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底的城市,已經開始預演寒冬。
中午十一點五十分,提前十分鐘到達讀金,這里并不難找,只是藏在樓內,招牌又刻意低調,容易錯過。
這里做中餐,可裝潢又非常的西化。服務員著黑色長袍,顯然經過嚴格選拔,目測都超過一米八,還個個面容白皙冷傲,吧臺里擺滿了各式紅酒,光線幽暗。
張川成有點手足無措,像大部分時候的自己,要了一杯冰水,一口喝下去,整個人都會被澆醒,服務員迅速地幫忙加水,似乎生怕耽誤。
一個女人走進來,鞋發出有力的聲響。她脊背挺拔,脖頸也是,黑色的短裙和皮裝,讓她姣好的臉和身材像在做一個驕傲的展現。她把墨鏡摘下,露出精心描畫過的眼睛,以適應餐廳內幽暗的光線。
她對服務員輕聲說了桌號,徑直向張川成走來,然后坐下。
“渴死我了。”她直接拿起桌子上張川成的杯子,大口飲下,再把杯子放下,留了半個唇印在杯壁上。
“你好,幫我拿杯水,給他。”她指了下張川成的位置,卻將他的杯子據為己有。
她的眼角有時間爬行過的痕跡,應該三十歲或者更大一些,看起來有點眼熟,張川成看著她,盡力在腦中搜尋記憶,但似乎一時無法搜到。她眼神同樣明亮有力,和林許許相比,是另外一種,帶著敏銳和機警,她看著張川成,說:“張川成吧?我是楊一尋的朋友。”
“可……”張川成差點說出真心話,可,楊一尋不是還沒有暴露出身份嗎?
“他和你換了房,說自己是攝影師,你們這些小孩兒。”她繼續喝水,眼睛看著張川成,像揭開一個秘密,帶著點壞笑。
“還養著你的貓,家里整潔的跟個強迫癥一樣,怎么可能是他,當然,也因為我看到了你的一張便簽。”似乎為了解開張川成的疑問,她繼續說。
她發現蠢的楊一尋應該不費力氣,張川成看著她,像看到一團巨大的能力,想起林許許講的話,她像熟悉的那種人,在運用計算、概率,對世界進行精準的判斷,而是否要了解真相,也只在于他們是否愿意。
“我不會揭穿他,只是想看他什么時候告訴我。”她露出貓戲弄老鼠的表情,甚至有幾分得意。
“對不起,是我來晚了嗎?”楊一尋朗聲說著,一陣風般的卷了進來,伸手撓張川成的頭發。張川成躲開,覺得真是。
女人立刻恢復了自然,眼中犀利的光轉瞬不見,像刀客刻意把刀鋒隱下,他們輕輕地擁抱。女人稍微欠身,透過楊一尋的肩頭看張川成,擠了一下眼睛。
張川成的心像被按在了盛滿水的瓶底,對這個女人不知如何應對,她看起來高貴美好,可又看起來過于冷靜,顯得危險。
楊一尋一來,整個餐廳似乎就迅速熱鬧起來,他像一陣飆風,將剛才的陰暗瞬間一掃而空,店內開始陸續有客人,服務員門也突然精神抖擻起來,楊一尋果斷點菜,再湊近女人耳邊竊竊私語,女人發出輕笑,再用手撫弄自己的鬢發,以確保它們在應該在的位置。
林許許走進來的時候,張川成站起來去迎接她。她穿著羽絨服,將整個人緊緊裹住,頭發高高梳成馬尾,看起來素面朝天,一副女大學生的模樣。張川成向她招手示意,直到林許許確定位置。
她緩緩坐下,任楊一尋介紹了所有人,但他刻意沒有說出名字,以確保暫時的不穿幫,拍著張川成的肩膀說是誰的時候,楊一尋說:“這是我的死黨,嗯,你叫他機器人或者鎮靜劑都可以的。”
然后他指著女人說,這是我女朋友,林子。
林子伸出手跟張川成請握,好看地笑了一下,又揮手向林許許致意。
張川成介紹林許許,她沖對面的二人點頭,然后說,叫我小慧就好了。她像是卸掉了所有的負擔,執意連名字都更正一下。張川成再介紹楊一尋給林許許認識,又怕名字穿幫,只好說:“這就是那個我的……”
“好基友。”林許許接話茬兒,大家笑作一團。
林許許和女人大概有三秒鐘的對視,旋即避開眼神。她樸素自然,今天格外好看,可大概整個餐廳和女人都有一股強大的氣場,讓明亮的林許許有些黯淡。
她應該是沒刻意化妝,羽絨服里的白襯衫也非常樸素。張川成想,昨天他們倆的對話,于林許許是一種解脫,她終于可以不用頂著奇怪的面具度日,可張川成似乎依然與她無關,即便她此刻就坐在他的身側。
林子看著桌上的三人,像經驗豐富的獵人,氣氛有大概超過二十秒的尷尬,直到她主動發問:“小慧,你是做什么的?”
張川成不禁心中一凜,覺得這個問題,平常又略顯唐突。
“做編輯。”張川成搶話說,想起昨晚林許許的尷尬,還有樓道里回蕩的聲音。林許許點頭說,對。
“哪方面呢?出版還是電視節目?”林子似乎很有興趣。
“出版。”林許許的聲音有點低。
“哦,是嗎?我很感興趣呢?”林子眼睛中閃著光亮,再拿起杯子來喝水。但她接著講下去,讓整個場面變得尷尬,“任誰都可以出書的年代,編輯也變得奇怪,追星逐臭的。”
林子說完,自知失言,立刻說:“我只是說一下現象,并不是針對你。”她對林許許舉起酒杯,她落落大方又鋒利,她是咖啡店的店員?張川成突然覺得這個女人不尋常,當然,或者張川成犯了經驗主義的錯誤,誰規定來了一個咖啡店店員就必須尋常?或許對其他行業毫無見底?
“哦,不用介意,我連這種都不如,我們公司,專門做旅游類的書,連作者都沒有,更談不上追星逐臭,所以,說是編輯有點高看我,我只是碼字的工人。”看不出來林許許的表情,但顯然有點不甘示弱。似乎這一刻開始,兩個女人的戰鼓已經擂響,張川成心中著急,覺得按照林子和林許許的脾性,很可能鬧到無法收場的地步。
“喂,菜上了,大家快吃吧。”楊一尋此時好像突然聰明了一些,插空迅速扭轉話題。
餐廳像城市人的客廳,讓無處安放心靈的人們暫時喘息,吃飯是正確的發明,進可攻退可守,實在不行還可以默默吃飯。林子高深莫測,張川成和楊一尋心里有鬼,林許許不明所以然,兀自對著自己的餐盤沉默吞咽。看起來,四個人毫無作為,心里又劍拔弩張,看誰刺出第一下,讓這個氣球漏氣。
氣球,張川成想起自己的腦袋,心里不禁一沉,即便如此尷尬的場景,也不知道是否還是有機會經歷。張川成抬眼看林許許,她默默地夾起西藍花,似乎要和它對峙,再一口吞下去。
張川成想,我喜歡她。
有酒杯被叉子輕輕敲響,在整個餐廳里,著像一個提醒,幽暗的燈光瞬間熄滅,再有一束追光,直接打在拉小提琴的人身上。他從門口直接拉著,身后跟著一個穿著婚紗的女孩兒。
“哇,有求婚。”楊一尋發出聲音,四座的燭臺被侍應生們點燃,整個餐廳發出曖昧又溫暖的燭光。
“女孩子求婚哦。”是那個女孩子,她手里捧著一束玫瑰,臉上帶著笑容,或許因為羞怯,她嘴角微微顫動,目標男生站起身來,雙手垂下,有點不知所措。
顯然,這是一個精心設計,除了男主角以外蓄謀已久的求婚策劃,因為鄰桌的人開始隨著提琴聲有節奏的鼓掌,還有口哨聲響。女孩兒一步步向著男生靠近,掌聲和口哨聲不絕于耳。
“真是冒險啊。”林子低聲說。
“我覺得很勇敢啊。”林許許發表不同意見。
“勇敢和愚蠢一線之隔。”林子冷靜,聲音里帶著一絲不屑,“男人這種動物,被捕時和動物一樣,方法就是逃。”
“算是被捕嗎?或許是個被推動的決定呢?”林許許回頭看過去,聲音冷冷的。
女人,真是奇怪的動物,她們可以不用對視,即可完成一場戰爭。男人戰斗則必須靠生理上的對抗,連惱怒都要面對面,與此相比,真是耗費體力。
張川成和楊一尋沒有插嘴,只好看著劇情發展。男孩垂手而站,看樣子像伸手迎接她,又像被符咒牽制住了,動彈不得。女孩繼續向前,再走近一步,距離男人三步的時候,她美美地站定。
她的妝容略濃,眉毛上有一顆明顯的痣,看起來俏麗,眼睛笑起來彎彎的,平時里應該很輕松。男孩看起來更稚嫩些,戴著金絲邊眼睛,頭發三七分開,西裝也略顯寬大。
“我……”小提琴聲應聲停下,女孩兒要說話了,餐廳里的人們停止鼓噪,靜待這一幕的發生。
“我跟你在一起,王磊,請你接受我。”
空氣似乎凝固住,整個餐廳的人都大氣不敢出,連侍應生們都停住手中的作業,以保證結果不受任何異常情況的影響。
“結果不妙……”只有林子鼻子里發出巨大的嘆息,張川成都覺得聲音過大,恨不得讓她停下別說下去。
似乎被她言中了,男孩對女孩說:“你這是干什么?”或者無法接受這個現狀,男孩氣急敗壞地轉身,抓起身后的大衣,直接向餐廳外走去。
女孩尷尬地站在那里,眼里流出的淚水,但失敗就在眼前,或者她鼓足的勇氣,此刻被男孩的落荒而逃全部泄了去,女孩似乎失去了所有的力氣,癱倒在桌邊。
從預期看到一個浪漫的成功的求婚現場,到突然遭遇打擊般的男主角落荒而逃,整個餐廳的人全部驚愕住,又不知怎么轉移剛才還聚焦的注意力,尷尬像海水灌滿了整個餐廳。有人開始盡可能尋找新的話題,開始交談,似乎這一切都沒有發生,而女孩的哭泣,也只是餐廳中的某個背景。
成熟的人人們,目睹別人的尷尬是更啊的尷尬吧。
“自取其辱。”林子不客氣地說。
“喂。”林許許的聲音更冷,她目光如電般甩向林子,“看別人努力表達真愛很有優越感嗎?”
“是啊,真人秀的本質就是如此,敢秀就不要怕別人評論。”林子毫無示弱。
“這算是丟人嗎?至少做了自己想做的事情。”林許許站起身,走向那個女孩。
張川成也只好跟了過去。
楊一尋跟林子在說什么。
“認清事實很困難嗎?這世界可沒工服陪著蠢貨過家家。”林子發出聲音,顯然對楊一尋的制止表達不滿。
張川成看向她的臉,突然覺得她無比的熟悉,終于想起她是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