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高樓[4]
近因某種機緣,到一偏僻的小鄉鎮中的一個古風的高樓中宿了一夜。“金陵津渡小山樓,一宿行人自可愁。”燈昏人靜而眠不得的時候,我便想起這兩句。其實我并沒有愁,讀到“自可愁”三字,似覺自己著實有些愁了。此愁之來,我認為是詩句的音調所帶給的。“一宿行人自可愁”,這七個字的音調,仿佛短音階〔小音階〕的樂句,自能使人生起一種憂郁的情緒。
這高樓位在鎮的市梢。因為很高,能聽見市鎮中各處的聲音。黃昏之初,但聞一片模糊的人聲,知道是天氣還熱,路上有人乘涼。他們的閑話聲并成了這一片模糊的聲音而傳送到我這高樓中。黃昏一深,這小市鎮里的人都睡靜了。我躺在高樓中的涼床上所能聽到的只有兩種聲音,一種是“柝,柝,柝”,一種是“的,的,的”。我知道前者是餛飩擔,后者是圓子擔的號音。
于是我想:不必說詩的音調可以感人,就是餛飩擔和圓子擔的聲音,也都具有音調的暗示,能使人聞音而感知其內容。餛飩擔用“柝,柝,柝”為號,圓子擔用“的,的,的”為號。此法由來已久,且各地大致相同。但我想最初發起用這種聲音為號的人,大約經過一番考慮,含有一種用意。不然,一定是為了這兩種聲音與這兩種食物性狀自然相合。在賣者默認這種聲音宜為其商品作廣告,在聞者也默認這種聲音宜為這種食物的暗號,于是通行于各地,沿用至今,被視為一種定規。
試吟味之:這兩種聲音,在高低,大小,緩急,及音色上,都與這兩種食物的性狀相暗合。餛飩擔上所敲的是一個大毛竹管,其聲低,而大,而緩,其音色混濁,肥厚,沉重,而模糊。處處與餛飩的性狀相似。午夜高樓,燈昏人靜,饑腸轆轆轉響的時候,聽到這悠長的“柝——柝——柝——”自遠而近,即使我是不吃肉的人,心目中也會浮出同那聲音一樣混濁,肥厚,沉重,而模糊的一碗餛飩來。在從來沒有見聞過餛飩擔的人,當然不會起這感想,我原是為了預先知道而能作如是想的。然而豈是穿鑿附會而作此說?不信,請把圓子擔的“的,的,的”給他敲了,試想效果如何?我看這種聲音完全不能使人聯想起餛飩呢!
圓子擔上所敲的是兩根竹片,其聲高,而小,而急,其音色純粹,清楚,圓滑,而細致。處處與小圓子的性狀相似。吾鄉稱這種圓子為“救命圓子”,言其細小不能吃飽,僅足以救命而已。試想象一碗純白,渾圓,細小而甘美的救命圓子,然后再聽那清脆,繁急,聒耳的“的,的,的”之聲,可見二者何等融洽。那救命圓子仿佛是具體化的“的,的,的”。那“的,的,的”不啻為音樂化的救命圓子。賣扁豆粥的敲的也是“的,的,的”。但有時稍緩。又顯見這兩種食物的性狀是大同小異的。
西洋曾有一班人耽好感覺的游戲。或作莫名其妙的畫,稱之為“色彩的音樂”;或設種種的酒,代表音階上各音,飲時自以為聽樂,稱之為“味覺的音樂”。我這晚躺在這午夜高樓的涼床上,細味餛飩擔與圓子擔的聲音,頗近于那班人的行徑,自己覺得好笑。兩副擔子從巷的兩頭相向而來,在我的高樓之下交手而過。“柝,柝,柝”和“的,的,的”同時齊奏,音調異常地混雜,正仿佛嘗了餛飩與圓子混合的椒鹽味。
最后我回想到兒時所親近的糖擔。我們稱之為“吹大糖”擔。挑擔的大都是青田人,姓劉。據父老們說,他們都是劉基的后裔。劉伯溫能知未來,曾遺囑其子孫挑吹大糖擔,謂必有發達之一日。因此其子孫世守勿懈。又聞吾鄉有劉伯溫所埋藏寶物多處,至今未被發掘,大約是要留給挑吹大糖擔者發掘的。我家鄰近一帶門口,據說舊有一個石檻,也是劉伯溫設置的,謂此一帶永無火災。我幼時對于這種話很感興味,因此對于挑吹大糖擔者更覺可親。我家鄰近一帶,我生以來的確沒有遭過火災;我生以前,聽大人說也沒有遭過火災。但我看見挑吹大糖擔的人,大都衣衫襤褸,面有菜色,似乎都靠著祖先的遺言在那里吃苦。而且我問他們,有幾個并不姓劉,也不是青田人而是江北人。興味為之大減。以問父老,父老說,他們恐怕我們怪他們來發掘寶物,故意隱瞞的。我的興味又濃起來。每聞“鐺,鐺,鐺”之聲,就向母親討了銅板,出去應酬他,或者追隨他,盤問他,看他吹糖。他們的手指技法很熟,羊卵脬,葫蘆,老鼠偷油,水煙筒,寶塔,都能當眾敏捷地吹成,賣給我們玩,玩膩了還好吃。他們對我,精神上,物質上都有恩惠。“鐺,鐺,鐺”這聲音,現在我聽了還覺得可親呢。因為鑼聲暗示力比前兩者尤為豐富。其音樂華麗,熱鬧,興奮,而堂皇。所以我幼時一聽到“鐺,鐺,鐺”之聲,便可聯想那擔上的紅紅綠綠的各種花樣的糖,圍繞那擔子的一群孩子的歡笑,以及糖的甜味。我想象那鑼仿佛是一個慈祥,歡喜,和平,博愛的天使,兩手擎著許多華麗的糖在路上走,口中高叫“糖!糖!糖!”把糖分贈給大群的孩子。我正是這群孩子中之一人。但這已是三十年的舊心情了。現在所謂可親的,也只是一種虛空的回憶而已。朦朧中我又想起了“一宿行人自可愁”之句,黯然地入了睡鄉。
廿四〔1935〕年殘暑作,曾載《宇宙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