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園里要比往日熱鬧許多。

柳念走了進(jìn)去，發(fā)現(xiàn)聚集的大都是青衫儒服、文士打扮的讀書人，紛紛向里面張望。

偶有些相互交耳相談的，神情或是振奮，或是好奇，更有些人面露惋惜之色，不住搖頭，不知是在嘆息什么。

靜園中間位置，養(yǎng)心池前的空地上，一方檀木案桌不知為何折成兩段傾倒在地，案桌上鋪設(shè)的畫紙也從中間撕裂，散落到草地上，被草叢間的水氣浸濕大半，上面的墨跡暈散開來，早已將畫紙染得一片模糊。

而在案桌前，一身白衣素錦的沈玉閬靜靜站立，望著地上的畫紙，神情沉靜。

旁邊，高挑明艷的劍侍淺月正牽著沈玉閬的右手，將錦帕覆在他的手背上，面容滿是關(guān)切。

那方手帕已經(jīng)被血染紅大片，手帕覆蓋的地方，有淡淡的血跡順著右手虎口流下，一滴滴落到草地上。

“沈世兄，你沒事吧！”

看到靜園一片狼藉的景象，許落大驚失色，連忙走上前去問候。

“無礙，小傷而已。”

沈玉閬溫聲回答，從淺月手中接過錦帕，按在傷口處。

看到跟在許落身后的柳念，他勉強笑了一聲，“小念，你也來了。”

“沈世兄，你的手……”

柳念望著沈玉閬受傷的右手，面露詢問。

而沈玉閬卻只微微搖頭，目光落到地上撕成兩半的畫紙，雖然平靜，神情中卻也免不了有幾分悵然。

柳念見狀，也不再多說話，只目光隨意的從圍觀眾人臉上略一掃過，等看到斷裂案桌的側(cè)邊上、面向沈玉閬而立的三名年輕人時，頓時心中省然。

這三人都是書生打扮，站在中間的那位，年紀(jì)與沈玉閬相仿，相貌也十分出眾，穿一身淺黃長袍，袖口帶著文心宮獨有的碧血丹心錦紋。

他纖薄的嘴唇略帶嘲弄地抿起，一對桃花眼微瞇著，望著沈玉閬，臉上顯露的是遮掩不住的洋洋自得。

至于旁邊兩位，雖是穿著同樣的服飾，站在他身旁，卻更像是兩名仆從。

“陳弈羽，又是你！”

在看到一臉得意模樣的書生之后，許落胖手一抬，張口就罵，顯然兩人頗有積怨。

作為太師府的二公子，被稱作陳弈羽的書生面對著云瀾府小少爺?shù)脑憜枺匀缓敛惑@懼，只在臉上露出恰到好處的驚訝神情，“許落，你可別憑空污人清白，在場諸位都看著呢，是玉閬兄強凝詩魂失敗，以致反噬，與我有什么關(guān)系！”

他略微一頓，看了看默不作聲的沈玉閬，終于還是忍不住淡淡的一笑。

“不過認(rèn)真說起來，和我倒也真有那么一點關(guān)系。若不是我凝聚這么一枚詩魂劍玉，勾起了玉閬兄的逞勝之心，玉閬兄也不會強凝劍道詩魂，以至于遭到反噬。”

說著，手掌翻覆之間，亮出一枚銅錢大小的晶瑩玉石，夾在指尖對著許落晃了晃。

詩詞凝聚的三種結(jié)晶當(dāng)中，除了詩魂玄印之外，便要數(shù)詩魂精粹最為珍貴。

好的詩魂精粹是鍛造神兵利器的珍貴鑄材，無論大小，都備受靈域修士追捧，能獲得這樣一枚玉質(zhì)精粹，也無怪陳弈羽會如此得意。

“沈世兄……？”

望著陳弈羽手中那枚淺綠色的薄玉，許落不由得略微瞪大眼睛，轉(zhuǎn)而向沈玉閬求證。

然而看到的，卻只是沈玉閬沉默不語，算是默認(rèn)了陳弈羽的說法。

許落愣住了，哼哼兩聲，雖然還有些不服氣，卻也不知道該如何再與陳弈羽爭執(zhí)。

畢竟陳弈羽的詩魂精粹就在手中，而沈玉閬的詩作卻如廢紙般落在地上，上面一團一團的墨跡，分外扎眼。

稍時過后，還是沈玉閬收拾好心情，溫聲對陳弈羽拱手道：“二公子文采斐然，如此佳作，想必在戒心湖詩會亦是技驚四座，愚兄技不如人，甘拜下風(fēng)。”

這番話說出，無疑是當(dāng)眾開口認(rèn)輸了。

陳弈羽見狀，不禁更有些得意，卻故作謙虛道：“玉閬兄莫要說笑，無論文名還是修為，小弟都與玉閬兄相差甚遠(yuǎn)，此番詩作只是僥幸勝得一籌而已，沒什么值得稱贊的。”

說完，話鋒一轉(zhuǎn)，又繼續(xù)似笑非笑道：“不過玉閬兄，請恕小弟直言，小弟也未曾想到，以玉閬兄之高才，如今竟然連一首劍道詩詞也難做，想必是癡迷畫道，已經(jīng)荒廢文道太久了。”

“玉閬兄，畫道畢竟是小道，詩文才是修行根本啊，若是繼續(xù)這樣舍本逐末，待到今年文心宮秋宴時寫不出優(yōu)秀的詩詞，敬國公的面上，呵呵……怕是不會好看。”

言語間看似勸誡，然而配上他的語氣與表情，卻更像是諷刺。

旁邊文心宮的兩名書生，雖然沒有直接嘲笑出聲，臉上卻也毫不掩飾的露出極為蔑視的神情。

大承國的文武對立并不是什么秘密，年輕一輩在耳濡目染之下，自然也沾染了這種風(fēng)氣。

陳弈羽借著這次機會打擊沈玉閬，并不是簡單的文人相爭，而是摩擦出了濃重的火藥味。

這種道理誰都明白。

所以，圍觀的吃瓜群眾更不肯放過任何一點細(xì)節(jié)，要為以后數(shù)日的酒館談資做準(zhǔn)備。

淺月聽著陳弈羽公然詆毀沈玉閬，不禁握緊了手中的劍，面露一絲慍色。

許落與流螢一同對陳弈羽怒目相視，卻也無話可說。

柳念看了看周圍，發(fā)現(xiàn)并沒有軍方相熟的好友在場，略一思忖了下，隨即走上前兩步，將地上撕裂成兩截的紙張撿起。

雖然已經(jīng)被露水打濕，但上面端正挺拔的字跡還是可以看得清楚，寫的是一首七言絕句：

“柳執(zhí)青翠樹染紅，

共相妖嬈爭不平。

若非花落香沉絮，

誰解四月劍隨風(fēng)？”

他細(xì)細(xì)讀了一遍，望著沈玉閬，面容驚訝地問道：“這樣的詩，也不能凝聚詩魂嗎？”

事實便是如此，自然也無需爭辯，沈玉閬張了張嘴，最終還是沉默。

旁邊劍侍淺月低聲解釋道：“陳二公子得到詩魂精粹，來到此地炫耀，言語相激之下，主人便也嘗試凝聚精粹，因而納靈時特意選到了‘劍’字上，未能成功凝聚詩魂。”

聽到淺月所言，柳念這才面露恍然。

“玉閬兄，我記得文心宮的莫教執(zhí)曾經(jīng)講過，詩詞之道，是重在情景交融。情景不同，心境不同，所出詩詞自然也各有不同。”

“若是身在詩會，面對眾人慷慨激昂之場景，興之所至，以玉閬兄的修為與才學(xué)，劍道玉魂必然也是信手拈來的。”

“可此時身處靜園，面對的是春光花樹，一片祥和之景色，又如何寫得出劍道征伐之詩詞？強行疊韻，不過是牽強附會罷了，縱然成了，也是下品中的下品。”

說到這里，柳念停頓了下，望著若有所思的沈玉閬，半開解半疑惑地問道：“玉閬兄，以你的見識，應(yīng)該不會執(zhí)著于這樣的詩魂才對啊？”

一番言論說出，整個靜園忽然變得鴉雀無聲。

這么有水平、有道理的話，竟然是從武義侯府的柳小爺口中說出？

眾人一時竟有些懷疑自己的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