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故鄉空靈皆散去
書名: 我們在大地上只過一生作者名: 范超本章字數: 3709字更新時間: 2021-04-21 10:57:14
我在睡夢里回到故鄉,一切都是舊時模樣,似乎什么都沒有改變,人還是我小時候遇見的人,似乎有時候還有我離鄉之后在外面遇見的人,一并在故鄉的田路上走著,忙碌著,互相偶爾還說一下我。唯有我在距離他們不遠的地方站著,孤獨著,我和他們偶爾會說上幾句話,他們卻聽不見似的,自顧自走著。是的,村子的格局還是那樣,路還在,甚至墻皮上往下掉的那一塊土,多少年了,一直還是掉的姿態,一直也沒有掉到地上。墻角蹲著的那一只狗,一直就那么蹲著,舌頭因為天熱吐出來嘻哈樂著,好多年都沒有收回去,看見我一直搖著的尾巴還在搖,前爪要往我身上搭,一直舉著,表現著親熱。路上有雜物橫陳,一朵野草花,寂寞地開了很多年,我曾經好奇地蹲在它跟前看過半天,看得它很不好意思,而我還能看見我一直蹲在那里看花的樣子,很多年。一朵雞屎,風雨沖刷了多少年,還賴在路上,不肯消失,想預伏在那里,等我經過時,滑倒我。村里一家一家的鄉親,挨著往過住著,一家一家的人都在,一家一家地往過數,沒有誰離去和老去,人丁在那一刻持久興旺著,溫情永在。村子的體熱像剛燒開的水,像男女剛剛摩擦引逗起來的激情,蓬勃著,溫暾著,含混著,躁動著,囫圇著,高潮著,沒有任何散失,一切都還停留在那一刻,只限于那樣一群人,和一些事。我見過的一群人,之前的不知道,之后的不認識。我的靈魂附著在那樣的一群人、一些事、一群牲畜、一個村子上。
不知道的前輩們,已然完成了他們的一生,次第離開,我和同樣的我輩被安排在某個節令接連出場。從那個時刻注定,我從此所遇見的、記住的和發生關系的就永是這樣的人,他們形成三個圈層,最里的有十個人,中間有三十個人,最外有六十個人,我一生遇見了那么多的人,但是末了,最多也超不過這一百個人,能和我同行一程。我被安排在一個屋子里的炕上睡著,一個院子里坐著,一個門檻上看外頭,一塊地里跟著流汗,一條或者幾條路上走著,一個小學校里念書學習。一群人,我管他們叫這叫那,我被置放于這個村子,而不是另外一個村子,我的所有快樂幸福憂傷都與它有關了。我的靈魂永遠以村莊的形式發散和集合,表現著,充斥著,擠對著,剝離著,組合著,這些詞語都已不再誕生于大地,我試圖尋找最貼切的土話,可是沒有,它們印證著我靈魂的發散。犁地時翻起的一片油土,點草時嗆著的一片云彩,還有被我的尿味熏臭的經過村子的一縷風,它們都是我的魂靈。當我離開,注定有最主要的一塊沒有跟上來,它們與我分別,決裂,只在哪兒等著我回頭時相認。我的所有的遺憾都是因為它們而生,我注定有很多愿望無法實現,我的許多地方都有欠缺,我知道是什么造成了這種欠缺,因此當那么多成功的人從我面前招搖而過,我并不羨慕,我知道我有許多力氣沒有使出來。故地的磁性太大,它們被牢牢摁在了那里,就像我很多年前摁進墻里的一個圖釘,很多年后我回去,它還在那里堅守著一樣。這種磁性有著自己的水土,有著自己的性格,它影響著我的魂靈,影響著被我的魂靈放出來的我的言行方式,它知道我能走出去多遠,它知道我的勁兒能使多大多足,它能看清楚我的進度和成就,而我一直被蒙在鼓里。所有往前奔的人,因為一直被鼓噪著,所以也就一直都被蒙在鼓里,他們其實只是被一支小分隊照養著,他們是殘缺的,在這小部分靈魂疏忽或者無暇時刻照顧到時,他們就靈魂出竅,做出許多連他們自己也沒有想明白的事情。沒有誰,會完整告訴他們這一切,和為什么會發生這一切。
沒有誰來說破,因為,事實上村子一直都在變化,我的魂靈和我的行止本身已然無法合拍,已然疏離太久。我們早已沒有了共同的語言。村子里那些知道真相的人們,事實上正在次第老去,離開,只是我不愿意相信。事實上我怎么能沒有聽說,誰誰突然口眼<口咼>斜,誰誰突然腰里就別了個尿袋,誰誰死在了外面,或者誰誰把自己的一條腿留在了外面,還有我見過的那些個姑娘,還和我上過學的同桌的你啊,怎么突然就于半年前無錢醫病去了,又怎么,要在燈紅酒綠里悄悄做起了荒唐的婦人。這樣的事情常常會從各個渠道貫穿我的耳膜,只是我太忙了,我太茫了,我也太盲了,我傻傻地以為眼前的一切都是重要的,這樣的人命關天之事,在我看來都是輕飄的不值一提的,事實上我是真傻,事實上正是他們和她們的離去,帶走了很多關于我的生命的信息。我的生命正是由于他們的存在而日漸茁壯和成熟的。我的呼吸中有著他們的呼吸,落在我身上的塵土也落在他們的身上,在一個階段,我就和這樣的人與物不可分割,而在我的幼年少年時代,這一切已然定性和定型,決定了我之后長長的一生。還有那些莊稼,那些牛羊,那一頭豬,那一只狗,那一窩螞蟻,那一面蜘蛛網,那只燕子,那只家雀,那些圍繞在早年的我的身旁的一切一切,它們的衰老,離去,都帶走了我的一部分信息。在我年幼之時,這些信息豐富,飽滿,充實,它們流散在這些和我相關的物事身上、眼中、語言里,它們一起成為我的存在。當我離開,它們還在替我保存著這些信息,以便我有朝一日回來時復還給我。可是我一旦離開,就再也不會回來,我越走越遠,我被某些東西牽系著越走越遠,我在冥冥中知道那些東西有的并不是我的最愛,我明知道我為之勞神費心所得也或許寥寥,但是我還是被那些信息和畫面牽系走了,無法自拔,魂不守舍,我或許也想過,那些信息并不能在我身上砸下深深的烙印,會一閃而逝,但我還是著迷不止。而那些留在老家的信息呢,除了偶爾會在暗夜里當我思謀起前路往事時,給我托個夢捎上幾句話,再沒有任何辦法,把日漸壯實的我,日漸倔強的我,日漸牛烘烘又病懨懨的我拖回老家,它們在無望中離開,逝去,我的信息湮滅,或者隨它們一起,散在村莊。
而今或者而后,當我回來,我的信息已然不認識我了,我不認識和不認識我的人們站在我的村子里。我不知道他們從何而來,怎么就這么迅速地占據了我的村莊,那些我熟識的人和物們都不在了。當然村子還在,大體的方位和格局還可辨認,但是村子里,已經換了下一撥人,我處身其中,覺得蠻橫,粗暴,不舒服,覺得沒有商量,可是商量又有什么用,我對這個村子起不到什么作用,就像在外面,事實上我對誰都不起作用,最終誰都改變不了什么。我看著他們,他們也在看著我,我和他們現在都是這個村子里的人,但是能夠證明我是這個村子里的人這一身份的村人,事實上已經沒有幾個人了,就像我是一個長期的潛伏者,只和一個人秘密聯系接頭,而這個人突然就消失或者犧牲了,我再也不會和組織取得聯系。我成了一個黑暗者。事實上這么多年我也只和村子里的一兩個人保持著聯系,而這一兩個人一旦故去,我怎么能再互通有無啊,一切最終注定無可避免地要兩不相干了。我在這里感到了恐慌,感到了陌生。我忽然就覺得,這個村子和我所見過的村子漸漸淪為一類了,我和它的情分逐漸消散。我走過的路上,走著另一些人,我下過的水渠里,淌著另一汪黃水,我老屋的底灘上,如今睡著另外一對夫妻。而我當年離開時,還捏揣過那個鼻涕孩子的牛牛,當時他的爺爺抱著他說,不敢動娃牛牛,氣死了日后就找不下媳婦了,而今,他已經生下了一雙兒女,而他的父親已然去世,他的爺爺,早已成了蘋果樹上的一片葉子。村子里都是這下一輩人了,我的信息對于他們來說,已經無限生疏,這是他們的世事,他們被安排在一切程序中,我的闖入多少有些多余,我的闖入竟然讓一切都感覺到了不自在,那只被拴著的狗急于想掙脫韁繩撲撲地要來咬我,我實在想不起來和它或者它的前輩有過什么過節兒,我總是對這樣不知好歹的狗腿子無限寬容。而另一只狗支起后腿正朝墻角準備狠狠掃射一下,看見我過來,突然夾住了尿,揚起的那條腿半天沒有退下來,我看著它好笑的樣子,就想一輩又一輩中,總有這樣始終不能獨立的狗腿子,我說你趕快尿吧尿吧,我又不是得志猖狂的小人,還把你嚇成這了,放輕松些,千萬不敢憋著,憋出個前列腺可咋辦呀。牛眼里滿是警惕,停止了嚼草,瞪著大眼死死地盯我。一只草雞咕嘰擠下一攤綠屎,回頭疑惑地看我,又看看旁邊的公雞,公雞咯咯還叫了兩聲,瞅瞅我,疑惑地朝草雞搖了搖厚紅的冠子,這是個名人么,咱這雞眼,沒見過!麻雀嘰嘰喳喳亂議論著飛過,燕子俯沖時偷瞄一下。樹已經不老了,新一茬的樹我沒有上過,也沒有修理過,沒有肌膚之親。村子里新一輩女子們蓬勃著長起來了,她們屁股渾圓,奶頭碩挺,但是她們再也不會走進我的夢境,我再也不會想念她們,我和她們之間不會發生感情,我愛過的女孩們和她們的奶頭、屁股、容顏以及心事,已經老在另外的村莊。我的到來在這個村莊引起了一陣喧嘩,但是很快平息。我改變不了什么,他們已經有他們這一輩人的偶像、榜樣、故事和信息,我甚至只比那些進到村子里賣菜的、修理日用器具的、乞討的等等的人們強上那么一點點。我一閃而逝,我所有的能耐在這里不起作用,我所有的光環離開某一種氛圍立即黯淡。我在村子里找不到歸宿和安妥,我已經被這個村子滌除在外。我已經被這個完整的世界滌除。我永遠找不到我的信息,我也永遠同外面的信息隔膜,各種各樣的信息對我都沒有長久的用處,我就這樣成了一個游子,孤魂,野人,浪蕩在村莊之外和世界之外。我所做的事情在當時關鍵至極,到最后卻都無關緊要,很小的一股風都會把它吹起來,晃晃悠悠,上下千百年,隨手一抓就是一大把,而我,即便變成一縷風,也再不會和我的遺愛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