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青樹依舊挺拔，她也依舊。

她是農家的浣衣女，走了不知道什么大運，居然得嫁有錢人家的六姨太。這是外人對她慣常的羨慕之語，她卻在想，她還是成了妾。

是荀教員，向常青告知劉長峰的死訊。而常家安排完他的身后之事，除了清明掃墓，也沒有別的可以告慰亡靈。至于和劉長峰的恩怨過往，也就這般輕輕松松地抹去結束，當真是既痛快又痛苦。

她喜歡過劉長峰，深深地喜歡過。就在他每日茶館打雜完回來時給她的一包包板栗，熱乎乎暖烘烘的，那便是她想象中將來的模樣。

那天月亮彎彎，夜幕上黑漆漆地一片沒有一點星星。他們拿著小板凳坐在常家的大門口，一開始誰也沒有開口說話，肩與肩的距離一只手的長度都不到。常順的到來，打破了兩人間的平靜，那時候的明天就是常順和劉長峰踏入臨安高中的第一天，也是他們人生轉折點的大日子。

“青青在家，記得吃飯。趙大嫂那兒，我交代過了，可不許再私下找額外的活干了……”常順憂心忡忡地交代著，就像第一次離開女兒的操勞父親。

絮絮叨叨說下來，臨到最后手肘錘了錘身側的劉長峰，提醒他幫忙勸幾句。

而劉長峰的話一出，常青應出來的“好”都帶上了幾分誠懇，激得常順不得勁地起身回屋，嘴里還在念叨著，“兒大不留娘”，實則是給兩人相處騰出空間。

常青拿出卷縮在懷中的包裹，遞給劉長峰，眼神跟隨包裹，既緊張又期待。

“這是給你做的新衣裳，布料不是很好，你別嫌棄。”這已經是她存下的最好布料了，但還是怕給他丟臉。

劉長峰鄭重接過包裹，驚訝地看著她，“怎么會嫌棄？只是不是過年過節，小青你哪來的錢？”

常青眼神閃躲，有些高興地開口“長峰哥明天第一天去學校，自然要穿得嶄新些。這布料有些是我省下的，有些是趙大嫂送的。”而大部分布料，是她攢了好幾個月工錢買的。

“給！”劉長峰遞給常青一個整潔而鼓囊的布袋，放著他大半身價。

常青反手退還給他，“我不能受！”

劉長峰見此笑了，“傻丫頭，想什么呢？這是我的大半身價，不是來買你的衣服，是讓你幫我存著?！?

“以后我去了學校，這錢放那兒都不安全。我這錢以后也不是給我自己花，倒不如給你存著。”

常青愣愣地，“那長峰哥這錢給誰花？你若是欠了債，明天我拿著替你還上?！?

“自然是給我未來太太的，反正也要交工，給你正合適，你覺得呢常青？”一雙眸子亮晶晶地盯著她，將一顆心捧在她面前，只等著最后的判決。

“好?！?

常青將布袋小心翼翼地藏在袖子里，認真地說：“若是你沒錢了，記得來取。但你若是以后賺了錢，也要記得來存?！?

“好。”

一場不成文的婚事就這么輕描淡寫地許下，除了他們再無旁人知曉。只是兜兜轉轉，誰也沒想到，劉長峰給的錢最后變成自己的埋尸錢。而常青也算不得嫁人，成了妾室，一輩子都沒能穿著紅嫁衣。

常順拿了畢業證，當了銀行小柜員，娶的妻子是同事。但在生孩子的時候，她死于難產，孩子平安大人卻沒有保住。為了照顧失去母親的小侄女和失魂落魄的哥哥，常青的婚事被擱置了。

白天背著小姑娘去洗衣服，晚上又在餐館洗盤子。至于身為父親的常順心情沮喪在工作中發生了幾次失誤，被裁員了。那時正巧是工作淡季，幾番求職受挫，索性就干起了老本行，拉人力馬車。

等一家子調整了過來，生活本也算安穩。后來，政治變權帶著經濟波動，世道上的行情越來越差。而幾十年老店的成器金店的轟然倒塌，一下子把經濟腐敗的遮羞布拉了下來。緊接著不少銀行還不上存款而倒閉，市場上的物價上漲，甚至有一段日子糧米的價格早晚都不是一個價。

小丫頭長成了小姑娘，常青變成了一個老姑娘。而常順機緣巧合之下，遇到了被趕出張家的韓依父女。年少單純的同學時期，常順那時卻早已對漂亮的韓依動了心。只是，這份心意隨著韓依突然出嫁，不了了之。他本以為這一輩子再也不會見到韓依，即便再見，或許是他像個小丑在逛大街，而韓依則是櫥窗內精美的娃娃橫掃商場，云泥之別，可望而不可即。

但再遇韓依，她落魄中透著精致，即便是三十好幾的婦人，卻像二十三四歲的姑娘。甚至在常順的美化視角下，她和十六七歲時沒有不同，依舊是那個少女。

渾渾噩噩地將韓依送到小弄堂里，待到她要走時，也不怕冒昧，開口就是想娶她。

但她沒有回答。

接下來的一個月，他有意無意地在小弄堂附近徘徊。幸運的是，他遇到了韓安國，韓依的父親。時隔幾十年，常順在人群中一眼認出來他，他曾做過優秀學生代表家長上臺講話。因為是韓依的父親，所以他記得格外清楚。

落魄小老頭常常指揮著他，往城里的各個方向去。常順隱隱約約猜出和錢有關，畢竟韓安國不是每一次都付得起車費。有時候到了弄堂前要付錢時裝的跟孫子，有時候又在別人奚落他不買單時，大手筆揮霍。常順不知道為什么，看他，覺得像個賭徒。

韓安國斷腿，是在他送回小弄堂之后，黑燈瞎火的小巷子里被人蒙著頭，一番棍棒招呼下斷了腿。

常順聽說后，再也沒有去過小弄堂。生活已然壓得他喘不過氣，這樣的負擔他承受不起。

當韓依找到他時，常順也分不清自己究竟在想這些什么，聽到她答應嫁給他之后，什么也不問就同意了。沒有征求常青和小姑娘常映的半點意見，直接宣布結果。

韓依沒有找工作，常家的負擔顯而易見地加重了。一次韓依和常青的口角爭吵中，韓依跑出了屋子，跑到夜總會里喝酒得罪了人。

那孫大爺六十多歲的老頭看中了韓依，韓依害怕把小姑子推了出來。拿著常映威脅她，而常青沉默地同意了。

不是因為韓依的威脅，是她受夠常家雞零狗碎的生活。若是常順不是她親哥，她也不必難過。也正因為常順是她親哥，她才不住地忍受，卻換來了一次又一次的壓迫。

嫁了人也好，往后所有的錢不必拿來養一家子，只要供常映上完學，那便足夠了。

常映跑了，這世上她再也沒有什么掛念的人或事。彌留之際，她心里很高興，終于解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