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天色尚早，長街左右空無一人。

張西嶺正自拄著掃帚準備感嘆一下安寧的清晨，眼前一花，身前不知何時立了兩人，俱是一身勁裝打扮，背負長劍，臉上黝黑，氣息內斂。

兩人也不做聲響，只是齊齊盯著張西嶺看了一眼，只看得張西嶺心里發毛，手上的掃帚都不知如何安放；轉頭又向后院雜役房方向望了半晌。

張西嶺在旁見此二人臉色陰晴不定，正待鼓起勇氣詢問打尖還是住店，只見兩人扭頭一望，輕哼了一聲，張西嶺旋即眼前又是一花，前方立足處已是空無一人。

張西嶺這一驚非同小可，往后一跤坐倒，拿手掌蒙上臉狠搓了幾下，心想自己是不是還在夢中，不然怎么解釋好端端兩個人忽現忽隱的？昨夜陰曹地府的陰差現世了嗎？發了一陣呆，不由對世上鬼神之說又信上幾分。

張西嶺撿了身邊的掃帚顫巍巍剛要起身，忽又聽有蹄聲急促，轉頭望去，見一騎背負單刀，疾奔而至，蹄聲尚未消停，馬已在客棧門前立足嘶鳴。長街清靜，馬嘶鳴聲更顯響亮。

只聽馬上漢子輕喝到：“小二！今日楊掌柜可在客棧？有急信帶到！還不帶我見他？”

張西嶺趕緊爬起來躬身應了個是，將馬在門前馬樁上拴好，剛領著大漢進門，楊掌柜已迎將出來，也不多言，驗過信物，將大漢帶至密室關好門坐定，方自對大漢道：“聽得馬蹄聲響，仿佛是咱們雷堡的駿馬。原來還真是劉兄弟。不知堡主有何吩咐？”

原來這洛城的鳳來客棧，便是由名動江北三郡的雷堡開設，遠近聞名，故此幾十年間，無人敢來鬧事。

劉驛使起身抱拳施禮道：“見過楊掌柜。堡主有密信帶到。”說完取出一封漆信封遞上：“小的還有好幾處要去，這里既已送到，就先告辭了。”

楊掌柜接過信微笑還禮，遞上一塊碎銀：“辛苦劉兄弟。”

劉驛使也不推辭，抱拳謝過后便自行離去。

楊掌柜摸摸信封，感覺頗重，一觸之下便知曉里面放有進堡之時的鐵制信物。算下時日，又是到了抽調外門少年去雷堡的日子。

每隔二年的六月十五，鳳來客棧便要提供兩名少年去雷堡受訓。人手自然早已準備妥當，就等雷堡的消息送達。

楊掌柜拆了信封，里面一張信箋，三枚刻著尖嘴雷公圖案的鐵制信物。瞄了眼信箋內容，果是這件事情。

沉思片刻，楊掌柜著人叫來了張西嶺、陸小六、劉貴三人，說道：“堡內現在有一件任務指派下來，要從各分點分舵抽派一些年輕人手過去受訓，具體訓練什么，要到了再告知，如今只說是要求我們客棧過去兩個少年。我們這里三十幾號人，我思來想去，你們三個頗為聰慧，可以過去一趟。既然是去總舵，想來不會是壞事，對你們而言，或許是個機會也不定。你們意向如何？”

這件事情，實際上楊掌柜安排已久，招張西嶺這些少年進鳳來客棧的時候，除了學習日常雜役事務，一大半目的便是為了挑選合適的人選過去雷堡受訓。畢竟若是他們在總舵能夠意外出彩，總舵對客棧的獎賞可不會太少。

“就由掌柜安排。”張西嶺三人哪敢說個不字?掌柜既已有打算，老老實實聽著照做就是。

楊掌柜點頭道：“好。堡主信中有言，收到信后十日之內到堡內集合。此去雷堡路程駕車恰好五日，今日你三人就不必再行做事，先自整理收拾一下。這里有二兩銀子，你們可先去西市備上一些物件。之后盡快前行，切莫太過耽擱。”

“是。”

“這兩枚信物你們帶好，你三人從未去過總舵，入關卡時記得出示。”

掌柜取出地圖，畫了路線，標記了信中指定地點。雷堡地處上陽郡北部，離洛城正好四百余里。

“路上多山之處，偶有盜匪出沒，你三人在客棧所習粗淺武藝，可不夠看。雖說常理之下，報上雷堡名號，當可無虞，但盜匪可不一定講理，故此客棧自會派人一同護送前往。至于你三人，日常防身之物，也需齊備為好。”

二人自然繼續應是。

“出去在外，可無人幫襯，所以做事務必勤快刻苦，”掌柜道：“但遇事切莫沖動，謀而后定，小心最是。歷來樹高易招風摧，低調才是王道，有時縮一下頭不是壞事。”楊掌柜與那閻羅王王慶恰如兩種人，平日無論對誰，均是和善有加。今日也是如此，一番言談之下，便讓張西嶺三人心存感激。

“謹記教誨。”三人恭敬受教。

“出去的時間你們自行決定，莫要延誤就是。走時告知我一聲即可。此去時間不短，記得事務歷來多變，遇事一定要切記小心第一。”

掌柜再三叮囑。

“是。”張西嶺三人齊齊深施一禮，慢慢退出掌柜房間。

看著三人離去，楊掌柜又著人叫來大跑堂王慶：“總舵來信，又到了抽調人手的時間。這次就由張西嶺、陸小六和劉貴三人過去，王護院負責護送。客棧缺失的人手，你這邊人可以頂上吧？”

“人手沒問題，小藝他們幾個日常雜務已經熟練。”王慶回答到：“那我現在就安排去西市張貼雇傭通告，再招幾人補充。”

楊掌柜點頭道：“還像往年一樣，要身世清白可查的，務求聰慧。年齡么，最小可以到九歲，最大以不超過十二歲為準。”

“是，我這就去辦。”王慶轉身離去，出了門口走了一會，想了想，還是忍不住嘿了一聲：“這三小子，也不知是福是禍。”

招人手不難，民生歷來艱難，通告只要一貼，可以預計報名的人會擠滿客棧大門。只是去總舵受訓這事，歷來褒貶不一。原本作為外門弟子，能入總舵受訓是天大福分，問題是長久以來，得以出人頭地，榮耀歸來的不足十分之一，其余的那些少年，結果都不太好。

只是因為過去的都是貧寒子弟、或干脆就是孤兒者居多，最終殘疾也好，失蹤也罷，無人關注而已。就算有家人過來詢問，也不過是用幾兩銀子就打發離去了。

只是這件事情，對張西嶺三人來說，來的太過突然。是否是好事，他們并不是很清楚，只是知道接下來不再需要在這里干雜務，要去遠方總舵了。雖說好男兒志在四方，但手底沒有功夫，心里也是什么準備都沒有，現在就要離去這么長時間，別說雄心壯志，不心虛就已是極好。

作為雷堡的聚寶盆，鳳來客棧自有高手坐鎮，名義上是客棧打手，專治那些吃白食的好漢，實則是暗地里處理更麻煩事情的專家，偶爾心情好也兼職平日的武藝教頭。

只是教的不認真，學的也是一塌糊涂。客棧一眾小二、雜役，大體都是些掛名的外門弟子，平日做最累的活，拿最少的錢，又有閻羅王在旁揮舞著藤條整日虎視眈眈，想偷懶也沒機會，哪有多余精力練武？到了練武時間，就算是想勤奮，也沒這個條件，最終差不多都是走個過場。

三人回房互相嘀咕了一會，因劉貴家遠在洛城外十里處的一個小村莊，平日吃住在客棧，出遠門還是要回家一趟好向父母言明。

陸小六和張西嶺一樣也是孤兒，無處可去。兩年前臨近年關之時，張西嶺大清晨在客棧大門口撿了個凍僵的小乞丐，喊了李老頭一起抬到屋內又是搓熱又是灌湯才得以救活。問起他家里的事情，只說記不清楚，只知道自己從小被人帶走，后來又在路上走失，從而乞討至今。

楊掌柜看他可憐，干脆留了下來，也做了小雜役。年齡比張西嶺稍大，到現在已經過去兩年多，倒是和張西嶺最是親近。

三人大致商定分頭行事，二日后再行會合出發。

這邊劉貴出城回家，張西嶺也趕緊去了后廚，找到李老頭說了這事。

李老頭是過來人，一聽之下，臉上顯得陰晴不定，思考良久，最終嘆氣道：“終究還是輪到了你！西嶺，我們身在客棧，總是需要聽命，推是推不了的，賭一把也好，總勝過一輩子打雜。去了總舵，最終若能通過訓練，能在總舵做事，后半輩子便可無憂，要是有機會入了內門，那可真真不得了，聽說內門弟子的地位，比掌柜還要高。只是常有聽說訓練很是兇險，西嶺，你今年已有十三，在那邊可要好好努力。”

“李伯以前有去過總舵嗎？”張西嶺心有期待。未知的事情，了解的自是愈多愈好。

“總舵是去過，不過是臨時過去幫忙。我入客棧做事的時候，年齡已經二十有余，自然夠不上條件受訓。那次過去，正是三年大旱需要人手幫忙的緣故。你不知道，總舵所處的雷堡有多大，就跟一座小城似的。離現在有二十來年了吧，趙堡主他老人家那時也是正當壯年的時候...”

雷堡地處上陽郡最北側，與最南側的洛城相隔400余里，依盤龍山而建，方圓幾十里，共由分布于各大山峰中的九個堂口組成。總堂位于最高的龍脊峰，雖比不得東華山芙蓉峰的雄偉，也是峰險谷深，一條上山石階蜿蜒而上，可謂九曲十八彎，彎彎險要。

這雷堡原是本朝高祖皇帝過江之后，調南鎮北，大量屯兵所在。之后天下一統，一些原駐將士解衣卸甲后直接在此墾田定居，慢慢形成了封閉的門派勢力，除卻統一后的三十年卸甲歸田，從第一任堡主算起，至今也已有一百四十余年，勢力覆射江北三郡，也算得上江北一霸，方圓幾百里，無可抗衡的勢力。

江北三郡大旱那幾年，雷堡前后總計捐了一百八十余萬兩白銀，是歷年盈余的一半。另再加一半糧倉給官家，以救濟災民。李老頭那時正是押運錢糧的一員，從洛城隨隊到了雷堡，期間為救濟之事，可是出了不少氣力。

也是在那幾年，盤踞在上嵇郡云峰山脈惡狼谷十八窟匪寇，乘機流竄到上陽郡作案，大肆殺人放火，搶奪錢財，令災民雪上加霜。堡主一怒之下命人追捕殆盡，自己更是獨自一人執劍進入惡狼谷，直接斬殺了曾令江北三郡聞風喪膽的野狼王柳海山及其十八名親衛，之后又用了一天一夜，殺光了留守的諸多頭領與一百十九個流寇。

據說那一天一夜，單單手中的兵刃便換了十二把。事后清點堡主身上大小傷疤，共計有一百四十三處，已是體無完膚。

用盡霹靂手段，更顯菩薩心腸。

堡主對眾人來說，就是菩薩，就是戰神。

能入雷堡總舵做事，原本就是各外門弟子朝思慕想之事，若能成為內門弟子，更是祖墳冒青煙的福氣。

所以外門這些貧寒弟子對這個躍龍門的機會，還是非常看重。各少年在決定前行之前也有聽聞訓練的過程很是兇險，但最終還是無人因膽怯退出，總是期望自己在舍命一搏之下，得以出人頭地。

張西嶺也是越聽越覺得心生向往，對未來之事也漸有期待。

或許這是個機會，能讓自己變強。

直至找到殺害父母的兇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