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人發怒的聲音渾厚顫抖著,周圍人的勸阻,沒能阻擋那個記憶的主人離開。
臨走前的一切記憶場景都很模糊,但只有一個人是清晰的。那個少女站在那山峰禁地的門口處,她有著微風中輕輕浮動的白衣,一頭烏黑的秀發,柔弱楚楚的容顏,蒼白的指尖輕輕抬起,雖然相隔遙遠,尤如同近在指尖。
她的眸中蕩漾著盈盈秋水,她的眸中不舍,使人心疼。
她輕聲地口語說著,“兄長說過的……”
整個世界只有她蒼白柔弱的臉龐,冷清絕世,她有滾滾淚珠掉落,清晰地烙印在記憶最深處。
他站在遠遠的地方,帶她逃走的心就愈發猛烈。
世間輪回,相互纏繞,生生不息,無法撲滅這熊熊烈火,他們犯下了禁忌,邁出這一步之后,將迎來風暴般的后果。
終于他狠下心來轉身離開。
青年出城之時,全城相送,清晰可見的河縣兩個大字高高刻印于城門之上。與張澈之常常玩鬧的少女少年們擠擠嚷嚷,紛紛喊著什么話語,全都聽不清楚,張澈之縱眼望去,人山人海,唯沒有那個被禁足的少女。
張澈之的心中隱隱沉落谷底,他不知在禁地對眼相望就是最后的相見,那以后,永遠也不會再見到心尖上的女孩。
他月牙白的長袍一揮,離開了縣城。
穿風踏雪,千山萬水之間,月心流順著張澈之的游歷,看見小橋流水人家,落霞與孤鶩齊飛,也見過青樓歌舞不休,城鎮三千繁華。見過三月煙花,見過萬家燈火,見過盜搶,強暴,偷竊,強買強賣,也見過施舍,包容,與人為善。
她追隨那逍遙自得的身影飄于天地間,他結識廣友,打抱不平,在這歲月里,那青年的性情也逐漸被世俗形形色色的事情所改變,他變的不再隨性游玩,不再以自我善惡為中心而做事。
他時不時地打探消息,知道龍潭山的張陵兒被皇帝救出,那件為修行界所不齒的事情,也因皇帝的特別照顧而成為禁談。她被特別釋放出禁地,也知道她為了將功贖罪,與大軍前往云秦國南部邊境,對抗南方諸國的奇術異法。知道她屢戰屢勝,知道她離自己的理想,越來越近。
他不再探聽那個人的消息,也盡量埋葬自己的一切。他變地更加成熟,也更加會隱藏自己的真實想法,模糊而修長的身姿在夕陽下拉成一道孤獨的影。
月心流認識他的目的地,往西去赤水城的道路愈發荒涼,那結交的一批批道友前仆后繼。傳聞旱魃赤地千里,修天下正義之道者皆以除之為己任!
她知道那里遍布黃沙,走出山海關外,大漠孤煙,長河落日,只有冷冽西風瘦馬相伴。
赤水城延綿千萬里黃沙飛揚,干旱熾熱,行人無蹤,飛鳥不渡!那赤水城只有中心屹立著荒敗的一座破城池,荒漠之地,偶有駱駝穿行,旅人絕不會到那吃人的地方去,所以城墻外的葬身的頭骨都是修行者。
從他的記憶,她看到滿天連卷的飛沙,荒涼破敗的小破城,見到黃沙里埋沒的碎骨,枯樹埋伏著紅眼黑羽的烏鴉。以及他的同伴身首異處,被紛紛震出城外,他牽著顫抖不前的馬,白色的身影與她的目光一起,穿過血跡斑駁的墻洞。
那里有一只可憐的怪獸,縮在墻角邊上,目光是吃人的嗜血,如同地獄逃出的惡魔。
那怪獸的手中還剩大截人骨,它鋒利的牙齒撕咬的是那些道士的血肉,在這千百里荒無人煙,鳥獸絕跡之地,它的食物只有偶爾竄出沙漠的蟲鼠,還有前來殺掉它的正義之士。
怪獸發出低沉的警告,手中利爪將人骨捏碎,謹慎而兇殘地盯著月心流,或者是這個記憶的主人……
突然它向這頭撲來,月心流看清了這兇殘丑陋的怪獸,頭顱像是被人猛猛敲碎般震裂開來,那怪獸血盆大口在咫尺之間停下。那年輕人的劍出鞘,點住它臟亂的額頭,她聽見張澈之熟悉卻又無比陌生的聲音,說道,“我與他人不同?!?
她看見怪獸赤紅的雙瞳。
“都說旱魃所至之處,赤地千里,我道旱魃心地善良,心系天下,有著毀滅山川之力,卻主動將自己埋在西北赤水城里,從不越界半分,又怎會害人?”
那人溫柔的聲音,如一只強健之手扼制住她的心臟,“人的心,因以天下為己任而方正,以大愛施天下而涌動著。世人都以為修行者為民除害,殊不知他們只有一己之私,企圖占有你的心臟,修成天道……”
那怪物怔怔地看著面前微笑的男人,原本染血的兇殘面目卻逐漸扭曲,它的喉嚨發出低沉的嗚嗚聲,像是被人戳中內心最柔軟的地方,旱魃臟蓬蓬的亂發之下,丑陋的面目竟有萬古無法化解的悲憤,全都轉化為眼淚,如決堤之水。
旱魃哭的撕心裂肺,咿呀的喉嚨里撕扯著鬼號般的孤寂和絕望,在風沙沉默的千里中,異常刺耳難聽。
月心流的心也隨之步步奔潰,像是塵封在最深處的記憶被人強行地逐步地撕裂開來,將那最痛苦的角落強行剝落!
那無法呼吸的痛苦在她的全身蔓延開來,她沒有記憶,可是她卻能感應到這千百年來無人理解的黑暗!
她看見張澈之溫柔地撫摸著怪物的頭,也看見怪物就像只受傷的小野獸,小心翼翼地蹭著他的身體。她見那怪物用爪子慌亂地梳理雜亂的長發,在河水邊小心地照出自己丑陋不堪的身影,滿懷興奮地將捉來的魚盛給那個男人。
她也看見萬道劍光幫它阻止修行者的入侵,星光如水的夜晚男人幫它驅除聒噪的蟲蟻。那怪物小心翼翼地趴在張澈之的腿上,沉沉入睡。
月心流的眼睛里有閃爍的淚光,她不記得這份幸福的時光,也不記得那人是誰,但是在心處仍然殘留著這溫柔的感情,被喚起時,便有融融的暖意自全身而起,無法自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