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節說到二狗扎到水里去抓青蛙,見許久都沒上來,汪沿上的看客無一人樂意施以援手,都裝作什么事都沒發生一樣。直到二狗的母親做好了飯去汪沿上喊他吃飯,喊了一圈都說沒看見,她這才發現二狗的衣服和鞋子還掛在汪沿上歪脖子槐樹上——她萬萬沒想到水性超強的二狗竟然出事了。
二狗“走了”以后,槐武郎的那幫小弟們見了他開始躲躲閃閃,唯恐避之不及,因為二狗的事,村里的家長們加強了對孩子的管教,并一再囑咐他們不要去下河沿,槐武郎為此悶悶不樂,繼而罵著二狗的小名嚎哭流涕,這一幕恰好被我和槐成撞見,雖然他并沒有真哭,但他那兇狠的目光讓人看得頭皮發麻,攥起的拳頭發出了逼人的喀嚓聲。劍拔弩張之際,一場惡戰似乎在所難免。
“大哥哥,我們玩放炮贏泥去吧?”正是春妮的到來,才避免了一場看似不可調和的矛盾。于是,我們兩個到汪沿上撅了快黃泥巴到她家里玩泥巴去了。
春妮的哥哥是個巧手,他不僅會用高粱秸插好看的鳥籠子,還會捏泥哨,用泥巴做小汽車,雖然這些繁瑣的玩具我不會弄,但我也有我的寶物,就是先做一塊比較平整的如雪糕快一樣大小的泥巴,在上面刻上一些字母或圖案,這些字母都是我剛剛從學校里學到的。
于是,這些刻著圖案和字母的泥塊,曬干之后就成了我的玩具,它們很像刻在獸骨和龜甲上的假的“甲骨文”。每天放學后,我都會把新學到的字母和數字做成泥塊做的“甲骨文”,春妮的媽媽槐二娘見了就笑:“毛咬兒,你這是拿的什么東西呀?”
“這是我自己做的字,我會做字了”我一邊回答一邊將那塊刻著圖案的泥巴讓槐二娘看。春妮的父親槐德物二爺牽著黃牛拉著礪珠要去場里打場,我和春妮的哥哥槐秋華就一起跟著去了。槐德物二爺的家教很嚴,雖然他自己大字不識一個,但他繼承了槐姓族人勤勞、樸實、節儉的家風。所以孩子們在他面前都規規矩矩,說一不二的。
槐二爺家蓋房子的時候,因為“積”不夠數,就借了我們家兩車“積”。“積”,就是蓋房用的土坯,那時候蓋房子除了下面地基是石頭的,上面的部分全是土坯的,“積”是沂水人對土坯的俗稱。
我的爺爺是個老木匠,每天都在老家的院子里扎一個大架子,將一棵棵很粗的木料支在架子上,然后爺爺在上,父親在下,兩個人來回不停地拉著大鋸。拉鋸時,上面的人才是“領線”,掌握著鋸子的方向和力度,這樣才不至于走偏。
院子里的火堆上架著一個瓷罐子,罐子里冒著熱氣,飄著淡淡的香料味,但這里面不是好吃的,里面熬的是樹膠,是用來粘木頭的。在熬膠的罐子旁,還擔著一根程甲骨文寫法的水字形細長木料,中間烤著火,兩頭用麻繩吊著石塊,這就是做獨輪車用的車邦。
有時候,父親正干著活就一個人嘿嘿地傻笑,于是爺爺就放下手里的活計滿院子里追著打。在我出生之前,也就是我父母還沒認識的時候,父親就得病了,據說父親那時給生產隊里放豬,因為整天割豬草,不僅鞋子被草染綠了,整個人也是綠油油的,在放豬的空當,父親拿著字典讀了很多名著和古書。
因此,在村人的印象當中,父親不僅是個識文解字的后生,還是個既能說書也能唱歌的活躍分子。只是到了后來,國家招收村里的青年學生去當工人,那時當工人是鐵飯碗,完全和現在的打工不是一回事,是很榮耀的,所以父親的哥哥就應征去當工人了,而父親則留在家跟爺爺干木匠活,就在這個時期,奶奶在推磨時把腿摔斷了,而爺爺則因為忙于活計,早出晚歸,兩頭不見明影,所以就把父親難為出病來了。
原本一開始沒啥大礙的,后來父親想去當兵,體檢什么的都通過了,只是在家訪時,有人跟帶兵的首長說父親有精神病,其結果可想而知——父親因此想當兵的愿望沒能實現,漸漸地,原本的虛病開始向實病轉,不過經過一段時間的治療之后,他的病基本上算是好了,這才有了父親和母親的婚姻,然后又有了我和弟弟,只是,父親的病要累年靠藥物維持,而且見不得事,有一釘點的小事放不下準犯。
我父母結婚時雖然已是新中國的七十年代了,但就從他們的婚房布置來看,我父母住的是偏房的兩間小屋子,完全還是土財主遺留下來的那一套舊俗,兒媳在家庭中的地位與今天相比,用一個地獄一個天堂來形容最為恰當不過。
而母親呢,從小就很精明,幾歲時去門市部買東西,賬目算的甚至比大人還快,她干活利索,手疾眼快,是個見不得懶惰的勤快人。
爺爺則因為家道衰敗,奶奶摔傷了腿花錢,為父親治病花錢等不幸際遇而一籌莫展,時常地獨自一個人喝個悶酒,反復訴說著自己的不幸,畢竟,槐氏祖上曾在當地輝煌一時,祖上兄弟五人門庭顯赫,有酒作坊,有地好多墑,時人都稱之為五大門,可惜由于后人吸上了抽大煙,才導致家業衰敗。
還記得有次爺爺在酒足之后發起牢騷來,一把鼻涕一把淚地長嘆一聲,然后把個喝光了的酒壺順勢扔出了門外,一直在一旁和母親陪伴的我,跑出去偷偷地把酒壺用腳踩了個稀爛,因為我知道母親早就厭煩了爺爺這樣喝酒,也厭煩了他沒完沒了的絮叨,踩完了我就拿回來偷著讓母親看,因為酒壺是錫的,很容易在火里融化,我干脆又把它扔進炭爐子里化了一塊圓圓的錫餅,并且拿著它在院子里來回地扔著玩,可惜扔著扔著扔進草叢里怎么也找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