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祁突然就慌了。
慌得猝不及防,慌得徹頭徹尾。
在他二十余年的人生里,從來沒有人這么直接的道出他的卑劣后能讓他感受到什么叫悔不當初。
他從小耳濡目染的明明不是這些,所有人都在教會他,謀,也是一種正大光明的本事,旁人罵他卑劣不過是技不如人的嫉妒,是掉入陷阱的蠢豬意識到自己愚不可及后的憤怒。
他曾一度以為所有陷在權力泥淖中的人都是這樣生活的,可去到北唐后,他親眼看見的容月瑤卻打破了他所有的認知。
她會直白坦率的解決別人的羞辱,把別人給她的難堪當面的甩回去,她甚至沒有更多的動作,知道人家下場凄慘后竟還發揮起得饒人處且饒人的高尚。
第一眼見她,溫祁曾高興的以為自己尋到了同類,第二次見她,溫祁曾以為她是假聰明,第三次,第四次,容月瑤每次都在刷新著溫祁的眼睛。
容家人和整個皇族對容月瑤的偏愛,讓他見到了他以前沒見過的東西。
原來,他們并非同類,反倒是溫祁其實一直渴望和她成為同類,而這樣的渴望也許從第一眼就命中注定的埋在了他的心底,在他不知不覺的時候就已經浸入骨髓,藥石難救。
而他只以為,是她太好,太無辜,他才生出了人一樣的感情,因而發自內心的不想傷害她,雖然他最后還是做了,但那是因為他是謀臣,理智必須戰勝情感。
卻無人知曉,其實是星星太閃耀,他只敢讓自己藏盡卑劣,讓星星離他更遠一些,他才能在被放棄時內心甘愿一些。
但不知什么時候起,也許是當星星終于落進塵土,不得不依附他才能活下去的時候,他像是給了自己一個理由放縱下去,從此一蹶不振。
他本該用余生懺悔自己的過錯的,可他總想著再等等,這是最后一次,之后就不會了,然后又一次不得不把一些事情瞞下來,裝作自己也不知道的樣子。
后來,有些事就真的忘記了,仿佛這樣就可以當他沒做過,他就可以替他的救贖原諒自己。
但救贖說:“你碾碎了我的退路,你把我踢進了滾滾烈獄,然后,我將變成和你一樣的惡魔。”
他突然就瘋了,瘋言瘋語的跑到大街上,讓那些小孩兒都閉嘴。
好像這是他新的讓自己得到救贖的方式——只要所有人都忘了就好,當一切都沒有發生。
可容月瑤卻視若無睹,連一貫看她不順眼的溫栩跪在地上,求她把溫祁帶回來,她也沒什么報應不爽的快感。
她似乎真的成了一尊不喜不悲的大佛,再沒愛恨和八苦的糾葛。
直到木長真從不知哪里緊趕慢趕的趕了回來。
她本是要帶她和葉悠南的孩子回京來給家中老人看看的,結果路上就聽說了容月瑤和溫祁大婚的消息。
還沒來得及喜就驚聞容月瑤大婚當日膽大包天的刺殺太子,可還沒驚又聽說溫祁替太子擋下了一刀,心剛放下一點又聽說太子要殺容月瑤。
這起起伏伏給木長真嚇得險些回了奶,急匆匆進京才終于聽了個全乎。
是溫祁借口這是自己和容月瑤配合揪出二皇子使得計,容月瑤非但無過更加有功,聽說太子氣的當場拂袖而去,可有什么辦法呢,溫祁以護駕有功,引咎辭官兩件事為要挾,硬要保全容月瑤。
這接二連三的事情輪番上演,叫人聽完都一時難以全部消化干凈,更何況是經歷了這一切的當事人呢。
木長真有點擔心容月瑤,第二天就遞了帖子前去拜訪。
事實證明,木長真的擔心是沒錯的,時隔十個月再見到容月瑤,只覺得這人似乎又消瘦了一圈,坐在那里沉寂的樣子,比她倆在那間小黑屋里的第一次正式見面還要了無生息。
“瑤瑤?”她喚道。
容月瑤這才像回了魂一樣反應過來,拉住木長真伸過來的手,勉強擠出一絲笑容:“你來了。”
木長真心疼的把容月瑤額前的一縷秀發撥開了去,摸了摸她的小腦袋,寵溺的說:“小傻瓜,怎么又把自己弄成這個樣子了。”
容月瑤眼眶一紅,將額頭頂在木長真的小腹上,搖了搖頭:“我也不知道。”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傷心什么,也不知道接下來應該怎么做,她很糾結,也很無助和迷茫。
于是木長真在說:“我來的路上都聽說了,溫大人推辭了太子拜他為御史的指令,還要辭官不做娶你為妻。不是盼了這一天很久的嗎,為什么又不愿意了。”
“長真。”
容月瑤似乎不太想聊這些,于是她打斷了她,換了個看似沒頭沒尾的話題。
只聽容月瑤埋在木長真腹間,悶悶的聲音傳來:“你說,若是將來我那小外甥長大了,想要封官達爵,成就一番偉業,你與葉侯爺該當如何?”
“這,我與夫君確實沒有思慮過,但若他想習文,我便叫他拜溫大人為夫子,若他想練武——悠南怕是教不了,聽說鎮北軍出了位小宋將軍功夫不錯,是個后起之秀,便尋他做師父也使得,總之,我同他父親認為的好的生活,總會與他的心思有萬般不同的,得看他自己。”
“那你與葉侯爺這番算盤豈不是白費一生苦心。”
“千金難買人開心,只要心中覺得前途光明,便一心向陽而去,何苦思慮良多。”
“那若是走彎了路,他在外面走上一遭又回到了你們的生活里呢?”
“那我便煮上一碗他最愛喝的粥,歡迎他回家便是。”
“真好。”容月瑤面露向往,“若我來生能有你這般開明灑脫就好了。”
“你是當局者迷,若我生在鐘鳴鼎盛之家,我也不敢說能不受鐘鳴鼎食之亂,我與拙夫實在是逃兵,清貧慣了,戴不起珠玉金釵之重,便只能灰溜溜的解甲歸田,粗布爛衫,圖個脖頸輕松罷了,不似你。”
“我以前也不這樣,是造化弄人。”
木長真靜默一陣,長嘆一聲:“造化弄人的話,犧牲一些東西,我們依然可以自己決定自己選擇什么。”
她通透明白的知道了些什么,蹲下身來,視線與容月瑤平齊:“如果你不想留下,我其實可以帶你走。”
容月瑤去看,看到了她眼中的真誠,也明白那會是一個真正沒有任何可以喚醒她傷痛的東西的世界。
但容月瑤搖了搖頭。
“回不去了,不論去哪兒,那里都不屬于我。”
她的家在北唐,一個她永遠回不去的地方。
是她的執拗和仇恨,聽不得那些人提起“平南”二字時那輕蔑的語氣,只想轟轟烈烈的替容家活,卻一次一次成了別人手里的刀,到底還是入世未深,單純太甚。
她的錯,兜兜轉轉還是歸結于她。而她如今所做的一切都不過是為從前犯的錯,盡力去彌補罷了。
想清楚這些,她才真正放下了一些東西。
“長真。”木長真的手微微撒開了些,似乎是想站起身來,卻又被容月瑤拉住了手腕。
“以后就喚我裳兒吧,我家里人都是這么叫我的。”
她曾經對木長真滿懷戒備,后來也學著放下了,甚至試探著重新信任一個人,可是只有她自己知道,是直到方才,看見木長真說出可以帶她走時,眼中的糾結但堅定。
她才敢確定,這一次,她的信任沒有換來背叛,所以,從不是信任本身錯了,只是信任的人錯了,而已。
她大徹大悟,如窺真經。
木長真也看清了容月瑤眼中的底色,于是她快然丟棄了那一絲被人拒之門外的失落,溫婉的笑道:“好。”
她也是真心實意把容月瑤當成妹妹去憐惜的。
曾經就是,未來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