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祁又一次說要娶她。
他拖著病體殘軀來見她,每一步都走的那樣小心而緩慢,好不容易坐在她的塌前,輕聲同她說著似乎觸手可得的大婚與未來。
他說,他已經向太子遞交了辭呈,待他傷愈就和容月瑤一起,他們像葉氏夫婦一樣,尋個世外桃源的地方重新開始。
他歡歡喜喜的帶著這個他豁出性命換來的好消息,本以為容月瑤該會流露一些不一樣的情緒來,卻沒想到她就猶如丟了三魂七魄的行尸走肉。
安靜的就像沒有了呼吸一樣。
唯一還像個活人的地方,就是容月瑤那雙空洞的眼睛稍稍的有所聚焦,帶著普度眾生的悲憫和可憐,緩緩落在溫祁世俗的臉上。
世上哪有想回頭就能回頭的事情,傷害鑄成之后,權勢,富貴,皇位,一切的一切都趁他心意之后,他就愿意和她廝守了?
憑什么?
齊人之福都讓他享用了,而她容月瑤在他心里就那么卑賤,卑賤到非他不可么?
容月瑤冷笑一聲,不置可否。
唯他能做到恍若什么都沒有發生過那樣,依然親密體貼的揉搓著她冰涼的小手,繼續說。
“我知道你還遺憾著你哥哥在北唐過苦日子,你想的話,我就安排人把他從府里換出來,一起接出來過日子,只可惜你嫂嫂去年因為終日郁郁寡歡過了世,但沒關系,咱倆可以代替吉兒,好好贍養彌補他。”
“咱們就找一個南北不靠的地方,我看塞外的一片戈壁就很很合適,那里沒有人認得我們,也沒有戰亂,沒有這么多亂七八糟的事情,咱們買一座小屋子,我教那邊的孩子念書,你教那里的婦女紡織,還能勉強糊口?!?
“每日朝升夕落,我念累了書,還能在殘陽下看看你的側臉,興許再種上一棵桃樹,春日里開出粉嫩的花,我再給你做成桃兒酥,神仙的日子,肯定比如今和過去都好?!?
“如果可以,我還想跟你有兩個孩子,一男一女,男孩習文習武,女孩溫婉如玉,他們大了些就能在桃樹下嬉戲逐鬧,咱倆就在房檐低下像如今這樣手拉著手看著,也不求他們將來有什么出息,但一定要比我們都活得快樂?!?
他說著說著,嘴角就揚起了誘人的弧度,好像一切美夢都成了真,一幕一幕在他眼前上演,似乎只需要容月瑤一個點頭,他們就立刻能夠盡釋前嫌,轉臉就是白發蒼蒼,攜手走過一生一世。
可他哪里知道,這樣的夢,容月瑤曾經做過千次萬次,可現實卻似針,似磚,扎破砸碎了這場夢境。
如果這個名喚“溫祁”的噩夢不出現,她的人生會比想象中更幸福和美好。
她不光會擁有體己的丈夫,還會有順遂的兒女,同樣不需要兒女成材,因為他們出生起就含著金色的湯勺,足夠揮霍三輩子不愁吃喝。
她更不用去什么無人認識的角落,北唐最嬌寵的“公主”,她有父兄,有親人,受萬民尊敬,只要她想,她就能擁有世間最大的院子,種上漫山遍野的桃林。
她只需每日坐吃等死,和丈夫嫻靜的等待花開花落,最后在金絲檀木編織的躺椅上,牽著這世間最溫柔的牽掛,結束這無憂無慮的一生。
可這樣的夢,終于是被鐵騎呼喊聲驚醒,南昭鐵騎的帶頭人,頂著和夢中那人相同的臉,卻穿著一身格格不入的鐵甲,親手挑下了她父兄的頭顱,鮮血砸了她滿臉,美夢終于碎成了千萬份,從她的心上劃過。
溫祁自知理虧,自始至終不敢跟容月瑤對視,她那雙充滿哀戚的眼睛,比一劍刺穿他的胸膛還要令他難受,于是他別過了眼,視線落在那雙曾經握緊著利刃毫不猶豫的刺進他左胸的手。
看著看著,他就好想低下頭去親吻那雙手,傷口處還在隱隱的痛,遠不比他感受到那雙交織著鮮血和溫熱的手在顫抖時心間的疼,于是他握緊了那雙手,止住了顫抖,更加深刻的又向里刺了幾分。
他像個飲鴆止渴的人,妄圖以痛止痛,卻忘卻了,其實撒開手,才會讓雙方都更加輕松。
可,他又是什么時候開始,放不開手了呢?
“我會代替你的父兄,永遠疼你愛你,這一切都會過去的,只要我們有心,就會擁有一個新的開始,新的幸福,而且,你父兄都那么愛你,他們一定會希望你幸福的?!?
他又說,像是在發什么宏愿。
“疼愛?”容月瑤終于聽到了她不能忍的話語,盡力壓抑著情緒反問他:“是啊,你是在明確的知道他們的疼愛,才精心布下的殺局,你知道我父親一定會回來送我,所以選在了我們新婚的時候逃開,你知道我父兄為了我做什么都愿意,就利用了他們,減輕你欺騙還潑臟水給我可能會造成的罪孽,讓我不得不在父兄用血肉為我鋪出的前途上活下去,用我的活命,換北唐容家二十年的聲名狼藉?!?
“溫祁,溫予知,你可有一次不曾有目的的和我講話,把對我的感情放得干凈一些讓我看的見?!?
容月瑤狠狠的拍著胸脯,激烈的情感將她的小臉漲得通紅。
不是感受不到,容月瑤感受到了,那些溫情不全是假的,可讓她感受悲哀的是,溫祁的心里,并不完完全全藏著她,更多的是國家,是民族,是大義。
這樣的溫祁,讓全心全意愛他的容月瑤羞愧難當。
可終于是輪到他羞愧了,他啞口無言的半晌,也只憋的出一句:“我做沅辭時對你說的每一句話,都是發自肺腑,即便是溫祁的身份,我也沒有騙過你……”
容月瑤哽咽了一下,只覺得關于騙不騙的爭論實在沒有意思,他們兩人之間若僅僅只是這么簡單又何苦糾結:“是,你沒騙過我,你只是瞞了我,比如你的身份,比如你不會跟我成親,比如你編造了街上的那些歌謠?!?
“你怎么……”
“我怎么知道的嗎?你瞞著我,每每車夫帶我出街,你都讓車夫避開小巷子里孩子多的地方,可那些東西只要我不知道,就等于是沒有欺騙嗎,你說著要和我重新開始,那么請問,為什么又要一開始就斷掉我所有的后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