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緒二十四年秋八月初六(1898年9月21日),慈禧太后發動政變,皇帝被囚禁瀛臺,歷時百余天的“戊戌變法”宣告失敗。
變法結束了,歷史繼續前行。
白露過后,天氣轉涼。納蘭花、櫻谷淺雪、靖南和小魚籽一行人終于進入了廣東行省的地界。
作為朝廷委派的欽差大臣,納蘭花奉旨來粵,因關于三個月前兩名英國傳教士在中國內地游歷期間遇害一事。事發后,時任香港總督威廉·羅便臣爵士立即做出反應,聲明將代表英國政府同中方進行嚴正交涉;同時致信維多利亞女王,請求緊急調派軍艦進駐南中國海域,必要時將采取武力措施。
洋教士遇害,雙方各執一詞。后經幾番協商,中英雙方均同意各派出一名特別代表,成立聯合調查組,重新對這起案件查驗取證。
他們能否辨別真偽,還原真相,戰爭與和平,系此一案。
在來到廣州的當日,納蘭花四人立即拜訪了巡撫衙門。
時間回到兩個半月前的英國。
倫敦,一個隱晦多霧的早晨,貝克街221號B座的公寓內傳出旋律低沉婉轉的樂曲。享譽歐洲的大偵探福爾摩斯先生站在凸肚窗前專注地撥弄著他心愛的小提琴。
一曲終了,驀然倒在安樂椅上,他精神萎靡,像是給自己注射了過多的麻醉劑。他那瘦削的四肢不再動彈,冷峻的面頰顯得那樣蒼白,一雙灰色的眼睛也不似往常那般明亮,但呼吸仍然均勻柔緩。
諸位不必擔心他的身體狀況是否出了問題,我們應該了解一點,福爾摩斯先生在工作和休息時完全判若兩人。他一旦遇到感興趣的案件,便立刻變得精力充沛,并竭盡所能去完成工作;倘若任務結束,便會徹底放松自己的身心。
這一年在處理了“跳舞的人”和“退休的顏料商”兩樁案子之后的很長一段時間里,他一直都無聊地呆在這間簡陋的寓所。
雖說他正在養神,但仍敏銳地察覺到了樓梯里響起的輕微而熟悉的腳步聲,“咯噔、咯噔......”是他的老朋友華生醫生來了。
很快,門被輕輕推開。“嘿,福爾摩斯,猜我為你帶來了什么?”他手中拿著一封信件說。
“你好,華生。”福爾摩斯懶懶地看他一眼,漫不經心地問,“是不是又有新的案子了?”華生在他對面的沙發上坐下來,愉快地說道:“當然,我親愛的朋友。不過,是從香港寄來的喲。”說著故意抖了抖那只信封。
“呃,香港?是在中國?”他喃喃道,“那是個遙遠而陌生的國度,不管那里發生了什么,我想都不會引起我的興趣......”便又合上了雙眼。
“嗨,請聽我說,親愛的福爾摩斯,”華生嚴肅地對他說,“這可是聯合王國駐香港的總督威廉·羅便臣爵士寫給你的親筆信,你真的不要看嗎?”
福爾摩斯從大衣口袋里摸出一支煙斗,放上煙葉點燃,說:“我的好華生,那就麻煩你替我看一下吧。”并坐起身來,準備對即將要辦理的這件案子作出初步的評估。
華生早已撕開信封,快速瀏覽了一遍,才瞟一眼福爾摩斯,說:“噢,真糟糕。可能讓你失望了-----信上面都是一些客套話,并沒有關于案子的任何情況。不過,他提出將邀請你和他一起在香港島有名的跑馬地騎馬……哦,我個人覺得這可太有趣了!”
福爾摩斯緩緩吐出幾口煙圈,頓時房間里彌漫起濃烈的煙草味,他說:“盡管如此,我還是感覺不到那位總督先生有多少誠意。”說話時口氣里充滿了諷刺。
“恐怕我還得告訴你,威廉總督最后還補充了這么一句-----”華生指著信念道,“尊敬的福爾摩斯先生,本案關系到大英帝國在遠東地區的利益,顯而易見這對我們來說是多么的重要。希望您看了信后務必趕來,我會耐心地恭候您的到來。”
他聽罷雙眉緊鎖,半天不再言語一聲。
“我親愛的朋友,”華生見他這種消極的樣子勸說道,“你已經有很長時間都沒再接手案子了,沉悶了這么久,以你當前這種狀態,我想‘遠途旅行’對你會是個不錯的消遣方式。”
此刻的福爾摩斯仍陰郁著臉,自顧自地拉起了小提琴,曲調悠揚婉轉。他陷入了沉思。
在此后的幾天里,華生終于成功說服了他。
“既然你同意了,那就盡快動身吧。”華生又提醒說,“對了,恐怕還得告知給赫德森太太一聲我們要出遠門的事兒,也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回來呢。”
一切安排妥當,選擇在一個晴朗的下午,大偵探歇洛克·福爾摩斯先生和他的朋友華生醫生搭乘一艘皇家海軍的“約克王子”號運輸艦由英格蘭南部的樸茨茅斯港出發,歷經兩個多月海上顛簸,終于在9月24日星期一傍晚登陸香港摩星嶺碼頭。
威廉·羅便臣爵士在他總督府西廳的辦公室熱情地接待了他們。
“哈哈!親愛的福爾摩斯先生,我始終確信無論如何您一定會來的-----為了日不落帝國的利益您將義不容辭。”這位留著兩腮大胡子的胖總督靠在軟皮椅背上,雙腿交叉翹在辦公桌上,得意極了。
福爾摩斯也報以微笑:“很高興見到您,總督先生。”
“是的,見到您我的心情難以言表,快請坐吧。”威廉總督拿著煙斗的那只手指指對面的沙發說,“噢,還有您,是華生醫生吧。如果沒有您為福爾摩斯先生寫傳記的話,人們永遠也不會知道世界上有這樣一位偉大的偵探。”
“謝謝,先生。”華生回道,又望一眼滿臉潮紅的福爾摩斯,知道總督的贊美之詞也令他感到高興。
總督繼續說:“不過,福爾摩斯先生,我為本人沒能親自出門迎接您感到抱歉,希望您能諒解......”
“嗯哼,當然,您的腿摔傷了吧,自然不方便外出走動的。”福爾摩斯立即回道。總督吸一口煙,說:“啊?!工作人員都告訴您了?”
“不,并沒有人告訴過我,先生。”他說,“這是我靠觀察和思考推斷出來的結論。”
“天哪!”總督因情緒一時激動,手中的煙斗差點掉下來,他驚奇地喊道,“福爾摩斯先生,我早就聽聞您是個魔術師一般的偵探,常常能料事如神。可您究竟是如何知道我摔傷了腿呢?我真的很想見識一下您的偵探藝術。”
福爾摩斯微微一笑,說:“噢,我并不想有意在別人面前賣弄我那一點才氣。當然,您如果愿意聽的話,我倒可以給您分析一下這個推理過程-----首先,我那會兒一進門就注意到您翹在桌上那兩只腳上的鞋子,有一只明顯粘有一層灰,另一只相較卻十分干凈。而您那只穿著干凈鞋子的腳動彈一下,另條腿就顯得有些僵硬,這么看來顯然是您因為某種原因傷到了腿而無法下地走路;其次再聯想到兩個月前您給我的那封信里還特意提出要邀請我和您一起遛馬,那么您一定是個騎馬愛好者嘍。因此,我認為您這次腿被摔傷應該跟騎馬有關。”
“太妙啦!”威廉總督大聲叫道,“沒錯!就在前天,我在跑馬地賽場被一匹該死的銀色馬摔在地上-----它突然失去了控制,發瘋般地亂跑亂跳......噢,現在想起來簡直是場惡夢,真的太可怕了。”
福爾摩斯繼續說:“我之前經過大廳時,剛好碰見有一位穿白色工作衣的醫務人員。那應該是您的生活護理師吧,她當時正在忙別的事情。而您沒有得到她的及時攙扶,又因為剛摔傷還沒來得及配備拐架-----所以您自然不能親自出門接見我嘍,我會理解您的。”
總督哈哈大笑,說:“經您這么一解釋,看來推理竟是如此簡單!”
福爾摩斯笑著搖搖頭,說:“凡是我給別人講過我一步步的推理步驟后,再說出結論,所有人都會認為這太簡單了。可這都是我長期處于敏銳洞察力的習慣所形成的潛意識,它對一切事物的感觀能迅速從我腦中閃過。”
“太精彩了,我的朋友。今天能有機會學習您的推理方法,我感到非常榮幸。”威廉總督從抽屜里取出一支雪茄讓給他,“嘗嘗這個吧,馬來亞產的雪茄煙,味道好極了,你會喜歡的。”
福爾摩斯禮貌地婉拒了,他從口袋里掏出自己隨身攜帶的煙斗,微笑著說:“我還是習慣家鄉的味道。現在,總督先生,還是請您介紹一下那件案子的情況吧。”
只見威廉總督自顧地點上一支,猛吸一口,說道:“那是三個月前的一天,有人在廣州郊外發現了我們英國同胞的尸體。經判定,兇手是一個姓梁的中國商人......”說到這兒他鼻子一哼,“可我知道那幫自以為是的中國人總是固執地稱自己是天朝子民,他們仇視我們這些來自歐洲的文明人,認為我們都是魔鬼,這太可笑了......”
福爾摩斯插一句說:“僅僅是因為我們同他們的膚色、外貌、衣飾或禮儀有別而已,這是偏見。請您接著往下說吧。”
“至于他們之間究竟是如何遭遇的我就不太清楚了。”總督說,“不過,后來據一部分跡象表明,死者的身份是一名傳教士,生前是被人在樹樁上猛力撞死的,發現尸體時他的頭部已流出了大量血漿;并且還有一個同行者被推進了一處沼澤地,尸體很難打撈上來,顯然早被淹死了。也就是說,那個喪盡天良的野蠻的中國人一連殺了我們兩名不幸的同胞,這叫人無法容忍!福爾摩斯先生,您說呢?”
福爾摩斯沉思片刻,說:“在沒有對現場搜集到足夠的證據時,請理解我現在對此案還不能做出任何表態......如果可以的話,您明天就請人帶我去廣州一趟,越快越好。”
“當然,先生。我也希望這件案子能盡快解決,不過,”總督遺憾地說,“也是因為中國政府那邊派來的代表遲遲沒能趕來,如今距案發已經拖了整整三個月了。既然您要求明天就去廣州,那我會盡快聯絡中方官員,不知道他們準備的怎么樣了-----屆時我們雙方將組成聯合調查組,共同審理這件案子。”
于第二天上午,負責辦理“洋教士”一案的中方代表納蘭花與英方代表歇洛克·福爾摩斯在廣州巡撫衙門首次會面。
在黃晏倫大人的主持下,由翻譯人員溝通介紹了案情,雙方交流了各自對本案的看法。當下便有差役押解嫌犯梁甫入堂,即開始共同審案。
在進行了一階段后,福爾摩斯便提起了抗議,他對大家說:“很抱歉,先生們。請允許我在這個不恰當的時機發表個人的看法-----我很驚訝地看到中國式的審案工作是如此不尊重公民的人格尊嚴,為什么要嫌疑人跪下受審?兩排站著手拿大棒的人究竟是干什么的?這里怎么沒有陪審團?”
在場的中方官吏對他這一番話十分不解。他繼續說:“我必須指出這次審案完全沒有公正可言,先生們,這一點讓我難以認同;而且,我認為以目前的辦案方式效率太低。所以,我要求獨立處理這樁案子,并由梁先生陪同,否則,我只有選擇退出調查組。”
堂審被迫停下來,福爾摩斯先生突然發難令主持審理的黃大人一時沒了主意,他心想:這洋人的毛病還真不少吶。便只得詢問身旁的欽差大臣:“納蘭公子,你既然是處置本案的全權特使,依你看這該如何是好......”
雖然與這位名叫福爾摩斯的英國人接觸不到半天,但納蘭花卻為其獨特的品質觸動。他略作沉默,只說了一句:“黃大人,就遵從他的意愿辦吧。”
嫌犯梁甫親見這一幕,頓時對這位素不相識的外國人好感大增。宣布退堂后,他緊緊握住福爾摩斯的雙手,用一口地道的美式英語向他表達謝意。
這個梁甫是廣東本省籍人士,曾是清政府派往花旗國的留學幼童,學成歸國后成為一家造船廠技師。后轉業經營瓷器生意,業務遠及南洋。如今他的家族財富遠近聞名,在廣州城內外有多處房產田地;并還在南郊修了一座西式別墅,只偶爾會過去小住。
而案發現場,即兩名英國傳教士遇害之處正是他那座別墅附近。
梁甫同一般中國人一樣雉發結辮,卻身穿一套西式衣褲,并扎一領結。似乎只有留過洋的華人如此打扮才不會顯得滑稽。
福爾摩斯告訴他說:“梁先生,現在最重要的是請您帶我去勘察一下案發現場,我需要搜集最原始的證據。”
很快,梁甫先生找來一輛馬車,同福爾摩斯和他的助手華生一起,朝城外南郊的別墅趕去。
路上,梁甫說起了自己的遭遇。他說:“福爾摩斯先生,對于這起兇殺案,我完全不清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就莫名其妙地被官府傳喚了。而且這事還傳到了香港的總督府,現在事情嚴重地不敢想象,但我可以向上帝發誓,我絕不知道那兩個傳教士怎么會死在我家附近的。”
福爾摩斯便說:“可您留他們在家里住了幾天,這總是事實吧。那么,您是怎樣跟他們認識的呢?”
“是這樣,我平常多數時間都在城里的房子居住,很少會來郊外的別墅。”他回憶著說,“三個月前的那天,我獨自一人駕著馬車出城,因為要往那處住所運些東西。就在半途中,我遇上了兩個傳教士,他們說自己在城外游玩迷了路,要向我求助。我當時想,天也快黑了,此地離城里又遠,于是就邀請他們去我的別墅做客。既然是來中國游歷的傳教人員,我也十分仰慕這些傳播上帝福音的使者,我就很樂意挽留他們在我那兒多住幾天。才過了不到兩天,我發現他們竟不辭而別了,可讓我想不到的是,就在當天傍晚,有人發現他們兩個已經死在了我的房子附近......接下來我就被官府囚禁起來,足足有三個月。他們還告知我說這是一樁非同一般的案子,關系極其重大,處理不當可能將引發一場戰爭。”
福爾摩斯專心地傾聽著,此時馬車已行駛了約六七里路。突然華生叫道:“快看!前面那棟白色的二層小樓應該就是你的別墅了吧。”
三人下了馬車,望見黑色的鐵門上貼著官府的封條。三個月前的兇案發生后,官府便將這幢房屋封鎖,但現在卻不見一個守衛的差役。
梁甫從衣服口袋里找出一把備用鑰匙,打開了門,對他倆說:“因為這里荒僻,本就人跡罕至,所以不用擔心這兒的一切線索會遭人破壞。”
他們沿著花園小徑進了一樓客廳。
忽然聽見“恭喜發財!恭喜發財......”的聲音,一抬頭見窗前懸掛的鳥籠里有一只鸚鵡在沖主人叫喚個不停。
梁甫便說:“這是我在砂拉越買來的,它是葵花鳳頭鸚鵡,很漂亮是吧。”
只見這鸚鵡頭頂黃冠,全身披著潔白無瑕的羽毛,它黑溜溜的眼睛一瞅見主人身后還跟了兩個洋人,便沖他倆叫道:“Fool,Quick work! Fool,Quick work!(笨蛋,快干活!笨蛋,快干活!)”
惹得福爾摩斯和華生大笑起來,只有梁甫感到奇怪:“這‘恭喜發財’是我教它的,可我從沒教過它英語罵人呀!”又對他倆說,“朋友們,對它的不禮貌我向你們道歉。不過,現在您不用著急開始工作,我在這里儲存有食物,等我進廚房做幾道中國菜,你們就請先坐在沙發上等一下好嗎?”
“真不好意思,給您添麻煩了梁先生,”福爾摩斯笑著說,“我確實有些餓了,你也是吧,華生。”華生拿出懷表看了看說:“當然,這會兒已經到午飯時間了。”
用餐完畢,梁甫引他們來到別墅外面,附近一帶雜草叢生淹過了膝蓋。他走到一棵銀杏樹下,看樹干上一片血跡依稀可見,便說:“福爾摩斯先生,就是在這里發現了那個偏瘦一點兒的教士的尸身。他叫查理,被撞死在了樹干上,他當時頭破血流,非常可怖。”
梁甫又指向不遠處說:“還有一個稍胖一些的教士勞爾,是被人推進了那邊泥沼地里溺死了,至今還沒有人敢下去打撈尸體。”
福爾摩斯四下看了看,便說:“這里的土壤是濕潤的,對我的工作會非常有利。所以,朋友們,請你們站在原地不要到處走動,不然只會給我添麻煩的。現在,我要開始進行研究了。”
福爾摩斯很快便投入到了工作當中,此時他正處于無比亢奮的狀態。
只見他從口袋里掏出一個又圓又大的放大鏡和一把卷尺,俯下身來,腳步輕快地在茂密潮濕的蘆葦叢中鉆來鉆去,大概在測量地面殘存的腳印。他目光炯炯,像是一只訓練有素的獵犬在不知疲倦地搜尋食物。
“你這位朋友到底怎么啦?!”不難看出梁甫先生愈來愈驚異的表情。
華生笑著解釋說:“您不用感到奇怪,這就是我的好搭檔福爾摩斯先生與眾不同的本領。沒錯,他有著非同常人的敏銳洞察力,您要相信他總是能看出許多別人看不見的跡象。而且必須承認,這位偵探哪怕是一個極其微小的舉動都是沖著一個明確的目的而來。”
一會兒見他走來走去一陣自言自語,一會兒又見他站在沼澤地邊緣若有所思的神情,似乎完全已經忘了他的同伴華生和梁先生還在不遠處看著他的每一個舉動。
又過了一會兒,他已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他站在別墅后的圍墻下面,又繞著爬滿藤蔓的高墻走幾步,就停了下來,靜靜地思索著。
隨后,福爾摩斯又將他走過的路重新地毯式搜尋一遍,終于有了重大發現。只見他在草叢下捏起一支形似十字架的小東西,然后小心翼翼地放進了隨身攜帶的密封紙袋內。接著便聽他一聲得意地喊叫,原來他又找到了一支小小的十字架。
當他哼哼唧唧返回至紫藤圍墻下時,又一次聚精會神地審視了一次。
之后,從他輕松的表情來看,似乎工作可以告一段落了。這一項工作持續了近半個小時,才見他吹著口哨朝朋友們走去,他說:“親愛的朋友們,我早說過,天才偵探就是吃盡千辛萬苦不回頭,那么一定會得到收獲的。”
說著,他張開手掌心,露出一塊兒銀光閃閃的條狀物,問梁甫:“梁先生,您認識這個玩意兒嗎?”
梁甫頓時瞪圓了雙眼,尖聲叫道:“啊!這是一根銀條!天哪!我的銀條怎么會在這里?”
福爾摩斯興奮地搓著雙手說:“這可太有意思了!先生們,請跟我來。”
大家來到圍墻下,福爾摩斯指著幾根細長的藤蔓說:“瞧見了嗎-----這幾根蔓條的葉子都有整片掉落的現象,明顯不同于緊挨著的其它藤蔓,可見這是人為現象;并且我通過放大鏡觀察到這幾根蔓條確實有攀爬過的痕跡,而我在這一片泥地的草叢中找到了這塊銀條。因此,梁先生,我判斷您的住宅應該失竊了。”
“怎么會發生這種事!?”梁甫先生再一次瞪大雙眼叫道,“簡直難以讓我相信!”
他急忙跑回住宅,沖進客廳,移開沙發,掀開地毯,打開蓋板,鉆進了地下密室......
當他慢慢爬出來后,只感覺頭暈目眩,撲通一聲倒在沙發上不省人事。福爾摩斯連忙招呼他的同伴說:“華生,趕快去倒一杯白蘭地給他喝,他受的刺激太大了,噢,可憐的伙計。”
等了好一歇,才見梁甫先生慢慢地睜開了眼睛。大家靜坐了一會兒,他終于開口說:“先生們,坦白地說,這間地下密室藏著我在國外多年來做生意賺來的全部積蓄......可是怎么也沒想到這里的金子、銀子、珠寶一夜之間竟全不見了!”
福爾摩斯默默抽一口煙說:“梁先生,據我在外面蘆葦叢里、沼澤地邊緣、銀杏樹下之間的腳印測量,和發現的兩枚偽制的蹩腳貨十字架,以及圍墻藤蔓上的指甲劃痕、散落的銀條-----種種跡象表明,盜賊就是我的兩位英國同胞-----那個叫查理和勞爾的傳教士;現再聯想到第一次進這間客廳時那只可愛的小鸚鵡沖著我和華生叫喊的‘Fool,Quick work!(笨蛋,快干活!)這句英語其實正是跟那兩個盜賊學會的。我猜測,在那天夜里,他兩人在此實施盜竊,正好一人罵另一人‘Fool,Quick work’而讓這只嘴巴伶俐的鸚鵡聽見了。”
華生聽了豁然大悟,便對那只小鸚鵡說:“嗨,小家伙,你今天一見到我們進來是不是把我們兩個當作那天的賊了?”他又笑著對福爾摩斯說,“真有趣,先前我就聽說有中國人常常抱怨外國人都長一個樣,不好辨認,原來中國鸚鵡也分不清楚我們誰是誰......”
又聽梁甫先生絕望地說:“三個月前那一天,我就是想把城里家中的財寶運到這荒僻郊外的住宅里藏好,以為會是最安全的。沒想到遇上那兩個傳教士,我好心允許他們在我這兒留宿-----竟是引狼入室了。”
“沒錯,梁先生,您應該明白-----”福爾摩斯說,“這件兇案的真相是那兩個盜賊攜帶金銀逃出去后,因為分贓不均而起了爭執,兩人便大打出手;身形較壯實的勞爾把瘦小的查理狠命撞死在樹樁上,自己逃之夭夭,其實他壓根就沒有被溺死在沼澤地里,他還活得好好的呢!不過,威廉總督對這件案子的結論是梁先生您殺死了這兩個英國人。看來我明天必須回香港重新向總督府解釋說明。”
當天傍晚,福爾摩斯和華生懷著勝利的喜悅再次來到總督府的辦公室。
福爾摩斯把整個案情的原委詳細而準確地講了一遍。
威廉總督聽完,眼神里有些失望,他說:“這個故事從頭到尾看來確實很精彩,可這都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本人不會關心你對案子的結論是什么,而你必須一口咬定就是那個中國人殺了我們的兩個傳教士,明白嗎?福爾摩斯先生。”
“什么?!可那位梁先生真的像剛出生的嬰兒一樣清白哩。”
“坐吧,請坐吧。”總督表現出冷淡的神情,對他說,“偵探先生,我再重復一遍,不管事實怎樣,您必須按照我的意思結案。”
“總督先生,我并不明白您的意思,或者說您的企圖是什么。”福爾摩斯被突然的一盆冷水澆得情緒有些激動,他大聲說道,“為什么?!為什么要這樣?我感覺我被騙了!”
“好吧,請冷靜,福爾摩斯先生,把我的真實想法告訴你也無妨,”總督透出一股怪異的眼神說,“我們要抓住這個借口向中國政府施壓-----因為中國人在不久前的一場戰爭中敗給了日本人,這再次證明了清朝的軍隊是如此無能以至于不堪一擊。你要知道眼下我國傳教士被殺一案正是個絕佳的機會,我國政府將以此為由要挾清政府,從而謀求在中國內地更多的利益:比如擴張租界地-----出于對香港自身安全因素的考量,我國政府不應只滿足于控制一個彈丸大小的香港島,更需要占據鄰近的九龍半島至羅湖河沿岸,積極策劃作為未來抵御來自內地威脅的戰略屏障。反過來,并以此為跳板,進一步加強對中國南部大陸的勢力滲透......看了地圖你會一目了然,小小一個香港相比遼闊富饒的中國顯得實在太渺小了。”
最后他又說:“福爾摩斯先生,我完全可以自豪地告訴你,我向本國政府遞交的這一提議已經得到了首相與內閣的一致贊同,并批準派出軍艦以武力配合我的外交攻勢。我想會收到很好的效果的,您認為怎么樣?”
“可這關我什么事呢?總督先生,那只是你們政治家的算計而已。”福爾摩斯故意做出漫不經心的樣子說。
威廉總督對他的表態立即給予嚴厲的指責:“你以為大英帝國是慈善機構嗎?我們英勇的皇家士兵從不列顛島遠渡重洋來到遙遠的中國是為了什么?現在,我有責任提醒你福爾摩斯,作為一名守法的英國公民你有義務為國家的利益服務。你要明白,違背國家的意志將會被視為叛國。”
“您現在認為我是一個叛國者嗎?總督先生。”
“當然,如果你不遵從我的意愿。”
福爾摩斯微微一笑,說:“尊敬的總督先生,相信您是個大忙人,不過我也并非閑得無聊來香港游玩的-----我是應您之邀來查案子的。雖然我只是個小小的偵探,想必您也是因為偶然聽過我那一點兒微不足道的名聲才請我來的不是嗎?我始終認為并堅持一條原則-----調查出事件的真相是一名偵探的本分甚至是神圣的職責,而最重要的品質就是要永遠心懷正義感,并不為任何勢力所動搖信念或者屈服。很抱歉,先生,也許我真的讓您失望了......”
“Fuck!fuck!fuck......”威廉總督再顧不得腿腳疼痛立即從椅子上跳了起來,他那濃密的大胡子猛烈顫動著,氣急敗壞地大聲叫道,“上帝啊!我怎么會想到請他來查這件案子?噢,真見鬼!”
福爾摩斯面對他暴跳如雷的樣子,也站了起來,從容不迫地說:“我要告訴您的是,我只站在真理的一邊。作為一名不受官方約束的私家偵探,我有自己的底線,并會牢牢守住,我必須再次申明:我只負責發掘事件的真相并公之于眾-----正義必須得到伸張!而且我還得說一句,我個人認為您的這些想法和作為并不符合一名正統紳士的品格,況且您一直強調說自己屬于一個文明人,我不得不問-----難道縱容本國國民到別人的家里盜竊殺人就是文明的做法嗎?好了,說了這么多我也口渴了,您難道不該給我倒杯水潤潤舌嗎?”
......
“我該向您告辭了,再見,先生。”
威廉總督對福爾摩斯堅決的態度感到無可奈何,終于向他妥協了,并真誠地挽留住他,對他說:“好吧,我親愛的福爾摩斯先生,我尊重你的想法,請忘掉剛才的不愉快好嗎?來吧,握個手,好伙計,不是說好一起去遛馬的嗎?星期六怎么樣?你答應啦?我的朋友,開心萬歲!”
總督先生強烈的情緒反差讓目睹這一幕的華生瞠目結舌。
后來,廣東巡撫衙門在全省貼出緝捕本案嫌犯英國人勞爾的告示。
幾天過后,在GD省北部山區的官民捉到了兇犯,那時他早已換了一身裝扮正在當地游山玩水。
后經勞爾交待,他和查理的真實身份并不是傳教士,他們是在印度開往中國的貨船上偶然相識的,且有著相同的目的-----去中國碰碰運氣,尋找發財的機會。
于是兩人結伴來到廣州,喬裝成傳教士四處招搖撞騙。當這兩個騙子在城南郊外碰上了當地富商梁甫先生后,便使出慣用的一點哄騙善人的伎倆讓對方邀請自己留宿其家中。
在住了幾天后,摸清了別墅內的情況,他們認為機會來了。終于等到一個夜里動手了,當然慣偷的倆人很容易就得手了,當下翻越圍墻,躲在一棵銀杏樹下分贓。又據勞爾稱,二人早先已商定事成之后各自分道揚鑣,互不聯絡,當時查理露出了極其貪婪的面目,像瘋了一樣,與勞爾爭奪起贓物分配權,兩人終因對對方的不滿而引發爭斗。而瘦小的查理自然不是勞爾的對手,他一時氣急,將查理揪起來幾下就撞死在了樹上。
為了掩蓋罪行,他刻意在不遠處的一片沼澤地邊緣處留下自己佩戴的小十字架,以便造成溺入泥沼而死的假象。
事后表明,官方果然把嫌犯鎖定為附近別墅的主人梁甫先生。
曾險些激起中英交戰的洋教士一案最終了結,梁甫先生被無罪開釋,正式獲得了自由;真正的兇犯勞爾獲盜竊殺人罪,但依照中英兩國簽署的《虎門條約》規定的一條英國人在華享有的‘領事裁判權制度’,嫌犯勞爾雖在中國內地作案,但仍須將其移交英國法庭審理。
末了,黃晏倫說道:“先前那個叫福爾摩斯的人執意提出要單獨調查本案時,我以為這洋鬼子又想耍什么花招呢。”
納蘭花卻道:“我對那人了解也不深,但現在我可以確信福爾摩斯先生是一位鄙視官僚作派、崇尚私人進取的偵探英雄。”
黃晏倫又道:“我也沒想到會是這種結果,洋鬼子妄想拿住這個借口找我們麻煩,但萬幸這回他們那陰謀破產了。”
納蘭花嘆一聲,只道:“雖說這次朝廷渡過了危局,但真沒什么值得慶幸的,所謂‘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也許還會有下次呢。黃大人,您該為咱們弱國的外交感到憂心啊。”
幾天后,當他們將要啟程返回英國時,華生說:“祝賀你,我的朋友,這件案子在你的探案史里又添加了輝煌的一頁。”
但福爾摩斯還是拒絕了他要將本案寫進《回憶錄》的提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