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云景沖進病房里，和百里屏單獨敘話。

同行而來的路毓秀和木小綿站在院子里，不進去打擾。

百里屏的妻子何氏和女兒女婿從病房里退出來，何氏與路毓秀閑聊說話，女兒女婿則去往廂房。

過了一會兒，女兒女婿從廂房里走出來，手里端著飯菜。

何氏看見，雙眉皺起，對女兒道：“還是沒吃？”

女兒把粥碗向前一遞，語氣無奈：“喝了兩口粥，其他的都沒動。”

“這可如何是好？”何氏憂心忡忡。

路毓秀問道：“怎么回事？”

何氏道：“那個女孩兒現在特別害怕見人。有人在旁邊的時候，她就抱著腦袋躲在角落里，一點兒東西也不吃。沒人的時候，她才會偷偷地吃一點兒，可每次吃的也不多。再這樣下去，就只能把她弄暈，強行喂她了。”

路毓秀道：“我去看看。”

“哎。”何氏急忙伸胳膊攔住，“你，你別嚇著那孩子。”

路毓秀笑了笑：“我真有這么兇嗎？”

何氏默不作聲，不言自明。

路毓秀想了想，道：“我把她當成云景，行了吧。”

她這輩子若有十分的溫柔，三分給了姐姐，剩下的七分全都給了路云景。

何氏猶豫片刻，微微點頭。

路毓秀邁步走入廂房，何氏也跟著走進去。

廂房里陳設簡單，一覽無遺。

一個不停顫抖的少女，害怕地兩手抱著腦袋，面對墻角蹲著。

山里的孩子窮苦，多有營養不良、發育緩慢的情況，所以從少女的身形判斷，只能大致猜測她的年紀在十到十五歲之間。

在女孩兒昏睡期間，人們給她換了衣服，洗了澡，路毓秀已經很難從她的外表猜測她之前所遭受的苦難和傷害。

路毓秀慢慢走到女孩兒身后蹲下，柔聲細語地道：“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女孩兒聞言，顫抖得更加厲害，小腳努力往前挪了挪，好像要把自己擠進墻里一樣。

路毓秀回頭看看，何氏聳聳肩，露出一個“我猜就是這樣”的表情。

路毓秀站起身，俯視著女孩：“想不想知道你哥哥后來怎么樣了？”

女孩兒全身一震，小腦袋微微轉動，露出小半張清秀的側臉。

路毓秀輕聲道：“你哥哥落水以后被人救起，雖然在水里凍了個半死，但好歹活下來了。”

何氏不忍心地轉過頭去，她知道路毓秀在說謊。

女孩兒哥哥已經淹死了，人們在河邊發現了他的尸體。

但是在現在的情況下，善意的欺騙，也許是能讓女孩兒振作起來的唯一辦法。

路毓秀和顏悅色地道：“好好吃東西，吃飽了，我帶你去見你哥哥。”

女孩兒帶著哭腔，聲音微不可聞：“你騙我。”

路毓秀輕輕嘆了口氣：“我確實在騙你，你哥哥其實淹死了，尸體被山里的狼吃掉了。”

女孩兒猛然轉身，抬頭怒視著路毓秀，歇斯底里地大叫：“山里沒有狼！你騙我！”

那是一雙充滿了仇恨和怒火，充滿了野性和狠戾，充滿了絕望和希望的眼睛。

路毓秀在這雙漆黑的眸子里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她目光渺渺，意味深長地對女孩兒道：“你愿意相信哪一個結果？”

女孩兒一愣，淚如泉涌，身體向后一倒，坐在地上嚎啕大哭，不停地呼喊著“哥哥”兩個字。

路毓秀再次蹲下來，平靜且耐心地道：“好好吃東西，吃飽了，我帶你去見你哥哥。”

女孩兒抽泣著說了個“好”。

何氏喜出望外，急忙招呼女兒女婿端來熱乎的飯菜。

女孩兒狼吞虎咽。

路毓秀站在一旁問何氏：“她叫什么名字？”

何氏回道：“百里只知道她叫甜丫兒，不知道姓什么。”

路毓秀喃喃自語：“甜丫兒？甜丫兒，天牙，天涯。”

她突然大笑，嚇了何氏和女兒女婿一跳，甜丫兒兀自囫圇吞棗。

路毓秀看著甜丫兒大聲道：“好名字！”說罷，她仰天大笑，揚長而去

之后，路毓秀來到病房門外，見百里屏和路云景正說得火熱，便坐在外間聽他們說話。通過百里屏的敘述，她得知了甜丫兒的具體經歷。

當聽到百里屏想把甜丫兒收做義女，路毓秀便直接走進房間說：“這個女孩兒歸我了，要收義女也是我來收。”

路云景和百里屏大感意外。

百里屏慎重地道：“你是說真的？”

路毓秀道：“我喜歡這個女孩子，當然是說真的。”

百里屏思忖片刻，頷首道：“這樣的話，也很好。希望你能善待她，若是你對她不好，我可要跟你路毓秀翻臉。”

路毓秀笑道：“你大可放心。”

路云景無比高興。

一直以來，他都覺得小姨過得很苦。

雖然小姨有很多血緣上的親人，但在情感上，小姨就只有兩個親人。

現在，小姨在情感上又可以多一個親人了。

路云景很替她感到高興。

※※※

玉憲章袁清來到七蓋峰地底的石室。

身在三郡、有頭有臉的各色人物，幾乎都隨行在側，除了路毓秀和路珊瑚。

之前，人們已經把石室里的落石和所有人的尸體都運到了地面，分別安置。

此刻只有那滿地的血槽和血池，在厲聲控訴著寒月莊和魏克城的罪行。

袁清環視一圈，最后走到石室中心，凝視著原來朱雀神火所在的位置，手掌在那里虛拂而過，一團火苗憑空燃起。

其他人面面相覷。

袁清道：“這的確只是一道殘火余燼，真正的朱雀神火已經化形離去。”

顏正信恭敬問道：“先生能否知道，它所化之人現在何處？”

袁清道：“是誰告訴你，它所化的就一定是人類了。”

“這……”顏正信語塞。

袁清又道：“天地萬物，男女老幼，都是它可以化形的范圍。不過，它化形之物目前還在也象山。等到這團殘火余燼完全熄滅，才意味著它離開了也象山。”

眾人驚詫，紛紛埋頭沉思。

袁清環視眾人，道：“老朽知道諸位的心思，你們盡可以去找，不過老朽有三條要求。”

眾人齊聲道：“請先生示下。”

“第一，不要讓它落到無相子和別有用心的奸佞之徒手里。

“第二，如果它化形之物是死物，那就先到者先得；但是如果它化形之物是有意識的活物，諸位切記，萬不可對它用強，否則必遭天譴反噬。

“第三，不要干擾百姓們的正常生活。

“倘若有誰不遵照這三條要求行事，老朽將視其為魏克城的同黨，殺無赦。”

袁清的語氣始終平平淡淡，但沒有一個人敢忽視他話里的警告之意。

眾人心中發涼，脊背發寒，齊聲道：“謹遵先生法旨。”

人們先后離開石室，分道揚鑣。

袁清走到山林里的一處空地。

孔善筑、孔善枝、孔善琉、顏正信、曾廣悅五人，在他身后恭敬地垂手站立。

“孔善琉，我叫你反省了一夜，你現在可反省清楚，昨天到底錯在了哪里？”

袁清的語氣十分威嚴，與方才截然不同。

孔善琉痛心地道：“學生無能，讓先生被迫向那貓妖低頭，還被路毓秀當眾羞辱，學生罪該萬死。”

袁清閉上眼睛，面帶微怒，沉聲道：“冥頑不靈。從今以后，你不再是我的學生。寒月莊之事完結，你就離開天獄，回儒門去吧。”

五人大驚失色，全都跪倒。

孔善琉伏地哀求：“求先生饒恕。”

其他四人也懇求：“先生息怒。”

袁清道：“你可知道，在遇見你之前，那貓妖在做什么？”

“學生不知。”

“它一直在山里搜救災民，它那天救了三十七個人。”

老人轉身，厲聲呵斥：“好勇斗狠，徇私害公，是非不分，我豈能容你！”

袁清怒氣難消，拂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