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陳年檔案
九起案子,七十一具尸體。這是羅牧青跟著公安部刑偵局“九案偵辦組”在外“云游”二十八天的全部見識。
從3月15日出發,到4月11日回來,羅牧青要么是在趕路,要么是在案發現場,要么是對著大屏幕。照片里一具具鮮血淋漓的尸體,沖擊著她的視線,導致她連日失眠。
羅牧青十分不爽。
九年的記者生涯,她不敢說看盡人間滄桑,也幾乎算是體察過人間百態,還真沒有接到過這么“不靠譜”的采訪任務。
她站在總編辦公室門口,稍微停了一下,吸一口氣,整理一下情緒,好讓語氣不至于太過生硬。
她纖細的手指輕輕地落在高大厚實的棗紅色門板上,很有節奏地敲了兩下。
“進來吧。”總編輯鄭達的洪亮聲音傳到了耳際。
“鄭總,我是昨天晚上回來的。向您匯報一下,這次我算開了眼,不光案件奇葩,人也都堪稱奇葩。”羅牧青邊說,邊走到鄭達的辦公桌前。
鄭達示意她坐在對面。
“這次的疑難命案積案攻堅行動,由刑偵局副局長關鶴鳴任一線總指揮。一共九起積案,發案時間距現在,最長的是三十年,最短的是五年。其中五起案件,是警界最著名的‘世紀懸案’。其余四起,是近十年來各省遇到的最頭疼的案件。這九起案件,全國頂級專家都組團去過,費了很大力氣,最后還是沒破。依我看,這回……一起都破不了。”
羅牧青連珠炮似的一口氣說完,覺得心里痛快了許多。
她看著鄭達。鄭達的表情由和顏悅色變得嚴肅起來。
突然,她想起來,還忘了一句很重要的話:“這次出去,差旅費花了一萬多。絕對不能再跟著他們瞎轉悠了,咱們真的傷不起!”
鄭達越聽越不高興,沉著臉說:“繼續跟吧。這次采訪也是為了配合新聞單位‘走轉改’活動。現在外出采訪的條件比以前好多了,可是記者變懶了,變油了。咱們是《公安時報》,有幾個人到基層跟著民警辦過案?”
羅牧青心里則覺得這太離譜了。《公安時報》雖然是公安部直屬機關報,但也是自負盈虧的單位。這些年來,紙媒經濟效益下滑嚴重,報社對差旅費的控制越來越嚴,凡是出差必須經編委會研究通過才行。可眼前的這次采訪,案子破了能寫報道,案子不破就什么也不能寫,這個賭注下得是不是有點兒大?
她以為是自己沒有說清楚,繼續解釋:“這九起案子,隨便哪一起都稱得上驚天大案。只要有一起能破,必定是產生轟動效應的新聞。可關鍵是,好多年都破不了的案子,僅憑九案偵辦組這三個人就能破了?退一步,即便能破,恐怕也需時日吧。一年破一起,這算快的吧?難道這一年我什么也不干,就這么跟著跑嗎?”
鄭達的臉色陰沉得可怕。
他不理她,開始翻閱桌上的文件。
羅牧青把事先寫好的報告放在桌上,說:“鄭總,這份報告里有比較詳細的案情介紹。”
鄭達說了句“好”,繼續低著頭批閱文件,她只好悻悻地起身離開。
其實,這次采訪是鄭達費了好大力氣才爭取到的。早在3月13日下午,他去公安部宣傳局開完會,就去拜見了他的師兄——刑偵局局長向國明。
“師兄,最近忙什么呢?有沒有我們能參與的?”鄭達知道向國明特別忙,沒閑工夫跟他嘮家常,所以每次去都是有話直說。
“最近要打一場硬仗,也是我們局今年的一項重點工作——疑難命案積案攻堅行動。帶隊指揮的是關鶴鳴副局長……一共九起,全是各省報上來的最讓人腦袋疼的案件。”向國明邊說邊用手指著頭。
“您大風大浪見得多,這九起能破幾起?”鄭達用他多年在媒體實戰中錘煉而變得異常敏感的專業的鼻子,嗅到了特大新聞的味道。
向國明壓低聲音道:“這事兒我還真不敢猜,反正全是懸案,有的都懸了好幾十年了。一起不破也不是沒可能,難度實在太大。這破案里面的門道你不懂,可是‘時過境遷’這個詞你懂吧?關鶴鳴非要去碰這個硬,攔了幾道都沒用。所以啊,要人給人,要錢給錢,全力支持。”說完,他兩手一攤,一副無奈的樣子。
“那我派個記者跟著吧,做個全程記錄。破不破案呢,都給局里留點兒檔案資料,畢竟是局里的重點工作。”
向國明指著門口,說:“你找關鶴鳴說去吧,只要他同意,我這兒就沒問題。”
五十歲的關鶴鳴為人十分低調,破獲過多起在全國有重大影響的案件,人送綽號“警界鐵漢”。一是因為他的工作作風特別硬朗;二是因為他平時不茍言笑,做事一板一眼,原則性很強。
在傳統媒體受到新興媒體大規模沖擊的形勢下,鄭達也嘗試“觸網”,創辦了報社的公安網站和中國警察微信公眾號,但一直不溫不火。而刑偵局的這個行動,有可能就是個“不鳴則已,一鳴驚人”的好機會。
于是,鄭達硬著頭皮找到關鶴鳴,問他可否帶個記者一起去。
意料之中,關鶴鳴一口回絕:“你讓我帶個記者辦案子?這不成笑話了?”
果然不出鄭達所料,他只得又返回去找刑偵局局長向國明,承諾一定會派最優秀的記者、一定做好檔案記錄工作、一定遵守宣傳紀律,等等。
向國明和鄭達都是公安大學畢業,雖然不是同一屆、同一系,但也算同門師兄弟,這點兒面子都不給的話,實在說不過去。
向國明帶著鄭達走進了關鶴鳴的辦公室。
一進門,向國明就笑著說:“鶴鳴,這項工作是咱們局今年的重點,帶個記者留點兒資料也不是壞事。前幾年部里修編部史,跟咱們要材料,一整理才發現有好幾個大行動都沒留下什么文字記錄。”
他慢慢走近關鶴鳴,低聲說:“萬一有的案子炒起來,咱們也有記者跟著,還能寫條新聞,以正視聽。你說呢?”
關鶴鳴見推托不過,便不情愿地說:“必須是男的。”
向國明假裝板著臉對鄭達說:“有句話說,新官不理舊事,這積案不好辦呀!這次局里拿上來的這些案子,全是難上加難的案件,你們一定要派個政治素質、業務素質雙高的人才行。還有,再強調一遍,必須遵守紀律、聽從指揮啊!”
鄭達一個勁兒地點頭,一個勁兒地說:“是是是,局里允許我們報道才發稿……”
這時候,鄭達心里想到的最佳人選是羅牧青。她雖然長得文文靜靜,骨子里卻蘊藏著一種不勝不歸的韌性。不管是拒絕接受采訪,還是惜字如金的人,只要她去,都能搞定。
而且,鄭達隱隱地覺得,羅牧青身上有一股勁兒,跟關鶴鳴有著某種相通之處。
“我把話說在前邊,報社可是個陰盛陽衰的地方啊!”鄭達半開著玩笑說。
關鶴鳴聽了這話,瞥了鄭達一眼,嘴上沒說,心里已經很不樂意了。他知道,肯定要帶個女的出門了。
就這樣,羅牧青硬是被鄭達塞進了“九案偵辦組”。
等羅牧青走后,鄭達才拿起她寫的報告,認真地讀起來。
九起案件,起起驚天,件件疑難,全是公安部掛牌督辦案件,全是經過多次攻關都拿不下來的懸案,有幾起還是中央領導批示過的。
黔貴省東南州“開里兩案”:十八年前,先是殺警搶槍,再造滅門慘案,致使一名派出所副所長、銀行行長一家三口及其一名女鄰居被殘忍地殺害。這么大的兩個現場,除了足跡,多名犯罪嫌疑人居然只留下了一枚左手食指指紋和一枚左手四連指指紋。四根手指全是斗形紋,專案組成員以前從來沒有碰到過這樣的指紋。有人懷疑是一根一根手指按上去的,用以迷惑警方。而且,鞋的樣本一直沒有找到,如此復雜的鞋底花紋簡直太詭異,很可能來自東南亞。銀行行長的人際關系復雜,不排除境外買兇殺人的可能性。
震驚海內外的“8·05”白金—包頭連環殺害婦女案:犯罪嫌疑人在隴原省白金市和漠北包頭市作案十一起,首案發于1988年,末案發于2002年,在十四年間殺死十一名女性,其中兩起案件均發生在一棟管理嚴格的家屬樓里。2002年以后,再未發現同類手法案件。更邪門的是,有指紋、DNA、足跡,可二十八年過去了,愣是找不到人。為什么2002年以后不再作案了?有人說他自作孽不可活,也許是病了、死了,或者是因為其他案件被抓入獄了。
黔貴省南陽市芳城區“2·10”連環殺害女性案:五年前,三名年輕女性分別在下班回家途中被殺,其中兩名女性身上明顯抵抗傷較少,有一名女性居然跟著兇犯在黑夜中走了兩千多米的山路。案子作得相當干凈,三名女性的衣服、手提包、手機等物品,犯罪嫌疑人全都接觸過,可現勘人員既沒有提取到DNA,也沒有提取到指紋。更讓人吃驚的是,每起案件發生后,夜里都會下雨,所有案件沒有留下一枚清晰的足跡。
三晉省云成市祥縣“4·19”三名女童被殺案:三個分別為九歲、十歲、十一歲的女孩被人殺死在廢棄的窯洞里。當時勘查這起案件的民警提取到了犯罪嫌疑人的精斑,確定了嫌疑人的血,做出了DNA數據,然后又做出了DNA細分數據。按照很多人的想象,DNA是當今的證據之王,有了它就肯定能抓到人。可是,六年過去了,民警除了港、澳、臺沒去,其他省份都去比對過了,愣是零比中。
廣粵省深惠市代號為“ZJ”的案件:“ZJ”是“肢解”兩個字的拼音首字母。1998年至1999年,三名女性先后被殺,相同點是她們全部被肢解,甚至連臉部的皮膚都被一點兒一點兒地剝了下去,直到面目全非。法醫盡了最大努力進行修復,但也很難完全呈現本來面目。三起案件一共提取到了十四枚犯罪嫌疑人的指紋。這些指紋竟然沒有重復,其中一枚不知道是犯罪嫌疑人的掌紋還是腳紋。不管是什么紋,反正經濟發達、科技手段高明的深惠市已無能為力。
江南省安平“12·28”石灰廠八人被殺案:2005年底,一家小型石灰廠的廠長夫婦、五名工人以及一名男童被殘忍殺害。現場被大面積翻動,可犯罪嫌疑人沒有留下指紋。除了提取到成趟的血足跡以外,現勘人員什么也沒有提取到。水池里有一只白瓷飯碗被薄冰凍住了,技偵人員從這只碗上提取到了一個僅有九個位點的DNA,卻始終對不上人。也有人提出,這只碗的污染十分嚴重,所以這個DNA疑點很多,有可能根本不是一個實際存在的人的DNA。
龍江省“呼河血案”:三十年前,犯罪嫌疑人一共作案五起,造成十一人死亡、一人重傷。現勘人員提取到了犯罪嫌疑人的足跡。車把手上有一枚指紋,但不能確定是否為犯罪嫌疑人所留。目擊證人很多,但由于犯罪嫌疑人戴著面罩,沒人說得清他具體長什么樣兒。這個人會熟練使用槍支,身手敏捷。他來無影,去無蹤,反偵查能力很強。因此,有想象力豐富的碼字人,為博眼球,給他取名“呼河大俠”,說他每作完一起案件都往墻上寫幾個血紅的大字——“替天行道”。到現在,這個案子都沒有確定過一名重點嫌疑人。
遼阜省海陽市“9·30”案:十三年前,一家七口人被殺死在住所內,現場被刻意地擦洗過。現勘人員只提取到一枚指紋、一滴血、半枚足跡。至于共有幾名犯罪嫌疑人,至今不明。
跨三省四市的“小超市”系列搶劫殺人案:涉及吉寧、蘇北、黑沙,1988年至1998年,犯罪嫌疑人流竄作案四起,殺害十三人。被害人均在農村經營超市生意,家庭較為富裕。這個系列案件,為多人交叉結伙作案。四個現場均提取到了成趟清晰足跡,室內被翻得亂七八糟,可是指紋、DNA之類的生物信息一概沒有。
鄭達看完這九起案件的基本情況,禁不住輕輕嘆息了一聲。
事實上,鄭達現在面臨的確實是明晃晃的“壓力山大”。他上面還有社長,如果最后真的一起未破,還真沒法兒收場。關鶴鳴啊關鶴鳴,都說你本事大,這回真要看你的了!
羅牧青坐在報社的咖啡廳里,頗不氣順。她想不通,一向精打細算的鄭達怎么突然暈了頭。
她心情郁悶,拿起手機,不知怎么,點中了“乘風”的頭像,發了條微信:“我回北京了。”
對方很快回信:“明天見。”
她只知道他的微信名叫“乘風”。
偶遇“乘風”,是在3月15日,也就是跟著九案偵辦組出發采訪的那天。她想乘地鐵去機場,公交卡卻突然出了問題。地鐵站售票員說他們處理不了,只能去管理中心處理。可是,不管是買票還是辦卡,都要現金。她這才發現,身上沒有一分錢現金。
售票員看她急得團團轉,就幫她出主意:“等有人來辦卡,你就找他借錢,然后微信轉給他。”可是,來辦卡的人不多,都用懷疑的眼光看她,問了兩個人都沒理她。
終于來了一個三十多歲的男人。他個子很高,寬寬的肩膀,戴著一頂黑色的棒球帽,上身穿深藍色運動衣,下面是一條黑色的運動褲。他急匆匆地朝辦卡窗口奔來。
再不上地鐵,就要遲到了。情急之下,羅牧青決心抓住這根救命稻草。
“您好,拜托幫我換三十塊錢,我微信轉給您。”她盯著他的眼睛請求道。
“帽子男”正在低頭掏零錢,沒想到有人擋在售票窗口前,嚇了一跳,對著羅牧青相了幾秒鐘的面,擺了一下手,說:“不好意思,我趕時間。”聲音低沉而富于磁性。然后,他試圖繞過羅牧青,擠到售票窗口去。
“我叫羅牧青,是報社記者,要趕時間去采訪。麻煩你了,時間來不及了!真的謝謝你,幫個忙吧!”羅牧青依然擋在他前面,他沒法兒把錢遞進窗口。
見她態度堅決,他皺著眉頭,仿佛在自言自語:“好吧,好吧,這都什么情況?”他邊說邊從褲兜里摸出錢夾,從里面拿出一張五十元的鈔票,說:“只有五十的。”
羅牧青就像怕他中途后悔一樣,迅速接過錢,劃亮手機屏,打開自己的微信二維碼圖片,說:“麻煩您掃我一下。”
就這樣,兩個人互加了微信。“帽子男”辦完充值手續后匆匆走了。羅牧青的手指又細又長,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為了趕時間,羅牧青先辦了卡,然后快速進了地鐵站。等上了車,她才開始轉錢。
總以為在不同城市、不同領域生活的兩個人,就像兩條永不交叉的平行線,但當幾十年過去,突然在某一個點相遇,才驀然發現,原來以前所有的努力和失誤,都是為了不可錯過的相遇。
二、超級奇葩組合
3月14日上午。公安部,通往分管刑偵工作的副部長辦公室的樓道里。
向國明瞟了一眼關鶴鳴,問道:“決心已定?”
“定了!”關鶴鳴的回答十分堅定。
“現在再加上一起還來得及。”向國明還是希望加入一張“保底牌”。
關鶴鳴面無表情,竟沒有理他。
在向國明眼里,關鶴鳴身上始終藏著一股悶著頭往前沖、無所畏懼的堅毅勁兒。
向國明轉過頭來,眼光里既有欽佩也有擔憂。關鶴鳴即將面對的不僅僅是九起疑難案件,還有在這些案子面前一籌莫展的刑警隊伍。
事實上,這兩個硬漢都是中國刑偵戰線上舉足輕重的人物。局長向國明是名副其實的全國刑偵隊伍的掌門人,而副局長關鶴鳴分管偵破殺人、放火、爆炸、投毒案件,可謂中流砥柱,面對的都是最惡劣、最復雜的案情和最狡猾、最兇殘的犯罪嫌疑人。
他們都是警齡超過三十年的“老刑偵”,久經沙場。然而,他們畢竟是在不同的環境中成長起來的,處世方式明顯不同。
向國明大學一畢業就分配到公安部工作,他面對的,上面是高級領導,下面是全國民警,所以養成了言行謹慎、前思后想的習慣。
可關鶴鳴不一樣,他一出警校大門,就直接面對犯罪嫌疑人,既要靠腦力,又要拼體力,工作中如果不機警果斷,要么錯失良機,要么身陷險境,甚至流血犧牲。因此,關鶴鳴做事從不拖沓,態度堅決,凡是認準的事,誰也攔不住。
有道是英雄相惜,雖然個性不同、經歷不同,但是關鶴鳴調入公安部刑偵局后的這五年里,兩個人總是十分默契地相互配合、相互支撐。
開展疑難命案積案攻堅行動的提出,是在一個月前。春節剛過,關鶴鳴一大早就跑到向國明的辦公室,把自己的設想和盤托出。
“你要直接去基層辦案?”向國明懷疑自己聽錯了。
“是,我想帶兩個人直接去基層,就挑各地認為最難的案子辦,帶動全國把積案徹底清一清。”關鶴鳴坐在向國明對面,一副決心已定的神情。
“你現在是公安部刑偵局的副局長,下去破案,分管的那一攤工作怎么辦?要想搞積案也行,就搞個積分評比,讓各地都動起來。親自下去搞案子沒必要,再說那么多積案,你一個人能破幾起?”向國明態度很明確。
要是一般人,局長不同意也就算了,可關鶴鳴不,他固執己見,說:“這幾年現案偵破率很高,正是咱們抽出手腳搞積案的難得機會。咱們常說傳承、講責任,老一代的精神和經驗傳下來了,責任和擔子也傳下來了。那些還沒破的疑難案件,既是歷史的欠賬,也是我們這一代刑偵人必須承擔的責任。要是再拖下去,恐怕有相當一部分失去破案條件。如果死者不得安息,生者不得安寧,我們還有什么資格說守住了初心、盡到了職責?”
看著關鶴鳴激動的樣子,向國明的臉陰沉著。
作為刑偵局局長,向國明恨不得把所有的案子全破了。可是,凡事要有輕重緩急,要講究時機。現在突然提出搞積案,向國明心里沒有底啊!
但他不動聲色,問道:“你打算怎么搞?”
關鶴鳴心里早就有了初步的計劃,他說:“讓各省把他們認為最難的案子報上來,然后咱們從中挑出社會影響最大、最難的案子來辦。”
“那就先讓各地報吧,咱們摸摸情況再說。”此事太突然,向國明一時不好決斷。
一個星期后,關鶴鳴拿著一份匯總報告,走進向國明的辦公室,說:“根據各地上報的案件,命案處選了九起,都是在當地甚至全國影響比較大的。”
向國明接過關鶴鳴遞過來的報告,快速翻閱了一遍,不由得心里“咯噔”了一下。
眼前這九起案件,公安部已組織專家搞過幾次了,可是都久攻不破。各地民警情緒低落,士氣受挫,雖說都想破案,但真愿意再趟這“渾水”的恐怕不多。再說,好多案件的證據缺失嚴重,嫌疑人也可能死的死,跑的跑,就怕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最后鬧個竹籃打水一場空。
向國明邊看邊想:“你真是哪兒硬往哪兒撞,不撞南墻不回頭啊!”
他思索了良久,然后對關鶴鳴說:“這幾起案子,社會關注度太高了。這幾年好不容易消停下來,你又要翻出來把它炒熱,就不怕惹出負面輿情嗎?”
“破案是咱們刑警的職責,再沒有比這個更正面的了。”關鶴鳴不以為然地說。
“案子不破,肯定有它的復雜性在里面,有些案子涉及的人比較特殊。現在的媒體不比當年,新媒體時代,追求的就是搶新聞、博眼球,就他們那窮追不舍的勁兒,還真是跟偵查員有一拼。”在這些方面,向國明顯然比關鶴鳴考慮得更加周全。
關鶴鳴毫不相讓:“有些案子,恰恰因為當時的條件不允許。現在有些束縛沒有了,變不利為有利,我們反而更容易開展工作。”
兩個人你一言,我一語,氣氛不由得緊張起來。
向國明見關鶴鳴態度堅決,坐在椅子上抽悶煙,不說話。關鶴鳴不抽煙,可也不走,就定定地坐在他對面。
一支煙抽完,向國明一邊捻著煙頭,一邊說:“你想干的事兒,我哪件沒支持?積案的事肯定要干。可是破案,一要有條件,二要有運氣。這九起案件條件都不太好,咱們再加一起條件好點兒的,湊十起。先保個底,省得萬一一起不破,弄個灰頭土臉,不好收場。”
想到有些案子確實到了最后關頭,再不試一試就真的錯過了機會,向國明也怕日后留下彌補不了的遺憾。再加上一起,也是對關鶴鳴的保護,純屬善意。
可是關鶴鳴卻不領情,說:“咱們公安部刑偵局代表的是國家層面的辦案能力,要辦就得辦最難的案件。”
向國明目光柔和地注視著關鶴鳴,說道:“這幾個案子,都是瘋狂作案后突然停手。好多年沒再作案,要真是死了呢?那不是白忙活?”
“要是沒死呢?”關鶴鳴反問道,“這回一定活要見人,死要見尸,沒個結果絕不放手。”
看他如此決絕強硬,向國明無奈地連連擺手:“還是老模式,你往前沖,我在后邊兜底。”
關鶴鳴笑了。那是一種發自內心的憨厚的笑。他從一開始就知道向國明會同意,而且會鼎力幫他——這就是默契。
經過一個多星期的準備,報告打上去了。部領導要求他們當面匯報。過一會兒向部領導匯報完,這件事就算板上釘釘,開弓沒有回頭箭了。向國明真的是捏了一把汗。
副部長的秘書已等在辦公室門口,輕輕推開門,報告說:“向局和關局到了。”兩個人走了進去。
“部黨委研究通過了你們的報告,給予一定的財力支持。這幾年你們干得不錯,現發命案偵破率能超過百分之九十八,這可是個不小的成果啊!”副部長先是一通表揚,然后接著說,“有一些陳年舊案,當時在社會上影響很大,現在還有影響,是時候把它們理清楚了。這回拿上來的九起案件到年底能破幾起,心里有沒有個底?”
向國明看著關鶴鳴,這是他一直想問又不好問的問題。
“沒底。”關鶴鳴自嘲地笑了笑,低頭看著地面,不敢跟副部長對視。
副部長也不怪罪,笑著說:“全國的積案這么多,部黨委對你們寄予了厚望,希望你們開個好頭,打個樣板兒出來。”
從副部長辦公室出來,向國明和關鶴鳴對視了一下,什么也沒說。
向國明知道,這時的關鶴鳴,腦子里已經在盤算著出發的時間了。
果然,沒走幾步,關鶴鳴就說:“局里邊,我想調走一個人。另外,再從基層調一個年輕人過來。”
向國明問:“誰?”
關鶴鳴略帶調侃的語氣說:“邱博士。”
意料之中,向國明點了點頭。
“邱博士”本名邱實,現任刑偵局侵犯人身案件偵查處(俗稱“命案處”)處長,業務能力和協調能力都很強。
邱實有一張非常漂亮的履歷表:六歲上學,十二歲被免考保送市重點中學,十八歲考入中國人民公安大學刑事偵查系,二十二歲考取中國人民大學法律系碩士研究生,二十五歲畢業后直接被公安部錄取,第一年在三晉省呂梁市公安局鍛煉。到公安部后,一直在命案處工作。一邊工作,一邊學習,二十七歲的邱實考取了心理學在職博士研究生。三十歲時,他拿到了博士學位。工作十一年來,他參與偵破過近千起命案,其中有上百起特大疑難案件。其超強的邏輯分析能力和豐富的專業知識被全國刑偵專家認同和點贊。邱實敏而好學,不僅是偵查破案的一把尖刀,而且有各種生活“小發明”,包括簡易制氧機、綜合運動儀,還會修電腦、做動畫,等等,簡直無所不能。由于他學識淵博,局里的人都管他叫“邱博士”。
被關鶴鳴看中的基層民警叫朱會磊,是江蘇省北湖市公安局的一名法醫。
法醫在中國是一個很大的概念,不僅要進行傷情鑒定、分析成因,而且要能從現場提取到對破案有用的生物檢材。此外,還要懂得一些排查方法。但凡當了法醫,哪怕是縣局的,都是三頭六臂的人物。
朱會磊,三十一歲,畢業于國內最權威的醫科大學法醫專業,又考取了國內最著名的法醫專家閔建國的碩士研究生。畢業后,公安部物證鑒定中心看中了他,可是他卻不愿意,硬是跑到北湖市公安局安營扎寨。他說不喜歡關在屋子里做實驗,想多跑跑現場,多接觸真實的案例。的確,畢業六年來,他大小現場都搶著出,積累了豐富的實戰經驗,在工作中可謂如魚得水,屢立戰功。特別是破獲了1999年的搶劫金店案件,一鳴驚人。
2014年,一個犯罪嫌疑人使用過的敲柜臺用的鐵錘“傳”到了朱會磊的手上。
此案發生于1999年。根據偵查民警的走訪與分析,劫匪在用鐵錘砸銀行柜臺玻璃時,手被碎玻璃扎破了。當年出現場的技術民警從錘子的木把上提取到了犯罪嫌疑人的微量血斑,公安部物證鑒定中心迅速檢驗出了犯罪嫌疑人的DNA信息,可在全國數據庫中一直沒有比中。十五年來,經過多次擦拭提取檢驗,以及長時間的降解,血斑已損耗殆盡,無法進行進一步的檢驗。
朱會磊由于入職后表現出色,得到了復檢這個錘柄的“待遇”。去物證室辦手續的時候,管理員小張說:“這個錘柄在我手里進進出出就好幾回了。這匹死馬又傳到你手里,就看你能不能醫活了。”
因時間跨度大,朱會磊調取1999年至2003年的DNA檢驗卷宗,對照查找當時的血跡提取部位,查詢當年的血跡檢驗情況,確定了檢驗部位。他聚精會神地盯著錘柄,重新對檢材相應部位小心地提取,進行血跡預實驗檢驗、確證實驗檢驗,結果呈陰性。這意味著沒有提取到血液檢材,自然不能檢出基因信息。
時逢三九寒冬,朱會磊卻汗濕衣衫。他的心臟劇烈地跳動著,檢材居然在自己手里消失了!
他閉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又慢慢地吐了出去。鎮靜,你能行!他給自己鼓勁。他把自己關在實驗室里,不覺得餓,更不覺得困。同事們來了又走,好像說過些什么,但他沒聽清。
他嘗試采用粘取器粘取和棉簽兩步擦拭法,在錘柄上提取犯罪嫌疑人脫落的細胞,兩種方法也均未檢出基因信息。
朱會磊重重地坐在椅子里,腦子里閃過了一幕一幕。想著想著,他竟睡著了。第二天醒來的時候,他身上多了一件衣服。同事們知道朱會磊的性格,都在默默地關注著他,關心著他。
他不想說話,依然不想說話,好像是在一場拳擊比賽中,被一記重拳無情地擊倒了,耳邊響起“十、九、八、七……”。迷迷糊糊的,他夢到了偵辦此案的刑偵大隊大隊長的臨終遺言:“在此案破獲的那天,勿忘告知。”
朱會磊決定從頭開始。
實驗室里,不僅有他,還有那個犯罪嫌疑人躲在某個角落里狡黠地笑著。
他重新翻看記錄著此案所有信息的筆記本,那個錘子放在視線以內。由于反復多次擦拭進行血型和基因檢驗,表層血跡已被擦拭殆盡,加之檢材存放時間久遠,表面血跡已經降解,原來留有血跡的部位表面已經失去了提取價值。
他大膽地設想,木制錘柄具有滲透性,表面血跡會不會有些細胞已經滲透到錘柄里了呢?
想到這里,他決定嘗試一下。
鑒于這個推斷,朱會磊將錘柄表面的木屑采取分區域多點刮取、切片及粉碎、提取、純化。經檢驗,仍沒有結果。雖然失敗了,但圖譜上還是出現了幾個令人興奮的小高峰,與1999年公安部物證鑒定中心的檢驗結果相像。
這次失敗中的小小“興奮”,給了朱會磊極大的信心。他加大提取面積,再檢驗。反反復復,失敗,重檢!失敗,重檢!失敗,重檢……
整整一百二十次,整個錘柄被分割成“銀環蛇”狀。連續一個多月,他像是注入了超能力,在失敗中一次次地爬起。最終,他從木芯里提取到了犯罪嫌疑人的DNA細分數據,完成了他人生中最漂亮的一次絕地反擊。
在這之后,他又將DNA深化運用,把河南省在“家系排查”方面取得的成果應用于本案,很快比中了一個家系,繼而鎖定了犯罪嫌疑人。
案子一舉偵破,三名犯罪嫌疑人逃匿十五年后悉數被擒。
很顯然,關鶴鳴看中朱會磊,讓他參加疑難九案的偵破,就是看中了他絕不言敗的內在精神氣質。當然,還包含另外三重意思:一是看他是否德才兼備;二是讓他在更艱難的實戰中得到歷練;三是把他培養成中國法醫界的接班人。
回到辦公室,關鶴鳴開始打電話給邱實。
他輕描淡寫地說:“我考慮,你跟著我到各地走走,把沒破的案子捋一捋。”
“您計劃什么時候出發?”邱實問。他說話不緊不慢,溫文爾雅。
“明天下午吧。上午我有個會,下午就出發。”
“九案攻堅開始了?”邱實問。他意識到,一場硬仗即將打響。
“你馬上聯系一下北湖的朱會磊,上回咱們一起搞‘8·21’搶劫珠寶店的案子,我看他不錯,這回帶上他。你協調一下,讓他明天上午趕到部里,下午一起走。另外,還有個《公安時報》的記者一起去。”關鶴鳴說。
“記者?”邱實重復了一遍,緊接著“哦”了一聲。
邱實著實吃了一驚,搞案子還帶個記者,這可不是關鶴鳴的風格。
他有點兒摸不著頭腦,看來這回還真是一次不尋常的“旅行”。但是,他這個人不輕易發問。他相信,只要愿意想,愿意等,就一定會找到答案。
三、初見如水火
整個下午,關鶴鳴滿腦子都是如何開展九案偵查的事情,竟忘了通知鄭達。等想起來的時候,都晚上十點多了。他想,總比第二天再跟他說強吧。于是,他撥通了鄭達的電話。
剛剛從長春出差回來的羅牧青已早早地上床睡覺了。突然,一串急促的手機鈴聲叫醒了她。
她迷迷糊糊地拿起手機,一看屏幕——“鄭達”,腦子立即清醒了一半。
“明天下午六點多的飛機,在機場跟刑偵局的人會合。我給你個電話號碼,你馬上把身份證號發過去,他們幫你訂票。”
“哦,是去采訪還是開會?”
“采訪,九起大案。具體什么案子,別問我,注意保密。”鄭達說完,掛了電話。
保密?保什么密?真是暈,您什么也沒說清楚呀!
羅牧青一下子從床上爬起來,把在長春采訪的稿件抓緊寫了出來。她是個心里壓不住活兒的人。眼看著有新任務,必須要把手邊的事干利索。寫完稿子,也快天亮了。她決定睡個回籠覺,可是怎么也睡不著。
3月15日上午11點,羅牧青接到電話,是用前一天鄭達發給她的那個號碼打來的。
“羅記者,我是關鶴鳴。多帶點兒衣服,出去的時間有點兒長。”對方聲音不大,但很有厚度,有些像配音演員童自榮的聲音。
“好的,謝謝您。”羅牧青剛要問“大概要去多長時間”,電話就掛了。
下午5點,九案偵辦組的三名成員已到達首都機場。
最年輕的那個戴著耳機,一副很陶醉的樣子。他身高一米八五,穿著一件灰色毛呢外套,雙排扣;長圓臉,自來卷頭發,單眼皮,眼睛細長,嘴唇微厚,神情里帶著些許傲氣。他是朱會磊。
邱實站在朱會磊身旁,比他略矮一些,皮膚白凈,五官勻稱,一臉的平和。他里面穿了件黑藍相間的格子襯衫,外面套了件黑色皮夾克,俊朗中帶著些許書生氣。
關鶴鳴站在他們倆對面。他中等身材,深藍色的翻領外套熨燙得十分平整,但衣服看上去略顯單薄。他身姿挺拔,臉部線條清晰,下巴微尖,眉毛濃黑,一雙大眼睛炯炯有神,鼻梁又直又挺,雙唇緊閉。
這么多年來,關鶴鳴只做不說,拒絕接受任何人、任何形式的采訪。給記者講案子?這不等于浪費時間嗎?再說,他壓根兒就不想被人關注,只想踏踏實實地研究案子,讓真相大白于天下,將犯罪嫌疑人繩之以法。所以,帶個女記者出門,他心里是一百個不愿意。
羅牧青隨著人流走進了機場候機大廳。她穿著件黑色立領羊毛短大衣,腰身修飾得十分完美,系了一條淺紫色主基調的方格子圍巾。她腳下踩著一雙四厘米的黑色高跟中筒磨砂皮靴,黑色的鉛筆牛仔褲將一雙腿襯托得筆直而修長。她頭發及肩,一雙靈動的大眼睛東張西望,希望靠自己的直覺從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辨認出九案偵辦組的三名成員。
這時,一個身影突然出現在她面前:“您是羅記者吧?”
他比羅牧青高出半頭多。她愣愣地問:“您是……”
“我是邱實,部刑偵局命案處的。關局讓我來接您,他在那邊等您。”邱實講話彬彬有禮,面帶微笑,給人一種非常舒服的感覺。
“您怎么一下子就認出我了?”羅牧青微紅著臉興奮地問。陽光、健康,是一個女人最讓人難以抗拒的魅力。
邱實笑而不語,頭向側邊歪了一下,示意羅牧青跟他走。
來到關鶴鳴近前,羅牧青尷尬了。
關鶴鳴似乎沒有看她,但她分明又感覺有一道目光將她從上到下掃描了一遍。她突然覺得后背有點兒發涼。關鶴鳴的眼睛太敏銳,似乎瞥那么一下就能把人的心思看穿。
該伸手過去,還是先自我介紹一下,抑或是站在原地等著他先開口?羅牧青的腦子里在快速地轉圈圈。
可以說,如果要找一個思維速度飛快的人,羅牧青就是典型中的典型。從小她的記憶力和想象力超群,語言表達能力強,鬼主意特別多,是校園里的優秀班干部、工作單位的重點培養對象。
等了那么兩秒鐘,看起來關鶴鳴沒打算先開口。羅牧青見機行事,伸出手,輕輕地說了句:“關局,您好。”
關鶴鳴只是微微地點了一下頭,仿佛沒有看到她伸出的那只手。冷,這絕對就是傳說中的高冷!
她只好悻悻地轉過身,伸出手討好地對朱會磊說:“你好,以后有不懂的,請多指教啊!”
朱會磊嘴角斜了一下,撇向邱實,用軟軟的“蘇普”說:“以后多向邱處長請教好了。”
羅牧青尷尬地把手縮回來,邱實連忙打著圓場:“這是朱會磊,江蘇省北湖市的著名法醫。”
她心里暗叫一聲“不好”,預感到這一路會狀況不斷。
朱會磊對記者沒什么好感。當邱實告訴他要有一個女記者同行時,他就渾身不自在。有個女人跟著,言行坐臥都不方便。有個女記者跟著,簡直就是身邊帶了顆定時炸彈。在他看來,現在已經鮮有“鐵肩擔道義,妙手著文章”的新聞記者了。更多的所謂記者,是為了提高點擊量,編造新聞、詆毀他人、顛倒黑白……他有個朋友,是派出所的民警,遇到了一個老上訪戶。上訪戶把房子租給別人開小賣店,小賣店主在房子到期前一個月轉租給別人之后,拿著租金消失了。上訪戶報警,派出所只能找拿走租金的小賣店主。人過了一年才找到,可錢已經花光了。上訪戶不依不饒,非讓派出所解決。派出所提出的解決方案,上訪戶全都不同意。上訪戶打了《都市報》的新聞熱線,說派出所的人跟拿走租金的小賣店主認識,偏袒店主。記者來了,事件正在處理中。派出所按照有關規定,沒有接受采訪,結果記者不僅偏聽偏信,還添油加醋,把上訪戶描寫成一個生活窘迫的老實漢子,代表普通群眾問責派出所。所長因為沒有處理好這件事,讓公安機關被動了,還受了處分。這樣的事太多了!不知道從何時起,記者揭露真相、抨擊丑惡的光輝形象暗淡下來。一些不擇手段追求名利的記者,嚴重敗壞了這個職業群體的形象。
“到了地方,不要說是記者。”關鶴鳴的眼睛根本沒有看著羅牧青,只是自顧自地低聲說道。候機大廳里十分喧鬧,也就是記者出身的羅牧青能迅速地捕捉到,一般人恐怕都聽不清。
“噢,”她把這個字拖了很長的尾音,然后語氣里帶有一點兒不情愿,蒙蒙地問:“那我……說我是從哪兒來的?”
“就說是局里借調的吧。”關鶴鳴依然不看她,聲音低沉地說。
“要是有人問我從哪兒借調的,我怎么回答?”
這時,關鶴鳴抬起頭,眼神像一道寒光甩過。羅牧青感覺自己被抽了一鞭子,臉上有點兒發熱。
的確,話有點兒多,這也讓她意識到自己是不受歡迎的存在,這將是史上最尷尬的采訪。
她紅著臉把頭扭向一邊,正碰上朱會磊的目光。于是,她向他微笑著聳了聳肩膀。
朱會磊根本無心理會她,扭過頭望向登機口,低頭看了一眼黑色的運動腕表,說:“關局,時間到了,咱們過去吧。”
羅牧青心里嘀咕著:“刑警都這么沒有人情味兒嗎?”
關鶴鳴坐在十八排,羅牧青、邱實和朱會磊坐在后面一排。剛坐下,朱會磊就戴上眼罩開始睡覺了。
邱實說:“羅記者,您可能還不是特別了解這次行動,我先給您簡單介紹一下。”
“感謝,感謝!”羅牧青連聲說。她想,這三個人里,只有邱實還算正常。社會上有個說法,說做記者的百無禁忌,不管遇上什么人都能說得上話,聊得了天。這話說得雖然難聽了點兒,但好像不無道理。羅牧青天生就有股不服輸的勁兒,越是難以搞定的采訪對象,就越要沖上前去試一試。
“咱們這次行動的攻堅目標,是改革開放以來的九起疑難命案積案。之所以能騰出手來搞這些積案,就是因為近兩年咱們的現案偵破率已經達到百分之九十八,有些省份達到了百分之百。我們先期是讓各省刑偵部門把疑難命案匯總上來,然后挑最有影響、最難的干。噢,就是白金的案子,一開始省里沒報,是我們做了工作以后才報上來的。”邱實耐心地介紹著。
“預計能破幾起?”羅牧青單刀直入。
邱實皺了一下眉,心想:“你以為這些都是普通案子嗎?剛才都說了,這些都是最疑難的案件,聽話沒聽到重點,還當什么記者?”
可他的臉上仍然帶著微笑,禮貌地說:“這個您問關局吧,他是攻堅行動的一線指揮長。”然后,他從雙肩背包里拿出一本書,把書里夾著的一張對折的A4紙遞給羅牧青,說:“這是九起案件的名稱,要是有興趣,可以在網上查一下。當然,網上的信息肯定不準確,有的編得還挺離奇。”
然后,他翻開書,專注地看起來。
羅牧青想,這真是一個很有心的人。
羅牧青用身體擋住手機屏幕,趁著還沒有起飛,偷偷地上網,把九案偵辦組這三人的名字輸入了搜索引擎。遺憾的是,沒有得到有價值的信息,都是名片式的介紹而已。
一切皆有因果。人們常以為先有因,后有果,或許邏輯上是這樣的。但是,事實上,常常是人們看到果之后,才會想起因在哪里。
刑警就是最先看到結果,然后去尋找原因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