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石昊和張子豪陪同張子瑩去了藥館。
兩個少年就硬是在藥館等了一上午,準確的說是張子豪等了一上午。
而石昊看到張子豪那不善的神色,雖然不解,但擔心張子豪沖動大鬧藥館,也不得不待了一上午。
石昊一直試圖尋找話題,但張子豪死死盯著藥館里面,神色凝重,回答的是漫不經心。
幾番問答下來,石昊也放棄活躍氣氛了,轉而想自己的事情,偶爾發呆,偶爾思考自己前些天遇到的狩獵問題。
臨近中午,少女輕松悠閑的從藥館正廳走過,轉頭看到兩人還在,不禁錯愕。
“你倆干坐了一上午?”
“問他。”
石昊撇了一眼身旁的少年。
張子豪此刻神態輕松,對著張子瑩露出微笑,與剛才那副專注而又凝重的神態,判若兩人。
“呵呵,我今天都不走了,中午在這吃,你倆回去吧。”
張子瑩抿嘴一笑,習慣性的摸了摸左耳垂,擺了擺手又回了藥館里面。
“姐姐啥事沒有,走不走?”
石昊心中萬馬奔騰,卻也只是無奈的嘆了一口氣。
他能看出,張子豪也知道張子瑩的那段禁忌往事,所以才會如此擔憂。
只是石昊從昨天父母的話中得知,劉燁并不在那禁忌往事中。
因此石昊難以理解,張子豪究竟在擔心什么。
張子豪微微起身,又坐了下去。
“我緩緩再走。”
張子豪說這話時,神色冷淡,不過看樣子確實是腿麻了。
石昊不禁笑出了聲,張子豪這副模樣,著實少見。
…
石昊下午無事可做,聽到石嚴要去拜訪李牧,便決定一同前往。
現在距離那次狩獵已經十多天,除開最初兩天,他在白知家附近見過李牧,之后就沒再見過。
聽說那條腿已經完全廢了,即便是劉燁也束手無策。
獵村并不算大,父子二人走走停停,走了十多分鐘,便到了李牧家門前。
石嚴提著一把九節枝,這是一種稀罕的植物,可以泡茶,而且活血通絡,具有藥用價值。
石昊則是抱著一塊特制的皮醬肉,放在大籃子里,用葵樹葉包裹的嚴實,一股淡淡的醬香引人垂涎。
敲開了大門,迎面是李牧的兩個孩子,兩個男孩,十一歲和九歲。
“童童,林林,你們爹在嗎?”
石嚴問著,就看到李牧從正前方的房間里露出了頭。
李牧的左腿從膝蓋以上已經被切除,雖然綁了一根木棍勉強站立,但邁步走動,卻仍舊需要拄著雙拐。
幾人進了房間,石嚴把九節枝放好,找來小刀切下兩塊皮醬肉給兩個孩子。
兩個孩子吃的香極了,還想再吃,卻被李牧喝止了。
隨后,兩個孩子乖巧的端了幾杯水,看著皮醬肉,戀戀不舍的拉著石昊出去玩去了。
李牧泡了九節枝茶,嘗了一塊皮醬肉,贊不絕口。
“嫂子手藝越來越好了。”
“適應了嗎?”
石嚴看著李牧的腿。
“有什么不適應的,我還能走走,老白已經…唉…”
“你孩子還那么小,弟妹自己可照顧不了。”
石嚴看著窗外兩個努力拉弓的少年。
“我知道,可我現在的樣子,我只能拖累她,你看她早上出去,現在都沒有回來,采摘耕種,她什么都做了,我這樣子,唯一能做的,就是遠行了。”
李牧坐在椅子上,雙拐立在身側,用左手揉著左腿。
“弟妹知道嗎?”
“我沒來得及說。”
“我會拒絕你的提議。”
“那又怎樣,獵人隊九個管事的,除了你,其他人誰會愿意一個廢人留在村子。”
“老祖宗的規矩,因公受傷的,村子管養,你…至少等童童掌握了狩獵的基本常識再走啊。”
石嚴提到了規矩,本想用這個來勸阻李牧,但想到現在的獵人隊現狀,也只能幽幽一嘆。
“我可以等,但他們等不及了啊。”
李牧瞥了一眼村中心的方向,眼中有一絲落寞和無助。
“他們…他們已經不配當作一名獵人了,將遠行當作懲罰,當作驅逐反抗者的借口,他們的心已經死在這里了。”
石嚴聲音低沉,瞥了一眼村中心,眼中漠然。
“是啊。我在這里已經妨礙到他們了,不是嗎?”
“張峰走了,你也要走,只靠我一個人可守不住老祖宗留下的東西。”
石嚴神色微冷。
“老峰啊,他兒子知道那些事了。”
李牧念叨了一個名字,沉默稍許,低嘆一聲。
“什么?”
“和小瑩有關的…那件事。”
李牧說著,緩緩一頓,卻是隱晦的表達了出來。
“所以…老白是…這幫狗東西,狠毒啊。”
石嚴神色凝重,他心思精明,很快便理清了前因后果。
他和當初的張子瑩一樣,想到了白知的死和張子豪有關,但他想的更多,甚至猜到了這件事的根本,和村里那些人脫不了干系。
兩人再度陷入沉默。
此時院子里卻傳來一陣歡呼,是李牧兩個孩子的聲音。
兩個成年人向外看去,石昊正在放下弓箭,在少年的正前方有一個擺動幅度極大的草靶,而一支無頭木箭釘在靶心處。
那兩個孩子則是一人抓著一張小號的弓,圍著石昊歡呼。
“多歡樂啊。”
“是啊。”
兩個成年人之間不再沉默,聊著關于孩子的話題,關于孩子的未來,還有曾經一起狩獵,一起拜把兄弟的事情。
兩人交談了一個小時,相談甚歡。
“已經五年了,張峰走了五年,是時候回來了。”
石嚴自知勸不住李牧,也不再提分別,只談回歸。
“其實不回來也好,說不定他找到了其他村子,或者找到了大城市,就留在那里挺好的,現在這村子還有什么可留戀的。”
李牧笑的輕松快活。
“那倒是,如果你找到了別的好地方,安頓好之后,把我帶走,我一點不想跟那些家伙待在一起了。”
石嚴說著,已經起身。
李牧則是撐起雙拐向外走去。
院子里,石昊和兩個小孩都是灰頭土臉,不亦樂乎。
“阿昊,我們走。”
“李叔,走了。”
“走吧。”
離開了李牧家。
石嚴的神色變得凝重,不時皺眉。
“爹,怎么了?”
“你李叔可能要遠行了。”
石嚴隨口回答,卻依舊在思索著什么。
石昊卻是稍稍愣了神。
遠行,顧名思義,就是外出遠行,最初是為了開辟探索更多的區域,從而尋找更加適合生存,或者尋找其他的族群聚集地。
只是經歷了近百年時間,探索并無成效,從獵村向外近千公里,無一人群聚集,因此,遠行的性質開始改變,現在更像是放逐和懲罰。
石昊回頭看了一眼,那一處宅院,并沒有什么不同。
只是,他仿佛看到了童童林林無所依靠,被人欺凌,在冷眼嘲諷中逐漸長大,逐漸失去笑容,最后變得冷漠,就像張子豪現在的樣子。
石昊在以前,對于遠行的認知和加入獵人隊是一樣的,是能夠為村子做出貢獻的榮耀事跡。
只是五年前,他看著自己的舅舅,張峰遠行,他的認知開始改變,因為當時的氛圍根本不像是為英雄遠行舉辦的歡送,反而像是逼迫著遠行者遠離村落,那種壓抑感,讓他至今難忘。
那個時候,張子豪還是一個懦弱但卻愛笑的小孩,而隨著張峰遠去,張子豪能依靠的也只有他的姐姐張子瑩。
張子豪被欺凌,無處宣泄,在某一段時間里,甚至出現了自殘的行為。
石昊作為好友,自然也會幫助張子豪,一起和那些人打架,一起掛彩。
但是沒有長輩庇護的孩子,無論如何也不能真正的擺脫欺凌。
漸漸的,張子豪變了,笑容越來越少,話也越來越少,經常獨自發呆。
張子豪的性格越發孤僻,最后只在石昊一家人和張子瑩面前才會說話。
直至張子瑩加入獵人隊,張子豪的孤僻稍稍緩解,不過也只是在訓練之中有了交流,平時除了石昊一家人和張子瑩,依舊是不接觸其他人。
隨著張子瑩退出獵人隊,張子豪的性格徹底改變,冰冷,冷漠,仿佛世間一切都與他無關,仿佛世間一切都不存在。
若非張子瑩的存在,石昊相信張子豪會殺死那些曾經欺凌過他和他姐姐的人。
也是在那之后,張子豪面對幾名挑釁者,冷酷的打斷了那些人的手腳。
而獵人隊一些人提議放逐和嚴懲,皆被石嚴所化解。
“你有辦法留下李叔嗎?”
石昊抬頭看著父親,眼中懷有一絲期望。
“不能,我一個人不能否決其他人的提議。”
“可你留下了子豪和姐姐啊。”
“不一樣,小瑩和小豪…那些人沒有正當理由處罰他們。”
石嚴神色嚴肅,欲言又止,最終是隱瞞了原因。
“讓李叔遠行就有‘正當理由’了?”
石昊心有不解,語氣中也透露著不滿。
“沒錯,因為白知死了。”
“族長沒有責怪李叔,也不能責怪李叔,我不明白李叔還能因為什么去遠行。”
石昊不希望李牧遠行,因為李牧于他而言,也是親人。
“等回家再細說。”
石嚴微微一笑,卻是避而不答。
父子二人走出小巷,穿過主街,很快就回到了家里。
“為什么?”
石昊迫切的想要知道答案。
“對于某些人而言,李牧是獵人隊的異類,與他們的利益沖突,他們想要逼走李牧。這不是族長一個人能夠決定的,或者說,族長留下李牧的意愿并不強烈。”
石嚴認真的看著兒子,斟酌了一下詞語,低聲回答。
“村里那么多人,他們都知道李叔受傷是為了村子,族長難道不怕大家反對嗎?”
石昊心中震撼于石嚴的回答,語氣也顯得有些激動。
“當初有那么多人會挺身支持李牧,并不是支持李牧這個人,而是支持李牧帶回了資源。而且,族長親自主持了白知的吊唁,那些人自然不會在那個時候挑起事端。”
“整個過程的主角都是族長和已死的白知,無論是族長發布的通告,還是對于李牧的態度。從頭至尾,李牧其實一直處于人們的關注之外。”
“加之,李牧帶回來的物資給了村子,沒有給到任何一個具體的人。在利益不相關的情況下,李牧唯一的價值就是維持村子的資源收入,但現在李牧廢了一條腿,這個唯一的價值也就消失了,從這個時候開始,李牧是生是死,會被怎樣針對,已經與他們無關了。”
“更何況,族長從未說要放李牧遠行,一切都是獵人隊的決定,當這個決定以獵人隊的調整為借口時,族長便無權干涉。”
“你懂了嗎?”
石嚴盡量用簡短的詞匯描述了原因和獵人隊內部存在的一些矛盾。
“嗯。”
石昊聽得仔細,此刻內心已經是震驚和憤怒。
他前些天才意識到,村子的危險不只是猛獸,還有內部的斗爭,但現在,他又發現,獵人隊已經不是他印象中那個令人向往的地方了。
獵村正在逐漸腐朽,或者說早已經腐朽。
獵人隊內并不穩定,并非每一個人都會為村子拼盡全力,更多的人希望自己獲取利益,他們加入獵人隊的目的就是如此單純。
只是,這樣下去,這個與世隔絕的村落又能存在多久?
“呵呵,說不定,不等遠行那一天,就會有人在獵人測試提出來,到時候,獵人測試就熱鬧了。”
石嚴笑了笑,眼睛卻是深沉。
“爹是說…填補李叔在獵人隊的職務空缺嗎?”
石昊有些不確定,在現在的獵人隊中,很多的人已經放棄開辟探索,但是對于這些人來說,那些仍在堅守先祖規矩的人,就是不懂改變,會影響他們對于權力和物資的掌控權。
在這樣的集體形成之后,想要去打破,已經是不可能,因為這會傷到獵村的根基,獵人隊。
所以,想李牧這種人,之所以能在獵人隊獲得一定的地位,只是因為其他人需要他來貢獻物資和力量。
現在,李牧沒有能力再貢獻物資,自然而然是要被替代,也就是需要一個新的滿腔熱血的人來填補這個空缺。
“是啊,今天聊的很多,你自己琢磨一下吧,獵村的未來,說到底還是在你們這群年輕人手里。”
石嚴緩緩松了一口氣,眼神也變得柔和,整個人都放松了下來,微微一笑,便走進了客廳。
石昊眉頭輕皺,讓他這個年紀去思考整個村子的未來,這顯然是不合理的,他不可能有什么好的提議,但他卻明白,石嚴的目的并不是讓他為村子考慮,至少不需要為現在的村子考慮。
一切都要等他進入獵人隊,甚至掌握一定職務之后,他才有能力去做出改變。
石嚴之所以現在跟他說這些,只是希望他能有所準備。
石昊沒有跟著去客廳,而是走進了他居住的偏房。
躺在床上,他有了許多思考,只是他很清楚,目前的唯一要務,就是進入獵人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