悅的有心人,只能黯然神傷,含恨終生!”說到此處,娥皇默然無語,秀眉緊蹙,深深坐回繡墩之上,陷入沉思,眉宇間籠上了一層淡淡的輕愁。
她們主仆二人說話的聲音雖然壓得極低,但偏廳本就安靜,加之蘇代自苦練口才后耳力也變得格外敏銳,竟將這番對話聽了個清清楚楚。每一個字,都如同小錘,敲擊在他心上。尤其是娥皇那聲嘆息和那句“門第之別,天壤之隔”,更是讓他心頭劇震。
一股熱血瞬間沖上頭頂!蘇代此刻真恨不得立刻沖出去,傾盡所有微薄家財,甚至跪地懇求,也要向姚家提親!但沖動只是一瞬,他很快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殘酷的現實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澆滅了那點不切實際的幻想。他心中苦澀地自嘲:“癡心妄想罷了!我蘇代不過一介靠天吃飯的農夫,在這戰亂頻仍、賦稅沉重的年頭,能勉強養活自己與老父已屬不易,家中積蓄幾近于無,又能拿出什么像樣的聘禮?即便……即便真有那萬分之一的奇跡發生,姚家應允了,難道我就能讓娥皇過上錦衣玉食的生活嗎?難道要讓她脫下綾羅綢緞,換上粗布荊釵,跟我一起忍受風吹日曬、粗茶淡飯的清苦嗎?”
想到娥皇那雙不染纖塵的玉手要去觸碰粗糙的農具,想到她那如花似玉的容顏要經受田間的風霜,蘇代的心便如刀絞般疼痛。即便娥皇甘愿為他忍受這一切,他也絕不忍心讓她因自己而跌落塵埃,失去光彩。真正的愛慕,是給予而非索取,是成全而非占有。他內心深處,只愿娥皇能遇到一個真正門當戶對、才貌雙全、能給她安穩富足生活的良人,讓她一生無憂無慮,幸福美滿。在他心里,只要娥皇能展露笑顏,獲得幸福,那便是他蘇代最大的幸福了。
帶著這份沉重而決絕的心意,蘇代將對姚娥皇那份深沉的愛慕,如同埋葬最珍貴的寶藏一般,深深地、用力地壓進了心底最幽暗的角落,覆上厚厚的泥土,不敢再輕易觸碰。他辦完事,失魂落魄地走出姚府,腳步沉重地踱進街邊一家簡陋的酒肆,想借酒消愁,卻越喝越是清醒。出來時,已是暮色四合,冷月如鉤。冰冷的夜風帶著深秋的寒意吹過空曠的長街,卷起幾片枯葉。他形單影只,悵然若失,一股巨大的空虛感攫住了他。望著清冷的月色和遠處姚府透出的溫暖燈火,他心頭百感交集,不由自主地低聲吟哦:
“柳斜風冷街空,微雪緩步聲輕。芳徑錦軒初燈,月上酒滿愁濃。似醉似癡似醒,若夢若煙若風。”詩句凄涼落寞,道盡了他此刻的孤寂與無望。
正茫然間,前方傳來一聲嚴厲的怒喝:“還在這里發呆發愣!書都背熟了嗎?明日若再背不出《禹貢》,看為師不打爛你的手心!還不趕快滾回去用功讀書!”只見一位年長的私塾先生,正對著一個呆坐在街邊石墩上、滿臉愁容的小學童大聲斥責。那聲音如同洪鐘,又似一道驚雷,狠狠劈在蘇代混沌的心神之上!
蘇代猛地一個激靈,如同醍醐灌頂!“這位老先生罵得對啊!”他心中吶喊,“灰心、失望、沉溺于無謂的悲傷,能解決什么問題?能改變我的處境嗎?能拉近我與娥皇之間的距離嗎?不能!統統不能!唯一能改變命運的,只有努力!只有不懈地奮斗!只有拼盡全力提升自己!”
姬光、陶噲那些人的輕蔑嘲諷,呂氏那刻薄的辱罵,與娥皇之間那道看似不可逾越的鴻溝……此刻,所有這些曾讓他感到屈辱、痛苦、絕望的情緒,都如同燃料般被點燃,轉化成一股前所未有的、熊熊燃燒的奮發之火!他害怕自己會被惰性或挫折打倒,回到過去那種渾渾噩噩的狀態。回到家中那間簡陋的書房,他拿起刻刀,用盡全身力氣,在破舊的書案一角,深深地刻下了兩個遒勁的大字——“努力”!每一筆每一劃都入木三分,如同刻在他心頭的誓言。他要讓這兩個字時時刻刻提醒自己:不可懈怠!不可灰心!不可放棄!唯有努力,方有出路!
從此,蘇代讀書習藝,幾近瘋魔。他嗜書如命,不僅將大哥蘇秦留下的《縱橫策》翻爛背熟,更窮盡一切可能搜羅各類經籍。聽說誰家有他沒讀過的書,無論是儒家經典、兵家韜略、法家論著,還是史書雜談,他都想方設法去借,甚至不惜以幫工抵償。洛邑乃天下商旅匯聚之地,蘇代一聽說哪里有客商聚集高談闊論,談論各國風物、政情秘聞、戰場得失,他立刻放下農活飛奔而去,擠在人群中,豎起耳朵仔細聆聽,將那些零散的信息如同珍珠般串聯起來。得知城中何處有名士聚集辯論,或是新來的游士開壇講學,他更是場場必到,不惜花費重金購買席位,只為近距離觀摩那些才智之士如何分析天下大勢,如何引經據典,如何舌燦蓮花、折服眾人。他主動與那些士子交游,刻意談論時政,提出尖銳問題,觀察他們的應對思路和辯論技巧。
起初,那些士子見他衣著寒酸,談吐雖不木訥但也無甚驚艷,頗有些嫌棄,不愿與他多談。但蘇代出手卻異常大方(他將種田所得和父親辛苦積攢的些許錢財幾乎都投入于此),加之他聽得多了,見識日廣,談吐間漸漸顯露出獨到的見解和敏銳的洞察力,看待時政往往能切中要害,提出令人耳目一新的觀點。那些士子們漸漸發現,這個看似土氣的農夫,竟有不俗的底蘊,便也樂于與他交流,甚至邀請他一同周游,增長見聞。
蘇代如饑似渴地吸收著各家各派的思想精華和辯論技巧,默默記下,反復揣摩,取其精華,去其糟粕,不斷融合、創新。他不甘心!絕不甘心做一個只能年復一年在黃土中刨食,一生與禾苗鐮刀為伍的農夫!他心中有一個無比堅定的信念在燃燒:終有一天,他要學有所成,要憑借胸中的韜略和口中的辯才,揚名于諸侯之間!他要讓自己的身份、地位、聲名,足以匹配得上姚娥皇家的門庭!他要堂堂正正地站在她面前,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只能卑微地仰望!
蘇代的苦讀和訓練變得更加瘋狂了。田野、院落都成了他的演練場。他將田邊枝葉繁茂的大樹想象成威嚴的燕王、深沉的秦王、精明的趙王、驕矜的齊王;將捆扎好的禾捆當作是優柔的魏王、謹慎的韓王、強悍的楚王,甚至是那名義上至高無上卻已衰微的周天子;將寬闊的打麥場幻想成列國宏偉的朝堂大殿。他一會兒站在這邊,模擬著不同君王的語氣、神態、可能的詰難和疑慮,提出各種刁鉆的問題;一會兒又疾步走回“使臣”的位置,調動起所有的學識和智慧,引經據典,分析利害,慷慨陳詞,務求言語清晰有力,邏輯嚴密,動人心魄。他將從各處聽來的各派士子的辯論術細細拆解、推究、比較,揚其所長,避其所短,不斷給自己設定更高的目標,增加辯論的難度,錘煉話術的鋒芒與說服力。
沒有人督促他,也沒有人理解他。只有他自己,像一個最嚴厲的監工,日夜不停地催逼著自己前進。他常常讀書至東方既白,演練到月落星沉,廢寢忘食成了常態。在那些辛勤勞作的農人同伴眼中,這個目光日益銳利、言談間鋒芒畢露、仿佛脫胎換骨的蘇代,行為越來越古怪,越來越不合群。大家私下議論紛紛,都覺得他不好好種田或學著經商謀生,整天抱著書本做白日夢,一定是魔怔了,得了失心瘋。
面對這些冷嘲熱諷和異樣的目光,蘇代充耳不聞,視而不見。他的心志已堅如磐石,一心只想著要盡快出人頭地!他常常在夜深人靜時,或在疲憊至極的勞作間隙,閉上眼,反復回想大哥蘇秦當年衣錦還鄉時的無上榮光:
“大哥蘇秦,身披華貴的錦袍,頭戴象征尊榮的高冠,長長的冠纓隨風飄拂。他騎著一匹通體雪白、神駿非凡的高頭大馬,那張曾經飽經風霜的俊美臉龐,如今冷峻中透著睥睨天下的堅毅與自信。裝飾著華麗紋飾的馬車緊隨其后,車廂上色彩鮮明的旌旗獵獵作響。更令人矚目的是,車駕兩旁侍立著數位來自燕、趙、齊、楚等國的絕色佳麗,她們衣飾華美,姿容絕世,行止間眼波流轉,顧盼生輝,所過之處香風馥郁。長長的隨行車隊一眼望不到頭,滿載著黃金珠玉的車輛,在洛邑的黃土路上壓出一道道深深的轍痕,那是權勢與富貴的具象烙印……”
這幅景象如同最熾熱的火焰,灼燒著蘇代的心。他渴望!無比渴望成為兄長蘇秦那樣的人!他要往來馳騁于諸侯之間,憑借胸中的縱橫捭闔之術,游說君王,指點江山!他要從一介布衣寒士,一躍成為名動天下、諸侯競相延攬的高士!他要博取那令人眩目的富貴榮華,徹底改變自己的命運,讓所有曾經輕視、嘲笑他的人刮目相看!此刻的他,心中燃燒著熊熊的欲望之火,富與貴,名與利,是他沖破一切阻礙、證明自己價值的唯一目標!而他手中那卷已被翻得毛邊、浸潤了汗水的《縱橫策》,便是他堅信不疑的、通往那富貴之門的唯一鑰匙!這是大哥留給他最珍貴的遺產,是無價的重寶!
他更記得蘇秦在留給他的信箋中語重心長地寫道:“……為兄雖盡得此《縱橫策》之精妙要義,然所失者,唯在欲壑難填,貪功冒進,未能持守中正,是故功業雖顯,終未能盡全其功,留有遺恨。弟天性持重,心思縝密,敏于外而慧于內,明于事理。當今天下,列國紛爭,殺伐無度,強凌弱,眾暴寡,形勢瞬息萬變,縱是王侯公卿,亦難保其首級周全,何況我等出身寒微之士?汝需日夜研習此策,焚膏繼晷,不可有一日之懈惰!學成之后,更當謹守本心,持盈保泰,勿使所學有所偏失。若真能如此,則弟他日之成就,必不在為兄之下,甚或猶有過之!”大哥的殷殷期望、切切囑托,如同明燈,一直指引著蘇代在黑暗中前行。他堅信兄長所言絕非虛言,因此心志愈發專一堅定,摒除一切雜念,只求那功成之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