蘋果掉在了醫院雪白的被子上，果汁陰了一片，而后它還在滾著，滾著，落到了地上。

像是一道鼓聲，敲在李婉瑩的心上。

她已經很久沒有見過這樣的季天羽了。

按照常理來說不會這樣的。季天羽擅長各種各樣的戲，自然要求她演哭戲的導演也很多，從哭笑不得到苦笑轉哭，從嬌弱抽泣到放聲大哭，從隱忍不發到瘋狂釋放，季天羽參演的作品里她哭出了千奇百怪，哭出了人間疾苦。

據說《武絕》有一幕哭戲，就是編劇幻想著季天羽面無表情眼中有悲但僅僅是單眼留了一滴淚寫出來的。最終喻望慕的呈現雖然也很震撼，卻到底不是編劇心中的那幕落淚。

如果李婉瑩有看過幾遍甚至看過一遍季天羽的作品，就不會覺得她哭是一件很稀奇的事情。

畢竟她是真的被表演系的導師拉出來做教材的，也就是傳說中教科書般的哭泣。

她印象中上一次小羽哭是什么時候了呢？

李婉瑩忘卻了，她唯一能記起來的是，季天羽小時候其實很愛哭的。她膽子小，天生淚腺發達，不管遇上什么事都在哭，吵的李婉瑩不得安寧，恨不得從來沒生過這個孩子。

現在的季天羽坐在那里，哭泣著，哀求著，她的表情是那樣的絕望，仿佛要哭出一生的苦悶與悲愴。

李婉瑩卻只是呆呆地看著她，腦袋中一片空白。

她知道自己應該心疼的，但好像完全心疼不起來，仿佛一夜之間缺少了這種能力。

這個女兒已經足夠優秀，優秀到她早就已經開始仰望她，從不曾憐憫。

想起丈夫的計劃，她搖搖頭，努力吧那些東西趕出自己的腦袋，“你才多大一點兒，心思不要這么重。”

李婉瑩把季天羽摟在懷里，嘆息聲恰到好處地被錄了進去。

“媽媽不會嫌棄我嗎？”云燈無助地看著她。

李婉瑩安撫地嘆息著，“怎么會呢？”

她松開她，握住她的肩膀，“好好養病，爸爸媽媽永遠站在你這邊。”

*

“都準備好了嗎？”有些健碩，甚至可以說肥胖的男人呼出一口煙，疲憊地詢問著旁邊坐在電腦前的員工。

“隨時可以發了，老板。”戴著黑框眼鏡的男人檢查了幾遍手下剪輯好的成片。

季宏圖盯著屏幕看了幾秒，像是要把那薄薄的機體看穿，沉默了一會兒，還是下了決定，“發吧。”

他擁有自己專用的社交賬號，而且作為網紅活躍著。

這個賬號主要是來分享他們一家三口的溫馨日常，用來給他們一家都保持一點點小熱度，也是為了給季天羽塑造一些人設。

不如說，每回都是他精心設置好一個場景自然而然的讓家里的兩個女人參與進來，他會用自拍的形式把一家三口都錄進去，輕松又不刻意。

自然而然的，這個號也就有了一些粉絲。

但是季天羽自殺之后，他的賬號下就涌現了不少質問和謾罵，都是質疑他和婉瑩怎樣做父母的，當然主要還是他，因為現在基本關注季天羽的公眾都知道季天羽的經紀人就是自己。

而自己確實為了讓小羽多賺點錢接了一些爛片。

在很多人眼里，演員的工資是個天價。其實不是這樣的，尤其是季天羽這種基本沒什么人脈的普通人家出來的孩子，商務、時尚的資源都是沒影的事，加上他們了解小羽那臭脾氣的性格，上綜藝只會惹出更多的麻煩。

早年間找上季天羽的多半都是些老牌導演，對于其他人來說，這是季天羽運氣太好，才能總被這些大導演看上，甚至有人因此懷疑她被潛規則。但隨著那些影片和電視劇的播映，這些人逐漸閉了嘴。

季天羽的演技是肉眼可見的好，即便是再外行的人也要稱贊一句天生吃這碗飯。

可是這些在季宏圖眼里用處不大，能找季天羽的老牌導演那是真的老，在他們眼里演員并不是最主要的那個，至少片酬上不是。

甚至有位老爺子算錢真就按月薪六千發了五個月——和工作人員是一樣的。甚至因為是按打卡日算的，每天都到場的工作人員平均工資大概還遠在季天羽之上。

要知道，別說演藝圈，在一區這樣的地方月薪六千，除非你是本地人，不然只能租地下室啃饅頭。

但這位老爺子的作品卻是實打實的質量高，手上的電影對半拿了獎，電視劇更是拍一個爆一個，這可不是現在那種拍一個爆紅三個月的那種。

要知道他一共拍了五部電視劇，每部都在電視上每年寒暑假連播播了二十年左右。

真可謂是家喻戶曉。

那個時候他們還不知道一區和娛樂圈該有的價格，但卻都耳熟能詳鄭老爺子的名號，便屁顛屁顛跑去了。

季家原本是住在四區，一來一往房租和生活費還倒貼了不少進去，當年的季宏圖和李婉瑩心疼的呀。

可一想到播出后季天羽就能爆紅，誰不心動呢？

所以當上一個經紀人出了點問題之后，季宏圖就就借著那個由頭和經紀公司違了約，自己成為了季天羽的經紀人。

當時為了這事兒他還在網上賣了波慘，誰讓按合同來說他才是那個違約者，于是他把部分合同上傳，說公司壓榨小羽，他要以父親的身份替她討回公道。

當時在網上就像點燃了爆竹的引線一樣，畢竟季天羽在公眾眼中普遍形象就是一個很有演技天賦的乖女孩兒，加上那孩子自己想努力考個非藝術向的好大學，他和婉瑩自然支持。

不得不說，小羽的理想總是那么的合他的心愿。

所以這一次，他也必須站出來拯救自己的家，他相信，小羽很快就能恢復成以前乖巧可人的樣子，而他，也絕不能丟掉那個“好爸爸好丈夫”的身份。

絕不。

這意味著他們的錢。

也意味著小羽的以后。

如果當初不是他要小羽轉型，他們現在在一區甚至買不起房子。

要是普通人也就算了，可是小羽是明星啊！

她這樣的天賦和早年打下的觀眾基礎，就算拍了幾部爛片又如何？觀眾也一定會喜歡她的。

他死死盯著那段視頻，確認那些不利于他們這對父母的話全部刪掉，只剩下小羽歇斯底里地哭泣和婉瑩的包容的姿態。

那個攝像頭偽裝性實在太好了，就在小羽對面的墻上，她也沒有發現，不得不感嘆科技的偉大啊。

事實上他自己也去檢查過幾次，甚至看不出墻上有什么瑕疵。

那兒就是一面墻。

真感謝把這個攝像頭賣給他的人啊，現在這段視頻就可以被輕易地偽裝成是他在拍攝而不是偷拍了。

接下來，他得去審審再背背寫手給他編好的公關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