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時,再往上點,夠了,再稍微往左靠點,對對對,就這個位置,你釘吧,小心點兒,別砸到手啊!”
屋檐下,一個婦人扶著梯子,抬頭沖站在梯子上的少年囑咐道。
“嗯。”少年閉著眼睛,點點頭,聽從婦人的指揮,將最后一枚鐵釘砸入外梁的柱頭,吃力的張開嘴,啊啊哦哦的笑著比劃什么。
今日在屋子不遠處樹洞里摸到了一窩筑巢的蜜蜂,不顧手上被叮的大包,興奮的摸索到英嬸跟前,將她領過去。
根據前世的記憶,只要再將誘蜂箱里的蜜蜂趕到封閉性的箱子中,便完成了。
英嬸擔心蜜蜂會蟄人,提議把蜂巢抬高些,便有了剛剛那一幕。
一切完成后,英嬸去忙手頭的活兒。
陸時嫻熟地從竹梯上爬下來,站在蜂箱下,仔細聽著頭上的動靜。
直到聽得蜜蜂能有序地從遠處嗡嗡飛到近處,直至聲音消失在頭頂,他才滿意的咧了咧嘴,輕“嘿”了一聲。
然后用腳掃了掃足下的雜物,就地坐了下來,出神的看著前方。
黑白分明的瞳孔中沒有一絲神采,看上去愣愣的。
一晃間,他已經到這個世界十年了。
記得最后一刻,滑稽的他趴在四輪滑板上,雙手緊握著小木凳,用盡了那輩子最大的力氣推向地面。
滑板被他加速得“嗤嗤”作響,像一輛賽車般沖向了那個十字路口。
大貨車下終究是一命換了一命。
而這一世,幸好這里的乞丐頭頭見他又瞎又啞,可憐程度足夠,能討到銀錢。
沒有像上一世那樣,折斷他的四肢,讓他永遠長不大,成了似是而非的侏儒。
“陸時…”
這時英嬸的聲音傳了過來。
陸時搖了搖頭,將思緒拉回來,微笑著“哎”了聲。
“聽對街吳媽說,王老爺這次打了兩只野豬加上一頭麂子回來,你現在早些去,不然又只能分到內臟了。”
英嬸跨出門檻,走到陸時面前,將一根泛黃的小竹杖塞到他手里。
這時她好像想到了什么,嗔道:
“你上次分到的那節大腸,也不知多洗幾次,還說給老娘燒個美味出來,結果老娘吃到嘴邊了才發現里面有坨屎,惡心了老娘三天沒吃飯,你是不是故意整老娘……”
說到這里,她憋不住了,“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旋即她聽到陸時也在咧開嘴笑,頓時不高興了,佯裝沖上去要修理他,陸時卻早已聽到聲響,跑遠了…
“小兔崽子,跑得這么快……”她撇撇嘴。
剛要進門,她又想到了什么,轉身沖陸時的方向喊去:
“陸時!忘了跟你說,回來記得去東街劉老頭那兒把背兜拿回來,他借了快半年,怕是不想還了……”
清脆的聲音傳出很遠,漸漸消匿,屏息間,從遠到近,傳來了“哦”的一聲應和……
杏子鎮不大不小,有三百多戶人家,鎮上杏樹多,而其他樹少,民居程“井”字分布。
陸時輕點著小竹杖,從偏軟的泥土小巷敲到了有青石地板的大街上。
街上三五成群的稚童見他從巷子里走出來,立馬拋開了手上的游戲,一股腦的聚到了陸時的身邊。
其中個頭稍大的兩個孩子對視一眼,十分有默契的喊出聲來:
“小啞巴…啞又瞎…討飯到我家!我家有剩飯…喂狗也不給他…”
他倆一起頭,剩下的幾個稚子便隨聲應和起來,同時喊到:
“我家有剩飯…喂狗也不給他……哈哈哈……”
喊完了,他們像兔子一般四下竄開,游戲算正式開始了……
果然,陸時等他們喊完后,露出一臉慍色,辨著聲音,朝那些稚子追打去。
那模樣,滑稽得很。
街上的大人看到了,也不阻止,他們知道即便自家孩子被抓住了,那小瞎子也不敢真打,只會象征性的抽兩下孩子的屁股而已。
追逐了一陣子,陸時停下腳步,雙手撐著膝蓋,喘了口氣,“咿啊”兩句,再擺了擺手,表示游戲結束,抬腳繼續朝東街走去。
他明白,這些孩子僅僅只是想跟他玩耍罷了。
前世就明白了。
而且如果不陪他們玩,那么走到東街去的路,會不好走的……
只用了一刻鐘,他便到了王老爺家門口。
王老爺名叫王聚財,是鎮上有名的大善人,里長見到他都得和和氣氣的說話。
陸時剛到這個鎮上時,王老爺也才剛搬來不久,搬來的第二個月他夫人就給他生了個大胖小子,他一高興,東南西北四條街道便被鋪上了華麗的青石地板,而且他還親自下工,一人扛著幾千斤的青花石雕,從東街到西街安置好,讓全鎮子的老人小孩過了一把眼癮。
聽說他年輕時到處闖蕩,學了一身本領,能生撕虎豹,開木裂石,不過也因此害了不少性命,一直沒個子嗣,后來他金盆洗手,開始行善積德。
到現在已是合家歡樂,人人敬仰了。
每過半月,他還會去山中打殺些野物,用他們的血凝煉體魄、打熬筋骨,甚至會幫鎮上的一些體質較好的孩子沐浴獸血、強筋鍵骨,剩下的肉,他會分給鎮子上比較貧困的門戶。
反正自從王老爺住進杏子鎮,每年的收成不論多壞,鎮上卻再沒有餓死過一個人。
如往常一樣,王老爺先是表明自己不想再進山狩獵了,甚至撩起衣服露出那些妖獸留下的疤痕給大家看,而那些府前的窮人則是一股腦的跪下苦苦哀求,表明若沒有了他的救助,他們都會活不下去。
沒有辦法,王老爺只好繼續推后,讓這些人先進去將這半個月的肉領了。
這時,他們會迅搶占前面的好位置,一個個爭搶的面紅耳赤,與剛才可憐巴巴的樣子截然不同,僅僅為了自己得到的肉比別人的大那么一點點。
陸時一向早到,對此從來都是揣著竹杖站在一旁,平靜的聽著,哪怕被擠到最后一個了,他也不吱聲。
他與這些人不一樣,之所以來拿肉,完全是因為英嬸,她不會放過任何一點節省的機會。
陸時隱隱明白她的用心,不好打破,便都依了她。
但王老爺并不知曉情況,他會讓兒子偷偷藏一份肥瘦相間的梅花肉,最后再拿出來遞給陸時。
看著陸時離去的背影,管家總會唏噓不已,轉頭對王聚財擔憂道:“山中獵了十年,定有妖族血裔,萬一有妖物找上來,老爺你……”
“別說了。”王老爺抬手止住他接下來的話,皺了皺眉頭,語氣悵然,“當初看他們如此可憐,沒想到……”
“吱呀”一聲。
王府的門再次關上。
而離開王府的陸時走上北街,朝劉老頭家去。
手上那方肉則掛在了王府的狗洞上,府外除了陸時,誰也沒膽子去拿。
這是他第一次來領肉時,用了半方肉交到的朋友。
……
半個時辰。
午時已至。
陸時已經候在劉老漢門前一刻鐘了。
劉老漢此人無兒無女,有幾個親人,但都在別處,隔的頗遠。也沒人知道他的名字,只是老頭老漢得地喊著。
門敲了又敲,始終不聞屋內有聲音傳出,門栓也緊插著,推門時不見一絲松動。
陸時心中升起一絲不妙的感覺。
他自小對聲音極為敏感,一個正常的農家老翁睡覺時總會發出些許聲響,而屋內靜的落針可聞!
不對勁……
詢問附近的人,也都表示只在年初時見過劉老漢,以為他去別地探親了。
“劉老頭子嘛,欠我二兩的酒錢還沒給呢!他在鎮上不受待見,可能早跑別地混日子去了,我呸!”
酒館老板一臉嫌棄。
“劉老漢這么吝嗇的人,那背兜半年沒還你,估計是要不回來咯!”路過的一人對陸時幸災樂禍。
“都別瞎猜了,去瞧瞧吧!門栓別著,人肯定在屋里,死了也好,沒死也罷,反正他欠咱們,大伙兒便順些東西抵了。”
這人一開口,引來不少人贊同,推推讓讓的七八人,一起朝劉老頭家去。
劈開門栓,大伙涌進去,前兩間都不見劉老漢人影,只是滿屋子的灰塵。
第三間是臥室,掀開厚厚的草被。
赫然,一具干尸呈現在眾人眼前。
掀被子的被嚇了一個踉蹌,本來想撿些便宜的人也不敢隨意亂動了。
“快!去喊里長過來!”有人冷靜下來,對所有人提醒,“別亂動屋里的東西,如果劉老漢是被人謀殺,這里面可能會有線索!”
他招了招手:“走,都退出去……”
不一會兒,里長火急火燎的趕了過來,進屋觀察了一番,又掀開被子看了一眼,等人全走了出來,拿出一把大鎖,將門鎖上。
“里長……”眾人想聽聽他的看法。
“應該是自殺的!”里長四十多歲,頭發白了一半,扣了扣耳朵,解釋道:
“劉老頭床邊丟著一把小柴刀,刀上有褐色血跡,尸體也只有腹部有道口子,血流了腰間一大灘,應該是失血而亡…”
“明天我去縣城里請捕快和仵作來驗尸,你們明天也到場提供些線,現在…都回去吧!”
他說完,便又吭哧吭哧地走了。
眾人面面相覷一會,開始四散離去。
陸時皺了皺眉頭,沒有開腔,也轉身離開。
線索還不夠,明天來聽聽仵作和捕快的看法……他心中一動。
……
回到家,英嬸煮好了午飯,同樣也是晚飯,古代的農民,不可能一天三頓的。
將手里的肉掛好,坐上桌,跟英嬸比劃一番,告訴她今天的事情。
當得知那些人跪在地上求王老爺繼續進山打獵時,她臉上一下憤慨起來,不停嘟囔著心中的不忿,而陸時,則靜靜坐在一側聽她發牢騷,心情愉悅。
“這群喂不飽的白眼狼!如何還有臉提起她娘?”
英嬸指的是那些人中的兩個代表之一。
每次都會以老娘臥病在床需要營養為由,竭力乞求王老爺進山狩獵。
而那也不是她親娘,而是她婆婆,前年就死了,餓死的。
她家火坑上熏著近二十方肉,她婆婆也沒嘗過味道……
另一個代表是個全身沒二兩肉的男人,還是個癮君子,天天吸一種叫神仙散的東西。
同樣以家中孩子快餓死了的之類的話哭求王老爺,若王老爺不答應,他便狠狠磕頭,直至頭破血流,磕到王老爺答應為止。
他總說家中的老六已經餓死了,剩下的老三也天天在挨餓。
可大家都很清楚,老六是個女娃,被他賣進了青樓,換神仙散了……
這些消息稍微打聽便能知曉,在窮人中,都不能稱作秘密。
至于后面說的那些話,無非是以王老爺的聲名作威脅,欲蓋彌彰的道德綁架罷了。
陸時夾了一根菜頭到碗里,扒拉一口飯,靜靜聽著英嬸發牢騷,這是他覺得一天中最幸福的時候。
“劉老頭死啦?成了干尸?”英嬸表面上淡定的問,桌下卻將原本分開的腳悄悄并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