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時，神異的力量如潮退散，回流匯入明淵凰之眼。明淵凰恍惚中，苗疆追兵已至。

女暴君一看到明淵凰，下意識護住隱隱作痛的杏腮。見她這個反應，明淵凰嗤笑一聲，抬腳挑起無雙劍，扛起任飄渺欲走。

“弦歌劍姬，我們又見面了。”女暴君擠出笑容，眼角余光瞟向任飄渺，似在確認他的生死，“溫皇他……”

“他啊……”明淵凰瞥了任飄渺一眼，輕描淡寫地回答道，“經(jīng)脈盡斷，已經(jīng)是活死人了。”

女暴君詫異道：“你廢了他？”

“是又如何？”明淵凰不置可否，“他得罪很多人，很多人要他死。但他輕易死了，我心里不痛快，所以這樣最好。”

女暴君不是蠢貨，聽出了言外之意，一臉為難地說：“但是王上有令，要奴家?guī)Щ販鼗实娜祟^。”

“想要人頭可以。”明淵凰拍了拍任飄渺的頭，接著對女暴君勾了勾手，“來搶啊。”

“這……既然如此，奴家只好……得罪了！”女暴君雙目一凜，甩出女刑襲向明淵凰，欲趁其不備一報打臉之仇。

明淵凰微微側頭，蝎尾針刺破空氣，險險擦中她的臉頰。女暴君一擊落空，旋身進鞭翩若驚鴻，銀邪呼嘯四面八方。

“一直招呼我的臉——”明淵凰不動如山，劍意凝結于耳畔，盡擋銀鞭攻勢，“怎么，想毀我容嗎？”

有感殺氣冷冽，女暴君訕訕收鞭：“奴家怎敢……溫皇就歸姑娘了，眾人退兵。”

明淵凰冷眼相送，待到苗疆人馬走后，對任飄渺道：“看在劍十二的份上，我送你回還珠樓。若你有幸活到找我報仇的那一天，我會以弦歌劍姬的身份公平一決。”

任飄渺沒有回應，也不可能有回應。

…………

血色琉璃樹下，史艷文詳述探查結果，附加回程路上的聽聞。對于神蠱溫皇殘廢一事，默蒼離漠不關心，卻在得知敵方將領的名號時，做出了皺眉的舉動。

史艷文當即有了判斷：默蒼離不但認識無我公子，還很有可能與之不對付。

于是，史艷文接續(xù)道：“此人詭異莫名，心藏一口赤紅魔劍，卻無一絲魔氣沾身。他之劍速奇快，趨若鬼魅，然而未有氣息浮動。艷文認為，無我公子雖非魔類，但也絕非人族。”

默蒼離閉了閉眼，緩緩開口：“無我公子……他也出現(xiàn)了。”

“先生果真認識他。”

默蒼離沒有否認，對史艷文道：“他會是此戰(zhàn)最大的威脅。”

史艷文心中一驚，難以置信地問：“難道他比永夜皇更強？”

默蒼離回答道：“要對付永夜皇，只需在武力上勝過她，但要對付無我公子，單靠武力不夠。不能一擊必殺，就會打草驚邪，浪費敵明我暗的優(yōu)勢。而且，對方不會毫無防備。”

一語點醒夢中人。史艷文后知后覺，驚出一身冷汗。

不能以武力取勝——也就是說，無我公子是智者，是軍師，本應坐在軍帳中出謀劃策。當他主動現(xiàn)身戰(zhàn)場之時，往往代表他已擺好陣局請君入甕。

細思之下，史艷文能夠全身而退——這個結果就值得推敲了。說不定，他是落入圈套而不自知，更在無意中替敵人傳遞了假情報。

情報……

史艷文恍然道：“先生是說，對方有意誤導？那我所看到的……”

默蒼離淡淡道：“不論真假，都是他想讓你看到的。”

史艷文嘆息道：“所以這次探查，仍是一無所獲。”

“不算一無所獲，至少吾確定了一件事情。”說到這里，默蒼離話鋒一轉，“史艷文，眼下另有一事急需你的協(xié)助……”

…………

鬼祭貪魔殿內，神天閉目端坐，形似一尊雕像。沒有氣息，沒有溫度，祂與祂的寶座渾然一體——如同冰冷的石頭。

無我公子足下一頓，放輕腳步走進大殿。他來到王座前，靜靜地守在一旁，直到神天蘇醒。

“汝來了。”神天睡眼開合，聲音中透出一絲疲倦，“來多久了？為何不喚醒吾？”

“剛到。”無我公子謊稱剛到，實則已守候了數(shù)個時辰。不知何故隱瞞實情的他，為了遮謊迅速轉移話題：“史艷文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化魔池的秘密，下一步或將來此，所以我調回了山之軍勢。”

“虛則實之，實則虛之。”神天撩起眼皮，斜睨著無我公子道，“縱橫家所授之學，汝從中受益匪淺。”

無我公子垂下眼眸，道：“過去種種，我已忘卻。”

“忘卻便忘卻罷。”神天眼神變化，深邃地凝視著無我之人，“記得吾就夠了。”

無我公子輕聲道：“我一直記得——你是我的正確。你所希望，即是我之方向。”

神天淡然一笑，闔眼揮了揮手。無我公子受命而退，即往魔世通道而去。

無我公子走后，大殿復歸岑寂。神天卻是睜開了眼，再無睡意。

祂后悔了——不該幫助神無復活她的女兒。祂不在乎提前降臨的后果，但祂介意，讓明淵凰轉生、神無必須付出的代價。

即便擯棄的是最癡愚的人性，也是自我的一部分。失去情緒的神無，不知思念，不會想念，惟余執(zhí)念。她變成了另一個人，擺脫了因果輪回，但是“天命”依舊存在。

“既是正確，不應有悔。”神天昂首向天，仰觀冥冥之極，“縱然未來昭昭可見，吾也絕不皈依所謂注定！”

魔世通道之前，無我公子有所感應，若有所思地回望主殿。他與神天心意相通，卻是第一次感知到如此強烈的情緒波動。

煞魔子正在匯報情況，見無我公子突然分心，疑惑地問：“刑官，怎么了？”

無我公子回過神道：“魔世與靈界之間夾有空間隙縫，兩界通道是因地氣交會自然成形。現(xiàn)有暗之軍勢穩(wěn)固通道，不該發(fā)生通口驟然緊縮的變故。所以，是人為。”

煞魔子愕然問道：“誰有這個本事影響地氣？”

無我公子思忖道：“九龍地氣連接伏羲深淵，前人在魔世地氣的流經(jīng)之路上修筑龍脈，予以鎮(zhèn)壓。理論上，為鎮(zhèn)魔龍脈供能，便能削弱空間通道的穩(wěn)定性。但，這是一項浩大的工程。能夠避開冥界注目且與時局相關者，絕無僅有。遷移，暫緩。”

煞魔子遲疑道：“那天擎峽方面……”

“讓暗之軍勢代替。”無我公子沒理會煞魔子的欲言又止，繼續(xù)說道，“加上山之軍勢、其余軍勢。苗疆援助有限，而中興百武會折損嚴重，只需囤積兵力，中原必先按捺不住。”

“是。”煞魔子行了一禮，便去執(zhí)行無我公子的交辦。

一切安排妥善，無我公子返回主殿探視神天。神天始終關注著他，目光穿透阻隔，如影隨形。

“明淵凰來過嗎？”無我公子邊走邊問。

神天稍作感應，回復道：“快了。”

“那我該離開了。”無我公子在王座前站定，把手伸向神天的胸口。被抓住后，他也不懼，平靜地說：“黓龍君知我善弈、擅術，但他不知我已非我。他知人，不知鬼，所以看不穿。秉持渡世大愿的墨家鉅子，無法在他有生之年參透那道謎題。因為，那不是謎題，而是答案。世間萬物，生死有命，命數(shù)天定。天命有終，但是吾等偏要追尋——天理不容的永恒。”

“不是‘吾等’，是吾。”神天松開無我公子，月神之力隨即入體，燦然光輝點亮神軀。

有感疲倦消退，減輕肉身的排斥感，神天制止無我公子道：“好了。別管什么天，先顧好自己。”

“我確是為了自己。”無我公子眼中無瀾，隱隱透著一種偏執(zhí)，“無我之人為‘我’而生，自然也能為‘我’而死。我會實現(xiàn)你的愿望，因為我們是同一個人。”

“汝……”神天欲言又止，幾番輾轉，最終付之一嘆。祂知無我性子軸，索性不視，放任自流。

明淵凰歸來時，恰好撞見無我公子“以下犯上”，不敬神天。神天看了看她，轉向無我公子的眼神中多了幾分戲謔的笑意，仿佛在說“吾且看汝如何解釋”。

“無仔、帝天，你們這是……”明淵凰面露困惑，心想一向過分矜謹?shù)臒o我公子竟然也有“不成體統(tǒng)”的時候。

無我公子斂衽回首，余光緊盯神天道：“沒什么。我的肉身出了問題，所以我請帝天配合……解決問題。”

“你的肉身？”明淵凰緊張地追問道，“你怎樣了？”

無我公子蹙額不語。當他看到神天好整以暇地托腮，似笑非笑地注視自己之時，他的眉頭在面具下皺得更深。

他一心推動神天的計劃，奈何這對父女一個任性，一個天真。他看不慣，所以躲到了天擎峽，但是明淵凰仍然不依不饒，神天竟也陪她胡鬧。

這一刻，無我公子很想道出真相，但是他不能——因為他無法違背“正確”。

無我之人不為自己而活，又怎會為了早已舍盡的愛恨悲歡，反抗神圣的天命呢？

下一刻，神天眼底的星光黯然隕落，落在通幽洞微的無我公子心上。

‘你在失望……所以你原本期待著什么？’無我公子思緒混亂，不得不回轉心念，延續(xù)三途蠱的話題，“只是吸收了一些毒氣，導致功體運行滯礙。”

“你你你……”明淵凰氣得暴跳如雷，“籠罩整座飄渺峰的毒氣，你管這叫一些？你是想在毒死敵人之前，先將自己腌入味嗎？還是說，你是把毒氣集中一點，就等一個時機像灌氣球一樣爆破？”

“罪血體質，并不畏毒。”無我公子頓了頓道，“而且，不論受到多少傷害，罪血總能重生。”

明淵凰爭辯道：“但是傷害就是傷害！難道痊愈了，不留痕跡了，就能當作什么事情都沒發(fā)生過嗎？”

熟悉的話語振聾發(fā)聵，觸及遙遠而陌生的回憶。無我公子為之怔忡，依稀在少女身上看見了血月孤紅·應零的影子。

“無，該回去了。”神天冷不丁提醒道。

“嗯。”無我公子經(jīng)過明淵凰身旁，側目瞥過她暗蘊金光的右眼，“恭喜帝女，踏出了蛻變的第一步。”說罷，頷首作別。

明淵凰深感意外，受寵若驚地想：‘無仔竟然……向我道賀？’

明淵凰心頭一軟，一種前所未有的滿足感油然而生。滿足過后，是渴望更多——更多來自至親的嘉許。于是，她把目光投向神天。

神天冷冷道：“有事就說，無事退下。”

明淵凰正色道：“苗王身邊果然有智囊。布下九龍?zhí)鞎值哪莻€人，也對神蠱溫皇出手了。要我揪出他的狐貍尾巴嗎？”

神天回絕道：“不用。戰(zhàn)事了結之后，無我自會北上，懲治這名無視警告的陰謀者。”

“警告？”明淵凰挑了挑眉，“所以帝天知曉幕后之人的身份？”

神天回答道：“不是重要的人物，沒有了解的必要。吾掛心者，世間惟二。”

“一個是無仔，另一個——”明淵凰佯裝思考，猛地撲到神天手邊，笑嘻嘻地摟住祂，“當然是我啦！”

神天不做反駁，撫摸著明淵凰的秀發(fā)道：“對爾，吾只有一個要求——便是在伏羲深淵開啟之前蛻變。這是期望，也是期限。”

明淵凰仰頭問道：“為什么要設下這個期限？”

“因為超過期限，吾就無法說服自己。”神天拂過明淵凰的右眼，舉止間展露罕見的柔情，“凰兒，爾真像爾的母親，也很像……元、邪、皇。”

也許是鬼祭貪魔殿內太陰冷，明淵凰不由自主地打了一個寒顫。就在她惶恐不安之際，神天輕輕地把她扶起。

“百武會駐扎在天擎峽外三百里處，沿著方位便能尋到。去吧。”

直到離開鬼祭貪魔殿，明淵凰仍是魂不守舍，口中喃喃：“父尊想殺我……祂是真心想殺我……”

明淵凰沉浸在震驚當中，雖然下意識避開了山之軍勢，卻意外闖入戮世摩羅的駐守范圍。

此地是專為史家人所留的空門，如今又見生人，自封魔氣的明淵凰立刻成為戮世摩羅的目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