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娘子是薛紹的妾室,來路不明。馮娘子性情溫婉,又頗通詩詞經史。薛紹雖是武將世家,但文武兼修,亦愛風雅之事,故而馮娘子雖然身份低微,但入府以來甚得薛紹寵幸。然好景不長,馮娘子入府三年時,薛紹大病一場,在府中臥床休養兩月有余。薛紹患病期間全由馮娘子一人照料,其他妻妾難得近身。薛紹病愈后立即將馮娘子幽禁于和風軒之內,對外聲稱馮娘子得了惡疾,見不得人,但具體是什么惡疾,無人知曉。馮娘子幽居和風軒之后,薛紹從未探望,如此便三年有余。此中蹊蹺,旁人雖有疑惑,也難解其中關節。
馮娘子久居和風軒,從不外出,以詩書為伴,以種花為樂,日子清苦,平淡無奇。和風軒中只有馮娘子及女使蕓娘二人,蕓娘雖與馮娘子一般年紀,性子卻大不相同,做事干練,性格直爽,嘴上從不饒人。
今夜是中秋佳節,團圓合歡之日,馮娘子閑來無趣,一人飲酒賞月。
馮娘子喝的酒名曰黃金甲,是用親手栽培的菊花所釀之酒,味清甜美。蕓娘另做了幾色佐酒小食,其中一道櫻桃畢羅最為精致,餅皮晶瑩剔透,餡料若隱若現,入口軟糯香甜,是蕓娘的拿手之作,亦是馮娘子最鐘愛的小食。
薛三兒抱著嬰兒一路行跡隱秘摸到了和風軒門口。
薛三兒輕叩院門,蕓娘聽到敲門聲,心中不禁暗自納悶,和風軒本就鮮有來客,這又會是誰深夜來訪呢?
“誰啊?”蕓娘在門內探聽發問。
“是我,三兒!”薛三兒壓著聲音回到。
三兒是薛紹的隨從,蕓娘自是熟悉的,于是開門將三兒讓進來。
三兒懷里抱著男嬰,快步來到馮娘子面前。
“馮娘子有禮!小公爺囑我將一物托付娘子!”三兒恭謹稟明道。
“何物?”,馮娘子滿心疑惑,放下手中酒杯。
三兒將懷中的嬰兒和盤托出交予馮娘子。
馮娘子接過三兒手中的嬰兒,捧在懷中垂目端詳。
“此子何人?”,馮娘子抬頭發問。
“娘子稍安勿躁,稍晚小公爺自來解釋,在此之前還勞娘子悉心照料!”,言畢三兒作揖而退,又淹沒在漫漫夜色之中。
馮娘子仍舊是一頭霧水,不明所以。
“蕓娘,你來抱他,方才我飲了酒,不好熏了他!”。馮娘子將手中的嬰兒妥善遞給蕓娘。
蕓娘接到懷里,馮娘子忍不住站了起來,繼續觀察這神秘而未知的小生命。
“蕓娘,你覺著他像不像你做的櫻桃畢羅,軟軟的,圓圓的,又白里透紅!”說到此處,馮娘子語氣神情里竟有了許久未有的興致。
“確是十分相像呢,要不就叫他團哥兒可好?”,蕓娘滿心歡喜地等待馮娘子的允準。
“團哥兒——,今日又是團圓節,倒是十分貼切!”,馮娘子亦十分滿意這個名字。
馮娘子梳洗更衣,去了一身的酒氣,騰出手來從蕓娘手中接過團哥兒。正見小團哥兒睡醒了,烏黑的眼珠骨碌碌地轉動,似乎是在打量周遭。團哥兒把目光停留在馮娘子身上,馮娘子看著團哥兒笑,團哥兒盯著馮娘子也笑。團哥兒的笑像春天的花朵慢慢綻放,馮娘子心里仿佛煦風吹拂過麥田,縷縷暖意,陣陣漣漪。
團哥兒把肉嘟嘟的右手塞進小嘴里,吃得津津有味。
“蕓娘,他是不是餓了?”馮娘子回首問蕓娘。
“些許是呢,我去做點米湯來!”,蕓娘起身朝廚房走去。
不一會兒,蕓娘端來一碗熱氣騰騰的米湯,馮娘子右手抱著團哥兒,左手拾起羹匙,緩緩舀起一口米湯,送到嘴邊微微吹涼,淺淺嘗了一口,溫度適當,再送入團哥兒的口中。團哥兒急切地吮吸著羹匙中的米湯,看摸樣是饑餓極了。馮娘子看到如此光景,心里泛起憐愛之意。
團哥兒吃飽喝足后,稍稍玩耍了一陣,又眼皮漸重,進入了夢鄉。和風軒中沒有搖床,馮娘子便把團哥兒安置在自己床上,來來回回檢查了幾回,已經包裹得嚴實,才放下心來準備洗漱就寢。
洗漱完畢,正要就寢之時,忽聽得院外敲門之聲。
蕓娘前去查看,卻是薛紹。蕓娘行了禮,將薛紹引入內室。
馮娘子不想薛紹會突然來訪,一時無措。
蕓娘機敏,立即引薛紹入座,奉上熱茶,便默默關上房門退到了外室。
薛紹無言,馮娘子亦無語,氣氛十分尷尬。
“柳兒,這孩子以后就寄在你的名下,你好生將養他吧!”,最終還是薛紹開腔打破了僵局。
“妾知道了!”,馮娘子順目低眉應下,語氣里沒有任何起伏。
兩人的感情畢竟不如從前了,薛紹依舊喚她柳兒,她卻自稱為妾而不再是柳兒了,語氣里是恭敬萬分,更是隔閡生分。
又是相對無言許久,薛紹忽地起身走向外去,臨了丟下一句“過幾日,我再來看你和孩子!”,說罷就出門而去了。
馮娘子欠身行禮,未有多言。
片刻后,馮娘子便歇息下了。
馮娘子頭依著團哥兒,聽著他均勻的呼吸聲,感受著小生命的溫熱,突然覺得漫漫長夜不在孤寂了。
“團哥兒,娘親會看著你快樂成長的,有了你,娘親就不是孤零零一個人了!”,馮娘子悄聲地說著,眼角劃過一絲熱淚。
次日寅初,團哥兒就醒了,想是又餓了,把小手吃得吧唧作響,但不哭鬧,只是自顧自地吃手。
團哥兒睡在身邊,馮娘子睡得就更不安心,這不聽到團哥兒吃手的聲音,就漸漸醒了,轉頭看看一旁的團哥兒,團哥兒也望著馮娘子這邊。
“你餓啦,團哥兒?”,馮娘子語氣溫軟,用手輕輕捏捏團哥兒的小臉蛋。
馮娘子披衣起身,去喚蕓娘給團哥兒作米湯。
蕓娘睡得正香,被馮娘子從夢鄉里拖出來,心里多少有些不樂意,但還是利索地做好了米湯。
馮娘子給團哥兒喂好了米湯,又給團哥兒更換的衣物,輕撫著團哥兒,哄著團哥兒又睡了過去。
馮娘子平時都是卯正起床洗漱,用完早膳后再去后園擺弄花草。
想是半夜擺弄團哥兒辛苦的緣故,馮娘子醒來已是辰正時分,身旁的團哥兒還在熟睡,馮娘子躡手躡腳穿衣而起,生怕驚擾了團哥兒的美夢。
蕓娘也是起夜做米湯的緣故,竟也睡過頭了。蕓娘匆忙起來,來到內室,見馮娘子正坐在梳妝臺前打扮。馮娘子身著一件百蝶穿花粉色羅裙,更顯溫婉可人。這羅裙本是馮娘子最心愛的衣物,幽居和風軒后,便收入衣柜,從未上身了。今日竟不知為何,馮娘子竟將它尋了出來穿上了。馮娘子今日的妝容、珠釵,也與往日大不相同,一改往日的素凈,今日倒有幾分嬌美,整個人的面貌煥然一新。
“娘子,女婢睡死了,竟誤了娘子的早膳,奴婢這就做去!”,蕓娘語氣頗為自責。
“早膳晚一點不打緊,還是先做一碗米湯放在爐上溫著,團哥兒醒了怕是要吃的!”,馮娘子細心叮囑道。
“娘子果真是當娘親的人了,事事想著團哥兒”!,蕓娘打趣道。
馮娘子聽了此話,臉上一陣泛紅,但轉念一想,她雖沒有生養,團哥兒即寄在自己名下,就是她的孩子,可不是當了娘親了么,于是心安理得的受了蕓娘的話。
薛紹踏入和風軒已是午正時分,團哥兒吃飽喝足正在和馮娘子、蕓娘逗玩,呀呀嗚嗚好不熱鬧。
薛紹在內室門外看著馮娘子哄玩團哥兒,覺得此情此景十分融洽、溫馨,一時竟不忍打攪。
薛紹在門外佇立良久,終于推門而入,馮娘子、蕓娘瞧見,紛紛斂容收笑,恭敬地向薛紹行禮問好,蕓娘奉上茶水后,又默默退出門外,留薛紹、馮娘子兩人在內室。
依舊是相對無言。
薛紹忍不住打破了沉寂,聞言問道:“昨夜歇息安好?”
“勞公子掛念,團哥兒昨夜睡得極好”!,馮娘子從容回稟,語氣里仍不見一絲波瀾。
“團哥兒?是你取得名字?”,薛紹問道。
“稟公子,名字是蕓娘起的,因其與櫻桃畢羅多有相像之處,又取中秋團圓之意,故而取名團哥兒!”,馮娘子淡然解釋道。
“櫻桃畢羅?還真是命中注定的淵源吶——!”,薛紹意味深長地說道。
薛紹口中的淵源是何事,馮娘子自是無處可猜。既然說到名字,馮娘子倒是想起了一事,于是開口言道:“團哥兒只是乳名,大名還得公子賜名!”。
薛紹思忖了片刻,來到書案前,提起毛筆,鐵畫銀鉤寫了兩個大字“昱珩”,從此團哥兒便是薛昱珩了。
既已開口,索性多求一事。馮娘子稍稍退后向薛紹屈身行禮開口言道:“還有一事,還請公子相助,團哥兒年幼,整日以米湯為食,恐有所不濟,如能置辦一頭泌乳母羊,必有裨益!”,馮娘子語氣比方才更堅定,也略略有了起伏。
“小事一樁,我稍后遣三兒給你辦去,日后還有什么短缺的,直接吩咐三兒去置辦即可,我會囑咐三二的!”,薛紹說道。
“多謝公子!”,馮娘子的言語十分真誠。
薛紹將團哥兒抱在身上,慈愛地撥弄,馮娘子伴立一旁,鮮有言語。
已是午膳時分,蕓娘進來請二人用餐。
“公子、娘子,午膳備好了.二位可移步前廳用膳,團哥兒交給我來照看即!可”蕓娘說道。
還沒等薛紹表態,馮娘子搶先開腔:“公子午膳怕是早有了安排,妾就不多留了!”。
薛紹望著馮娘子,馮娘子卻是低頭垂目,目光回避,薛紹神情似有失望,又有幾分怨懟,遲疑了片刻還是無語起身,離開了和風軒。
“娘子,你這又是作甚?”,蕓娘埋怨道。
馮娘子不解釋,只是靜靜地看著團哥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