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頭到了第二年冬季,近些日子明宗總覺得四肢發冷,身體虛弱,便安排了前去驪山華清宮小住,詔令薛皇后、薛昱珩、程霖等伴駕同往。
華清宮背山面渭,倚驪峰山勢而筑,規模宏大,建筑壯麗,樓臺館殿,遍布驪山上下,因宮中有溫泉,故又名溫泉宮。明宗前往華清宮,亦是沐浴溫泉調養之意。
彼時,薛昱珩已晉封為正四品中書侍郎,參議朝廷大政,臨軒冊命,若四夷來朝,則受其表疏而奏之。薛昱珩入朝不足一載,已貴為正四品,離三品部院正卿長官僅一步之遙,自是前途不可限量。
夜晚,薛昱珩剛剛散班,有些勞累,便來到溫泉池中閉目沐浴。
一匹快馬如風馳電掣一般駛來,馬上之人身后插著一面旗幟,上書一個大字“驛”,來人從懷中掏出令牌大喝道:“八百里加急!速開宮門!”。
守門禁衛見狀,趕忙將宮門洞開。
來人下馬,手握一份文書,疾步朝明宗所在而去。
明宗接到密奏,拆開一覽,心中大驚,洪州大都督蘇烈上奏,南越郡王趙佗有異動,有謀反意,請朝廷速遣大將派兵鎮壓。
彼時朝中重臣遠在京都,星夜宣詔,明日方可抵達。明宗遂吩咐程霖宣薛昱珩前來商議。
程霖聞得薛昱珩在溫泉池,便入內尋找。
程霖見薛昱珩在池中閉目養神,便奏道:“薛侍郎,有急務,陛下宣詔!”。
薛昱珩聽得宣詔,一個激靈,從溫泉中起身而立,溫泉水從他胸前緩緩滑過,胸前的赤焰流云醒目異常。
程霖見得薛昱珩胸前的胎記,驚得瞠目結舌,手中的拂塵一滑,跌在石磚地面,聲音清脆。
薛昱珩披上衣服,整理好發束,對程霖說道:“有勞程翁引路!”。
程霖方才回過神來。
薛昱珩來到御前,明宗將密奏的內容交給薛昱珩查看,薛昱珩看后稟明道:“臣以為蘇大都督的奏疏存疑,不宜輕易舉兵!”。
明宗有疑問道:“何故?”。
薛昱珩奏道:“臣聽聞蘇大都督素來與南越郡王交惡,南越郡王趙佗雖割據嶺南,但歸誠以來,萬事恭謹,不曾有悖逆之舉,進貢頻繁,上月趙王世子來京覲見,眼下還在京都內,況且洪州離南越千里之遙,趙王作亂,洪州如何得知?為何南越交界的南康郡、桂陽郡、江華郡、盧溪郡等皆不曾上奏?依臣之見,此事頗有蹊蹺,陛下可令南康郡、桂陽郡、江華郡、盧溪郡等探查回報,如確又作亂跡象,再起兵討伐亦不遲”。
明宗大悅,贊譽道:“薛卿高見,依卿所言,命南康郡、桂陽郡、江華郡、盧溪郡探查后回報,再做打算”!。
薛昱珩隨后退下。
后南康郡、桂陽郡、江華郡、盧溪郡四郡上報,未探查到南越趙王謀亂的跡象,一切皆如薛昱珩所料,乃是蘇烈誣告,意圖興兵逼迫趙佗謀反,幸得薛昱珩慧眼如炬,瞧出其中不妥之處,如此避免了一場兵災血禍。這是后話了。
程霖見薛昱珩既去,便打發殿內內侍、宮女悉數退下,僅余明宗與他二人。
程霖嘴唇顫抖稟道:“陛下,老奴有要事密奏!”。
明宗不解,說道:“說吧!”。
程霖:“老奴方才在溫泉池內看見薛侍郎胸前有赤焰之記,和當年皇子的胎記如出一轍!”,說完程霖頭重重磕在地上。
明宗大驚,右手伸出,巍巍顫顫地問道:“當真?!”。
程霖泣訴道:“親眼所見,千真萬確,陛下——!”。程霖泣不成聲。
殿內蠟燭“噼啪”一聲爆裂,燈火瞬間明亮了許多。
明宗已是熱淚盈眶,雙手撐在案上,不能自已。
忽得一陣風起,明宗眼前一黑,一陣眩暈,跌落在案上。
明宗醒來,已是第二日晌午,跟前僅有程霖、太醫院判孫妙應二人。
孫妙應是明宗一手提拔的太醫院之首,對明宗忠心耿耿,行事謹慎,其他人從不能從他口中探聽到任何消息。
程霖一貫機敏,昨夜明宗昏厥,立刻封鎖了消息,暗中將孫妙應請來為明宗診治,對外稱明宗今日閉關修禪。明宗患病之事,瞞得密不透風,竟連薛皇后也不曾知曉。
明宗蘇醒,看到床前的程霖與孫妙應,遂問孫妙應:“孫院判,朕的龍體還能撐到幾時?”。
孫妙應跪在床前,回答道:“陛下只是偶感風寒,精心調理,不日便愈”。
明宗語氣忽得沉重了起來:“朕的身體朕清楚,朕命你說實話,到底還有多少光景?”。
孫妙應見明宗神色莊重、嚴厲,自知無法隱瞞,泣訴道:“下臣無能,陛下龍體積勞虧空,恐不足一年之期——”。
程霖聽得孫妙應之言,也跪下呼喊道:“陛下——!”。
明宗神色坦然,想必對這個結果早有預料,對二人吩咐道:“今日所說絕不可讓第四人知曉,對外稱朕偶感風寒”。
“臣遵命!”,程霖與孫妙應含淚應下。
孫妙應擦拭去眼中淚水,靜靜退下。
明宗吩咐道:“程霖,你速去請靖國公、姚相、魏國公、杜衍四人前來華清宮密議,切記行事要隱秘,四人分請獨議,不可使他們相互知曉!”。
程霖受命后即刻遣人宣詔。四個內侍,分別朝著京都而去。
為避免流言非議,明宗安排孫妙應前去薛皇后宮中回稟了明宗的不適,僅說明宗偶感風寒,需要靜養,并無大礙。
當夜,靖國公、姚相、魏國公、杜衍四人依次進入華清宮與明宗獨對,所議之事,無人知曉。四人來的隱秘,去的亦是隱秘,并未被旁人察覺。
又過了兩日,明宗身體稍稍好轉,便宣詔了薛昱珩。
明宗提筆練習書法,程霖負責研磨,薛昱珩在一旁一同練習。
明宗推崇王羲之的書法,自幼習得一手絕妙草書,筆勢委婉含蓄,遒美健秀,如行云流水一般,明宗所臨《蘭亭序》,幾可以假亂真。
薛昱珩的書法啟蒙自馮柳兒,馮柳兒亦喜行書,但薛昱珩的行書與明宗不可等量齊觀,自是相形見絀。
明宗見薛昱珩所寫行書,多有力有不逮之處,便握住薛昱珩的右手,手把手帶著他一起運筆、起勢,明宗更悉心指點其中技巧、心得。父子二人,其樂融融。程霖在一旁看了,忍不住頻頻微笑點頭。
明宗饒有興致地問薛昱珩:“薛卿這筆行書是師承何人啊?朕觀之,柔美有余,而力道不足”。
薛昱珩稟道:“那是家母自小所教,微臣學藝不精,讓陛下見效了!”。
明宗目光慈愛地說道:“無妨,改日朕教你便是!”。
薛昱珩恭謹退卻道:“怎敢勞煩陛下!”。
明宗忽想起自己小時候學習書法的情形,與薛昱珩說道:“朕的書法啟蒙自高祖皇帝,高祖皇帝親授技藝,朕彼時年幼,叫嚷著要先學母字,高祖皇帝便嗔怒朕目無君父,一去數十載,昔日情形歷歷在目”,明宗一陣感傷、追懷。
薛昱珩見明宗說得動容,忽想起自己初學寫字時的情形,便說道:“臣與陛下不同,臣啟蒙自家母,所學第一個字不是母字,而是父字,家母彼時也有怨言,如此看來實難兩全”,自是笑談。
明宗聽聞薛昱珩初學的便是父字,心中一陣竊喜,轉念一想,此父非彼父,神情稍稍落寞了幾分。
練完說法后,明宗又命薛昱珩與他對弈,棋局中明宗幾番悔棋耍賴,薛昱珩無可奈何。
弈局結束,已是晚膳時刻,薛昱珩本欲退下。明宗吩咐道:“程霖,給薛卿賜座,朕一人用膳亦是無趣,有勞薛卿作陪~”。臣子與皇帝同桌而食,平起平坐,自是僭越,便是皇子、公主尋常也不得與皇帝同桌而食的機會,再說無人作陪,自有皇后及嬪妃,何須薛昱珩一個外臣。
程霖在明宗身旁安置一張凳子,薛昱珩不敢入座,面有難色。
明宗遂說道:“今日是私宴,薛卿就將寡人當成家中叔伯長輩即可,無需拘禮!”。
薛昱珩見盛情難卻,邊拘謹坐下。
本來明宗用膳,都是程霖布菜。明宗朝程霖擺了擺手,程霖心領神會,退到一旁。
明宗起筷夾了幾樣自己愛吃的菜肴,放在薛昱珩碗里,囑咐道:“薛卿,嘗嘗是否合口味!”。
薛昱珩大驚失色,趕緊起身跪拜道:“怎么勞煩陛下欽賜菜肴!”。
皇帝與臣子同桌而食,早已逾矩,明宗更親自為薛昱珩布菜,更是聞所未聞,明宗亦知多有不妥,遂對薛昱珩言道:“既如此,便依尋常百姓家的規矩,由薛卿為朕布菜吧!”。
薛昱珩心中叫冤,他怎知明宗喜歡何種菜肴,但事已至此,只得硬著頭皮為明宗布菜。明宗見薛昱珩光顧著給他布菜,自己幾乎不曾動筷,便玩笑地對薛昱珩說道:“薛卿,莫要光顧著給朕布菜,自己卻顧不得用,傳出去外人定要說朕小氣,連一頓飽飯都不肯賞與薛卿呢”,說完微微發笑。薛昱珩知是明宗緩解氣氛之戲語,便稍稍放松,行為自在了些。
這頓晚膳,明宗吃得開心,不管嘴中的菜肴是否喜歡,都覺得美味異常,而薛昱珩吃得食不知味,心有余悸。
其后幾日,明宗每日必詔薛昱珩陪駕,或賞花、或品茶、或聽戲,不一而足。
明宗心情歡暢,稍事休養幾天后,便提前結束了此次驪山行,擺駕回宮。明宗知道他的時日不多,要做的事還有很多,他必須爭分奪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