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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2章 眾天之地井(下)

只要新的空中陸地仍在向上攀升,陸地內部的眾生就永遠不會得到安寧。倘若說摻著煙塵的空氣、發腐的尸體,從石隙間流出的濁水能叫人渾身不適、頭皮發麻,那么無時無刻不在發生的天塌地陷就是要人性命的折磨。

只是為了找到藏匿其中的黑長老龍,叛逆的石中人系還在追加更多的人。他們從基礎的八個中隊擴展到十二個中隊。和載弍猜測的相似,每個中隊分為若干個兩到三人組成的小隊。一個個小隊分散開來,一邊砌筑臨時的支撐,一邊開探黑長老龍可能的所在。

石中人系深知到達長老龍這種怪物早就不能以常理度之。別說是被石頭淹沒,哪怕是一刀兩斷、燒卻部分的軀體,殘存的部分照樣還能活動。只是地底深邃復雜,視野受限,石中人們的進度緩緩。為了互相溝通,他們約定使用哨子作為行動的指示音。

在載弍與顧川相會之前,第二中隊的隊長就吹響了一次集合哨,哨子的聲音在隆隆震動的地底傳出許遠。隊員聞聲,便攜帶各自的繪圖陸陸續續回到他的面前,向他做匯報。他一一做過交流,卻發現少了一支兩人小隊。

隊長吹響了第二次的集合哨,但那支兩人小隊仍未溯回。隊長的面色一凜,隊員們也開始躁動起來,互相攀談。

“安靜!”

隊長制止了隊員們的交頭接耳,詢問了方向上靠得近的小隊,追溯了最后一次與失蹤人員的見面形勢,確定了失蹤的大概范圍后,便武裝帶隊,前往調查。他們繞過巖層,穿破一面傾塌的石墻,一人放眼,就望見了黑暗中正在閃爍的晶管。

那是失蹤者的發飾和多功能鏟所發出的光芒。

“你們怎么一直沒有反應?在這里躺著做什么,不怕死嗎?”

隊長惱怒地吼罵。

兩人始終沒有回答。

人們靠得更近了。隊長低下頭來,看到他們的身體已與人石合并、長到了一起。其中一個人的外衣被扒了下來,他們的身上沒有明顯傷口,但隊長測了測呼吸,又翻過他們的手與脖子,判斷道:

“沒救了,有人殺了他們。”

他向后示意,對異龍有經驗的石中人走向前來,掀開他們的眼皮,察看眼珠,又手擊膝鍵與脊椎從脖頸開始向下排出的四個穴道,隨后抬頭匯報道:

“是心靈語。”

能直接致死的心靈語必定是借由引發強烈的思維失調而達成的。任何強烈的思維失調都與大腦各功能區的失準相關,換而言之,心靈語殺人仍會在身體各部出現一些不明顯的癥狀——譬如眼珠外翻,身體蒼白虛汗,部分神經反射的繼續運行等。

隊長若有所思,吩咐眾人收尸,自己則回到地底入口處,匆匆將情況匯報給他們的指揮官。

指揮官轉過頭來,身子仍在一片黑暗里,眼中閃著急迫的光:

“這件事可以稍后處置,關鍵在于有那頭龍的線索嗎?”

隊長不認為這是黑長老龍的所作所為,但他有些退縮了,便眼珠一轉,哄騙地回復道:

“我想這兩位隊員的受損正出自于它的手法。”

“那就循著線索去找。”

“但若是和它無關呢?”

隊長退一步說道:

“譬如,我聽聞有個會心靈語的刺客被那頭龍活捉了,也許還有其他一些怪東西被長老帶出來了。平叛軍方面有什么主張嗎?”

當時,領頭者,也就是這場搜索的指揮官就站在天窗的下面。天窗延伸出來的小路通往頂上黑暗深邃的洞口。在他的身后,這支大隊布有臨時的置物處,專門的博物學者正在鑒定和校準石中人們從地底發現的各類物事。這些物事一旦鑒定成功,且有作用,會直接被投入到搜尋工作的需要中。

指揮官平靜地注目隊長,冷淡地說:

“格殺勿論。”

隊長知道指揮官不想再說別的話了。

與此同時,獅子與年輕人在地底鉆鑿前進,彌漫著藥水和煙塵的空氣渾濁到讓顧川感到窒息。遠方傳來的哨聲,則叫人思慮。

年輕人的胸部腹部都隱隱作疼,他咳嗽了好幾聲,這讓載弍擔憂。

載弍問他:

“你還好嗎?”

他說:

“不礙事。”

說完,年輕人的手里伸出絀流,在巖石上削出一個洞口,隨后連續擊鑿,發出一連串砰砰的響聲。載弍這才發現年輕人身上的鮮血來自于這異端的嵌入物,而不是單純的手與石頭發生摩擦所造出的聲響。

能走的路都是有限的。大多的路是被堵住的。但為了節省體力,他們交換了彼此所知的信息,盡量思考了一條最簡最快的途徑。

顧川用絀流削出了一個小洞,便從已經合攏的中央術室中往外到了一條小道。這條小道原先可能是一連串并排的房間,墻體四橫八斜,但多多少少留了不少縫隙。人縮縮身子也就能從中爬過。

載弍的思慮很多。他有些想問那顆蛋的事,但看顧川嚴肅沉悶的面色,就知道這事不好問。他也有點想問顧川身上發生的許多細節性的情況,但他覺得這人對自己身上所發生的可能也不甚清楚。

兩人開始沉默,便是一路沉默。

直到了臨頭,一道光線從墻縫里穿出。年輕人從石隙里看到巖層的另一頭有正在探索的石中人,便轉過頭問載弍:

“你來的時候就有那么多人的嗎?他們在外面是做什么的?我們的路被堵住了。”

說完,他咳了幾聲,灰石簌簌而動。

載弍急急忙忙地回答了,先是說他在外面時就見到兩波石中人的對峙,接著就開始說他進來時,一系的石中人遠離,另一系的石中人則已涌入這片廢墟里,應是在找黑長老龍。

顧川思忖片刻,說:

“那事情來龍去脈也就清楚了。這群石中人應該是在布紫前線被叛軍策反,然后接受使命,選擇自殺,也可能是死于戰場,以集體的形式回到地井附近,并用你說的使陸地飛升的方法陰了黑長老龍和未反亂的普通石中人。”

載弍道:

“按這來龍去脈,石中人是否有很高概率,和蛇所率領的叛軍乃是一道的?”

“布紫及附近諸省,應有兩派長老龍麾下的隊伍群集響應,一者是我面見過的長老龍天衡,另一位按照我的聽聞,可能是叫做天誅。我不知道他們現在是不是匯合到一起的。”

載弍回憶道:

“你前往懸圃后,蛇跑了許多地方,與鄰近諸省的叛軍都有接觸。其中有許多條為首的異龍,也許其中就有天誅的隊伍。”

說到這里的時候,巖層顫動,灰塵帶著碎屑從天飛灑,落到兩人的身上。兩人稍微退后,載弍又說:

“我想、也許、我們可以憑著過去的友誼,和他們做交流,好讓我們從容出去。”

載弍為蛇做過一段時間的事情,多少有些人知道。不過載弍后來叛逃,知道的人若是知道得更多,就未必會正眼相待。

但顧川是受天衡另眼相待,也是受命刺殺了黑長老龍的人。蛇與天衡的交代作為機密未必有多少人曉得,可他的畫像曾被登上懸圃全城,就算是石中人也該知道這是令黑長老龍身體斷裂的異鄉人刺客。

年輕人點了點頭,低聲道:

“可以一試。”

但要挑個寬闊的、有出路的地方。

載弍把那件從石中人身上剝下來的臟物衣服藏在倒塌的廢墟里,徹底裸露自己的身形。不過齒輪人本身的防御能力就遠遠超越了肉做的人。

石中人到處都是。這群人探索的方法亦慎密,每走出數十米,每逢一個彎道,就要設置標記、障礙、支撐。

流亡客們藏在黑暗里,很快選定了他們的接觸目標。

那是地里罕見的一條兩人寬的巷道,原來可能是地井建筑群里的大走廊,但障礙物很多。廢墟里各種各樣的材料不少,顧川找了一張紙片用瓊丘語寫道:

“我是被天敗抓住的刺客,現在受了傷,你們能幫幫我們嗎?”

隨后將紙片粘在石頭上,扔到前方正在探索的隊伍人員的腳下。

探索人員的腳被石頭一碰,自然察覺,四五個人身上手中十幾束晶光轉移,照亮了石頭上的文字。這幾個人便竊竊地討論起來,其中一人溫和地喊道:

“是刺殺了黑長老龍的那位刺客嗎?你還活著嗎?我們也聽說你被黑長老龍抓住了,快出來吧,我們會幫助你的。”

“是我。”

四散的晶光立刻集中在發出聲音的地點。年輕人小心翼翼地走出,襯著晶管的白光,現出了自己挺直的身影。他身上披著的獅毛在光下像是沒有光澤的黃金。探索隊員們好一會兒才看到密集的鬃毛間有一個端莊得多的人的腦袋。那看上去可以砍下來的腦袋露出了一個叫他們感到可愛的笑。

“哇!”

此前說話的石中人大聲地喊叫了。

“你怎么披著一頭動物的皮呀?”

他們拎著多功能鏟走近了。

顧川說:

“我被黑長老龍關在一個黑屋子里,原來的衣服壞了,就找了件……”

說著,年輕人的話停住了。

接近的石中人的神色不是好奇,不是友愛,也不是質疑。他們微微外突的眼球閃著一種興奮的、血腥的情感。最前面的那個人用拿槍的方式拿著鏟子,他望著顧川,粗野地舔了舔自己干裂的嘴唇。

顧川嗅到了一種眩暈般的狂熱的意味。

按照他和載弍的推測,這群人里頗有一些是從布紫歸來的,是在布紫極可能是激烈到血流漂杵的戰場上歸來的。在那個環境里,他們一定數度面臨死亡,然后親手執行了許多人的逝去,見過許多的鮮血。

接著就是讓人飄飄然的愉快的獎賞。

顧川退了一步。

那邊的人就低沉地說:

“你怎么后退了?我是來幫助你們的。”

年輕人說:

“你們為什么要拿著武器呀?”

他們就理所當然地說道:

“因為上面下了令。”

人造的光亮終究不是永恒的太陽,彼此的面龐都隱于一片灰暗里。

年輕人就說:

“我不是什么危險的人,可以放下武器嗎?我有點害怕。”

“這不行呀……勇敢的刺客。我們也害怕你。”

其中一個人說,其他的人聞言,就愉快地大笑,互相應和起來。和在一起的聲音仿佛某種可怖的新生的秩序。

年輕人沒有猶豫,叫上載弍,拔腿就跑。

探索隊們無情地追了上來。

其中有個人大喊道:

“指揮官說格殺勿論。”

載弍和少年人靠著各自卓越的運動能力前后踏上一堵傾斜在狹窄空間中的墻,兩人低著腦袋一路飛奔。

跨過斜墻后,載弍往后射出自己的機械手,與頂上一塊巖石發生碰撞。巖石本就在受力拉扯的邊緣,一旦受力便砰然墜落,壓斷了道路,引起連鎖式的倒塌。

兩人不敢停留,小心翼翼地在狹小的世界里尋覓。

載弍不解地問:

“你是怎么發現他們不準備放過我們的?”

“因為士兵有兩種道德。”顧川急促地喘氣,體內空虛地感覺始終不見停止,“一種是他們自己的和平時代的道德,分辨好人,打敗壞人……另一種……另一種叫他們別用自己的道德做考慮,他們只需要服從長官的命令,因此,他們做什么都是被需要的。在他們身上,我看不到任何一點平凡樸素的感情……只有一種,一種得到了許可的、可以建功立業般的狂喜……”

這種感情讓想要與他們接觸的年輕人感到恐懼。

他們小心翼翼地往前走,前方是一條死路,需要從黑壓壓的巖石里開辟出一條路來。兩人正在琢磨位置,巖層的隆隆聲里混進了撥土的與巖石破碎的聲音。載弍聽到這聲音,像是被打了一下,立刻轉過眼睛,發覺了一個他們原先視野盲區的縫隙小洞。

里面有一個黑影正向他們飛撲而起。等到玻璃眼的光線找到影子身上時,載弍看清楚那是先前追蹤他的猼(bó)誕獸。

“小心!”

載弍擋在顧川的面前,雙手橫在身前。猼誕獸一口咬在它金屬的手臂上。齒輪人的手臂上只留下兩個淺淺的印子,而猼誕獸的門牙則崩斷了兩顆,嘴巴里流出了泛綠色的血。載弍猛力甩手,猼誕獸發出一聲悲鳴后,撞到了巖石上。

“別讓它出聲。”

年輕人著急,載弍連忙向前彈出自己的手臂。

但猼誕獸在死前已經大聲地向外吼叫起來。

流亡者們聽到隔著墻的石中人喊道:

“就在這里!”

陰森的地底像是幽冥的死亡世界。他們隔著巖石與土層看不清他們的身周,只聽到一聲接一聲集結的哨響。哨聲穿過土石結構的縫隙,另一頭猼誕獸沿著它的同伴刨出來的小洞,走入了兩人所在的狹窄空間。

這頭家犬沒有著急地撲擊敵人,而是繞著流亡客來到它的同類邊上,發出哀嚎。

載弍舉手作刀往它的身上砸去。猼誕獸靈敏旁跳,顯出它受過的敏捷訓練,爪子踩在有斜度的巖石上,接著躍起,欲從載弍的頭頂滑過。

顧川抓住時機,舉起左手,手里絀流破開血肉,往上伸去,劃開了這只猼誕獸的腹部。猼誕獸體內的臟器、腸子連著綠色的血液,從腹部的創口里漏出。而它的身體則繼續慣性前傾,直撞到另一面的墻上。

可這不算完,第三頭和第四頭的猼誕獸已經探過小洞。

載弍一拳頭砸碎上方巖層。下墜的石頭,把第三頭猼誕獸的身體淹在其中。

顧川則挖出一條小路來,這條小路通往了另一邊的三角空間。他說:

“走。”

兩人一起向前。

可就在這時,他們的身后吹來了一陣熏風。緊接著是胡亂砸來的碎石,然后一瞬間,一聲轟然爆破的巨響,兩人應聲趴下。

等到他再度站起的時候,爆破的大風已吹飛了小小的阻塞,晶管的光線穿過他們身體的周遭,直射到另一邊的墻上,接著在墻上留下流亡者的影子。

“想活,就站住!”

光來的地方,石中人們舉著不同的武器,對準了流亡者們。流亡者們剛剛假模假樣地舉起手來,一閃一閃的彈光就劃破了黑暗。

流亡者們的四個拳頭擊中上方的巖殼。巖殼順勢崩落,吞沒了暗器的呼嘯聲。載弍和顧川抬頭,看到頂上露出了一條寬度不足兩尺的小縫。

這是陸地飛升時形成的縱向縫隙,正是一條天賜逃路。兩人毫不猶豫,當場踏起巖石,如攀懸崖而走起。縫隙極窄,他們胸前胸后都緊貼巖石兩面,好在這地方重力變化莫測,兩人受重不多,踩墻也輕易,這才算勉強逃脫這波追兵。

可是順墻而上后,他們也徹底迷失方向,分不清東南西北。

陸地的重力只朝著其重心,他們憑著重力的強弱倒也能勉強分辨離重心的遠近。但巖層深厚,想要擊穿自不理想,各種各樣的縫隙也難尋找,能走的路徑便多是石中人系開鑿出來的探索小道。這些小道的盡頭自然也都是石中人系臨時的地下駐扎點。

于是流亡者們沒走幾步,前方的天地豁然開朗,巖隙拐角處射出十幾束燈光,燈光照亮了石中人布置的土石支撐。

他們意識到自己走錯了路,急忙后退。而燈光一閃,隨著幾聲犬吠,前后都跑出一條猼誕獸。

齒輪人幾乎無味,因此難以記住。但猼誕獸死尸的味道、年輕人的味道和年輕人手心滲出的血是好記住的。

猼誕獸齜牙咧嘴。

猼誕獸的身后,是下探的石中人和兩位石中人的隊長。隊長吹響了進攻哨。

“指揮官去了另一面,沒有別的指令,按原指令行事,格殺勿論。現在一切情況都不能有錯。”

年輕人聽見了箭矢穿過風氣的聲音。他側頭避開箭矢,一縷頭發飄然而下。他呼出一口氣,忍著自己反胃的痛苦,說:

“沒辦法了。”

隊長以為是他在說他們沒辦法了,只道是:

“束手就擒吧,可憐人。”

猼誕獸迎面撲去,誰知少年人當場從手心抽出那非銅非鐵的妖星隕物,將猼誕獸的軀體一刀兩斷。隊長才知道這兩人說的沒辦法是“必須要動武”的意思。

但石中人們更加鎮定自若,胸有成竹。

對于黑長老龍,他們早有詳細的準備。而應對黑長老龍的方案里,自然也有可以順便針對到兩個異族人的。

當時就有人用一吹管吹氣。這氣體融入空氣中,無形無色。只是載弍眼尖,只見這氣體順著空氣流動,流入猼誕獸的綠色血液里,于是綠血液仿佛蒸發似的,冒出縷縷有形有色的綠色煙氣來。

載弍不用吸氣,但顧川需要。

年輕人不慎吸入一口,腦殼就轟隆隆地開始發麻。他的瞳孔神經性地收縮,而胃部一陣翻滾,他開始干嘔,然后就把剛才吃下的食物全部吐了出來。原本正要對外說出的心靈語,忽然仿佛忘了詞,怎么也講不明白了。

這是一種神經毒氣,會抑制腦部神經沖動的傳導,是人系用來無效化心靈語的諸多手段之一。

士兵們知道神經毒氣已經起了作用,便再無憂慮,砰砰響起齊射之聲。載弍心急如焚,正要全力反擊。顧川搖搖晃晃就往人少的地方走去,勉力說道:

“突圍,遠離,不要正面沖突。”

載弍再不猶豫,先是把年輕人抱起背在身上,隨后胸前伸出十幾支機械臂,每一根機械臂都頂在石頭上。于是載弍騰空借力,自在挪移自己的身體,同時豬突猛進,一頭撞向阻在前方的士兵。那士兵胸腹骨盆被這一撞幾乎崩裂,腦袋一歪,就昏厥過去,不省人事。

流亡客們殺出一條路子,匆忙向外跑去,驚起其他正在挖掘作業的石中人的回眸。

領頭的隊長殺昏了腦袋,不作考慮地大吼一聲:

“追!”

逃脫戰頓時變成了一場可怖的追擊戰。

黑壓壓的地底叫人心生恐怖。

流亡者們慌不擇路,已是困境之獸。到處都是人,到處都是追兵。他們一路兜兜轉轉,而大地同樣在傾覆變化,路之生路,路之合路以及路的消失,叫一切現狀變幻莫測。石中人的喊叫聲,與石頭的倒塌聲混在一起,淹沒了傷員的呻吟。

“可要逃到哪里去?”

載弍不能確認。

他的體力也在飛速地消耗著。但那時載弍不關心自己。他更關心身后飛來的流火。這些熱辣辣的呼嘯聲,讓他對背上的少年人的現狀心驚膽戰。

少年人說:

“不用擔心我,去你覺得能逃走的地方。”

載弍一言不發,專注于讀取周邊一切的動靜。

飛濺的血與揚起的沙石,污染了探索客高潔的獅皮與金屬的骨骼。偶然大地的倒塌,便叫活的人與已經死了的尸體一起被蓋在石頭土壤的深處。

他們飛過斷谷,走過小路,如箭般前沖,但遇上嚴陣以待的敵人,又要被迫折轉,改變沖勢,向上攀及石中懸崖,向下隨地一同塌陷,一路千回百轉。沒幾時,大地更加合攏,能走的路就更少,幾乎全是石中人系布置的臨時支撐,載弍勉力找到一條隱秘的小道,避開縫隙里石中人的窺視一路向前。

結果,背著少年人的獅子,竟不知不覺間來到了地井的面前。

載弍的腳步停住了。

地井仍依舊,也占據了如今的地下建筑群中最為廣大的一片空擋與面積。石頭與石頭發出劇烈的摩擦聲,說明新生的陸地仍在遵循地井的軌跡向上猛沖。

小齒輪機趴在載弍的背上,對著地井發出嘰嘰喳喳的聲音。

他說:

“你也有印象,是嗎?”

小齒輪機沒有辦法做出回答,只是叫得更加激烈。

就這么一個恍惚的時間,猼誕獸發出一聲吼叫,載弍猛地轉頭,一道閃著光的暗箭橫空飛來,接著就是連綿的火藥穿破空間的聲音。

載弍翻身,把肉做的人護在自己的身下,同時在地上向后翻滾,躲到地井石柱的另一側。他的背部則切切實實地挨了好幾下,發出破裂般的響聲。

暗箭擊中了載弍胸口處的荒冢集。那被他帶來的玻璃書,落到地上,撞上天柱。暗箭則被彈反,飛到一邊。飄起的難聞的煙氣沖人心肺,無聲的漆黑中閃著死亡的光。

被護在身下的少年人不安地側目,他看到那暗箭的材質是天青金髓。

不會發生任何形變的、完全異常的金屬。無需加工,因為任何加工都改變不了它的形狀,也不會有任何裝飾,因為在用作武器的過程中,所有的裝飾都會燃燒殆盡,只有天青金髓永遠的不變。

“你現在怎么樣?載弍。”

他急切地叫了一聲。

齒輪人沒有出聲,而是沉默了。這種沉默,讓少年人心驚膽戰。

那時候,昏暗的地底世界抑郁到可怕。被斗爭揚起的塵土毀滅了一切原有的莊嚴與美麗,好似在宣告文明的世界已然不再。

少年人那時在想倘若載弍也出了什么事情,他該怎么做。

幸運的是,只一會兒,載弍就如往常地說道:

“肉做的人的武器僅止于此罷了。我沒有事,不用擔心。只是之后,需要安定的場景維護。”

披著獅子的年輕人掀過載弍的手,搖搖晃晃地站立起來,靠著石柱的掩護,一腳揣在撲來的猼誕獸的腹部,將其踢飛。猼誕獸的口水混著吐出來的血噴在獅子的皮上。他忍著體內撕裂般的苦楚,撿起那天然呈現流形的天青金髓,說:

“我已經恢復一點了,接下來,我可以獨立行動。你不用照顧我。”

載弍同樣站立起來,他匆忙地向地面伸手,撿起那一本被打飛的荒冢集。他用自己金屬的軀體擦了擦荒冢集,然后把荒冢集緊緊地抱在懷中。縱然身處絕境,他依舊感到無比的安心。這是他與他的種族最后的聯系。

接著,他就開始檢查荒冢集。挨了暗箭的荒冢集沒有多少的損傷,他用玻璃眼的光一照,數不清的小字就同步映射在地井巖石的表面。

這是玻璃書的閱讀機制。這些小字便是荒冢集用齒輪人語言書寫的是齒輪人的歷史。

“不要分心。”

年輕人靠在石柱的后頭,借著石壁的掩護,專注地盯著那群石中人的行動。他看到他們解開了一個包裹,取出了一種袋子般的東西,向他們投來了。

年輕人拽著失神的載弍往一側翻滾。狹小的通道里同時炸起通紅的火光,好似太陽要從地下二度升起。原本地里就有的草根與一些殘留的木制碎片在散落的彈片間被點著,熊熊地燒起。周遭的空間受到火光的沖擊,地井表面的凝固的巖屑紛紛剝落,露出其透明的接近于玻璃的真容。

載弍渾然感受不到害怕,只著迷一般地望向地井。他的雙手蓋在地井的表面,玻璃眼睛同樣緊緊貼在了透明的晶體上,與其發生細微的摩擦。

他越來越篤信自己先前所見的漂流的光絕不是幻覺。

而當玻璃眼的光明落在地井的一側上時。原本玻璃上看不清楚的小字就映射到了地井的那一頭,形成可以閱讀的文字。這種機理,顧川知道,不是任何別的,就是玻璃書、也就是荒冢集和齒輪人獨有的記錄知識的技術。

但這些文字,載弍和顧川都讀不懂,這好似是某種齒輪人語言的更復雜的變形,有其新的語法和書寫的機理。

“這,這是……”

載弍看清楚了一連串數字。數字的變形很小,因此他看得出來這串數字是在荒冢集上曾出現過的一個時間點。這時間點誕生于永恒鐘的計時,為的是準確定時地描述齒輪人的歷史。

接著,他就在第二行發現了第二串的數字。這第二串數字中涉及了幾個變形的字母,但依舊可以與荒冢集的記述對應。

換而言之,上面所刻錄的或許也不是別的,而就是荒冢集的內容。

兩者一一映射。

也就是說,他可以用荒冢集的內容反過來破譯地井上的文字。

只是這時,大地猛然搖動一下,飛升的陸地持續地擦過地井。地井裸露的表面迅速消失在地底的深處。而面沒有被剝開的一截落到了載弍的面前。載弍一拳頭敲在巖石上。巖石崩裂,玻璃的表面照舊被照出許多的小字來。

“我沒有看錯。這定是、一定是……”

他說不出來。

是少年人說出的口:

“齒輪人的建筑,是嗎?”

載弍轉過了頭。

他看到年輕人的目光一片沉著,既沒有疑惑,也沒有迷茫,只憑著一種非凡的直率簡單地揭破了載弍原先沒有勇氣道出的事實。這種坦誠的語氣,讓載弍恍然間想起了過去的博物導師。這獅子頭的齒輪人為自己在偉大發現面前的猶豫不決感到了羞恥。

他念頭急轉,卻仍不能堅定,他說:

“可能是的。”

包裹地井的巖殼泥土不停下陷,滾滾的洪流里帶著許多糜爛的花瓣與草葉。那是些依靠自然的陽光和雨露曾在地井的高空開放的小花,如今已在大地的起飛摩擦中零落盡了。

“假設這是事實,能為我們做什么嗎?”

站立著的少年人沉著地問。

載弍一邊摩擦地井表面的巖殼,一邊說:

“我曾經坐過這地井……它是某種升降的裝置。”

“那就好。”

少年人放下心了。

“你認真地鉆研地井這一裝置,我擋在這里。”

他并不指望載弍能得到些什么,但他想載弍已經做得夠多了,應該多做點他想做的事情。

他把絀流完全抽出自己的手臂,手指握在絀流末端長老龍的結石上。

石中人們并不靠近他,只遠遠地躲在暗處,向內射擊發箭。

年輕人的反應能力過人,但也不可能一一攔截,他只向上打破巖石,故技重施,造出一整片傾塌,以孤立環境。

只是地井附近的建筑結構抗壓抗擊打能力皆是驚人,而石中人系目睹他的作為便又向里扔出一塊方方正正的石頭來。

這塊石頭剛一落地,即在黑暗中爆出絕大的閃光,晃得顧川不得不閉上雙眼。古怪的生理性的刺激叫眼皮底下的眼睛都一個哆嗦,接著就是忍不住的眼淚淌出雙目。而石中人系只是將插在頭上的晶管橫在眼前,便能濾去多余光線。隨后,幾個自負靈敏的石中人便持刺刀走向前去,尖銳的前端,已觸到了年輕人的身子。

“停下。”

嚴肅的年輕的女聲響起,石中人的手也不敢馬上向前。

“客人,這兩人危險,可不是現在你可以隨意插手的。照舊。”

隊長剛剛說完,準備吹指令哨。那位他口中的客人便持刺刀在他的太陽穴到臉頰的位置劃過。這隊長張大嘴巴,捂著自己的傷口,便再也說不出任何的話了,愣著眼神望著來客,直直地摔倒在巖石上了。

這番變故,驚詫了所有的石中人。

年輕人退后一步,伸出雙手擋在眼前,從手指的縫隙間,他看到了那位客人的身影。

一個熟悉的人。

“初云……”

少女側過頭來,沖著年輕人微笑了。

她輕巧不可思議地起身,就像當初第一次救出年輕人一樣,飛躍數米,橫過半空,盈盈如空中飄過的蝴蝶。落下的時候,手里的刺刀,輕松地挑開石中人緊逼年輕人的武器。金屬的刀刃撞擊地面,發出噼里啪啦的聲音。

接著初云落地,她說:

“對不起……我離開了一段時間,你有沒有等我好一會兒呢?”

光芒逐漸消失在長久的黑暗里。顧川愣愣地看著初云,說:

“沒有,因為我知道你一定回來,來了就好。”

初云后撤幾步,兩句話便說清楚了起因后果:

“異龍們視我為天人導師,因此在龍戰艦撞擊死或生號的當時匆匆帶走了我。現在,我便是以懸圃叛軍的身份來到這里的。”

她拋來從異龍取得的隨身藥物,少年人接到手里,取出一卷紗布繃帶來給自己做了臨時的包扎。他說:

“原來如此,是聰明的做法。”

士兵們連忙后退,已死的隊長讓石中人系震怒。他們從各個方向圍住了地井,有人更是往里面再度投來了火藥。

初云立在那里,平靜以視,然后在火藥飛到身前的一瞬,她以不可思議的敏銳將其拍了回去。

石中人系俄而大亂。但只片刻,顧川便見著形似朝老纏線守衛的人居然接住了初云回拋的炸藥,將其扔到地面上。

于是又一瞬轟然閃光,卷起可怖的煙塵,火焰漂浮在空中,久久未散,好似綻放了的紅花。幾度交鋒下來,狹小的空間內已被塵土吹滿,當時的少年人幾不能呼吸。初云左右四顧,擋住周圍射來的所有流矢。

“已經想好了逃出去的方法嗎?還是一路殺出去?”

她問。

后者對于初云來說,也許可以吧?

她無法確定。

少年人沒有開口,是載弍說話了:

“有,當然有!”

那時的地井在散發光芒。

載弍沒有猜錯,這就是,這就是與解答城里那直達導師永眠之地的地井一模一樣的東西。他破譯了那種新的語言,接著就匆匆忙忙按照新的語言在地井的墻壁上寫就京垓曾經寫過的口令。

于是,當時在場的所有人都聽到了隆隆的霹靂般的聲音。

“成功了!”

載弍驚喜地大叫道,隨后他便疑惑地自言自語:

“為什么會成功……?”

他無法理解這一件事情,而抱住了自己的腦袋,膝蓋一軟,居然跪倒了地上。一種黑暗的設想讓他以為自己陷入了一個無可名狀的噩夢里。

而這噩夢正是他作為精神病齒輪人所得到的報償。

但這一下子,失去了信號,那轟轟隆隆仿佛是從地下沖來的某個東西便停留在之前載弍觸摸的玻璃前。而那片玻璃,已經隨著陸地的上升,飛過了陸地,沉入下方的空中。

初云擊碎了巖殼,少年人催促著載弍再度將手覆蓋在其上。

于是穿過了世界的三人見到了一個小小的房間,那是解答城里,齒輪人們擅用的廂室。里面有個小桌子,桌子兩邊各有長椅,長椅所靠的墻壁上各掛著一幅畫空白的花。

廂室內的空間狹小,僅容兩人坐。

但如果強擠,可以擠第三個人。

廂室與陸地同步,沿著地井在向上飛馳。地井邊緣已然打開,巖殼如不能依附大地的冰雪般吹落了。

“走!”

少年人推著恍惚的載弍進了門。

載弍坐到了一邊,接著少年人就在另一邊向初云伸出了手。

初云握住了年輕人的手。

那時候,石中人們為現狀所迷。急于為同伴復仇的隊長已經紅了眼,他一邊吹大聲的哨,一邊大叫道:

“別讓他們跑了!去取大荒落來!”

石中人們開始往廂室射箭,箭矢與原始的火藥擊打在地井屹立百萬代的玻璃上。初云低過頭,往外飛擲刺刀。刺刀斜斜地插入一個石中人的腦袋,刺爆了這人的雙眼。

接著廂門閉攏,地井合一。

他們再不見石中人的追擊,只能從透明玻璃的邊緣看到石中人們消失在厚厚的巖殼之下。而轉瞬,巖殼則消失在暗沉沉的天空之下。

沿附地井的巖殼一路破碎。

載弍在那時幾乎分不清自己的記憶與自己所面臨的現實。他不解地自言自語道:

“這是往上升的……為什么?”

他原以為這會是往下降,直降到地面上,好讓他們脫離。

少年人著急地問:

“說清楚一點,什么是往上升?”

地井巖石表殼的破碎,在空中飛灑,像是濛濛的細雨。天色急遽地開始變暗,由于穿過了色調的霓虹,好似是從海洋光明的表層沉入了海洋無光的深處。

灰白的天畔呀,太陽已然遠去,而懸圃的群陸猶如深海的游魚躍入了眾人的眼簾。

立于瓊丘頂端的懸圃好似一點都沒有被凡間的紛爭所困擾,只見玻璃晶管沿著懸索,搖曳著絢爛迷蒙的燈光。那時,正值雨后。懸圃的建筑憂郁而凄涼。

載弍望著窗外轉眼即逝的一切,他說道:

“當初,我曾做過類似的垂直升降的透明的井。那時,那是,京垓帶著我和秭進,為的是抵達地底的極深處,也就是形質界面的領域。它是往下的……它不該是往上的……”

“形質界面是什么?”

載弍顫抖著說:

“齒輪人的世界問題,將地底分為三個界面。第一是形成界面,用瓊丘的術語,就是、就是地母層。接著,是形體界面。所謂的形體界面物體還能夠保持自身的形狀的最低界面。超過此界面者,物質會失去自身的形狀……就像是冰塊融為水,金屬化為金水一樣……接著,再接下來,便是、形質界面。物質將徹底解離,失去一切性質,然后……融化于能夠融解一切的物質大海之中。”

年輕人想了起來。

這是秭圓和他說過的話。

齒輪人曾經向下挖掘,挖到地底的極深處,從而遇見了……能夠融化一切的水。

廂室還在地井中向上,即將徹底地脫離懸圃。

那時的天空無限的幽邃蒼暗,明明地井的四壁絕對透明,卻死活什么都見不到。他們只能向下望去,發覺曾經身處過的瓊丘世界,正在變成一連串的發光的點、線、面等無數簡單到極點的幾何,還有遙遠地方,他們曾經身處過的布紫以北的幽冥,發著裊裊的貫穿了世界的云氣。

冷冷的太陽處在人間的一角,變得無比的昏暗。

但就在這時,廂室猛地一顫,是這地井已經抵達了頂點。

這個位置處在遠遠高于懸圃的半空之中,地井的廂室就在這里不得寸進,猶如已抵達了人力的極限。

載弍驚覺到了什么似的在室內發狂地尋覓。

顧川也隨之一同尋覓起來。

只是廂室內似乎什么線索都沒有留下,只有桌子,椅子還有兩幅空白的畫。這廂室久與外界隔閡,甚至沒有任何的煙塵。

直到年輕人把頭探下桌子下面,他把目光對準桌底,才見到了唯一一句的線索。

那是古老的過去,制作這張桌子的最后的孤獨的動物所留下的話語。

上面用變形了的齒輪人語言寫著:

音樂與語言都會在時間中無限地行進,世界上唯有生者才會死滅。

縱然時間為人們之所共有,但人們立在世上,仿佛各處于不同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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