究竟如何理解空間正義——《空間正義論》序
李建華
現代大學研究生教育具有極大的解放性,其首要標示就是打破了傳統的一對一的師徒制,光所謂的“導師組”式的集體培養不說,即使“門下”式培養,在研究領域、寫作風格、文字表達上也極具開放性和自由度。在研究生培養上,我推崇“放養”式,給學生極大的自由,除了上課集中講點什么,其它都是茶余飯后的“神侃”,不強求做我研究領域內的論文,論文選題完全可以按自己的知識積累和研究興趣而定,甚至鼓勵做跨學科、跨領域的研究。這樣做有兩大益處:一是不斷拓展研究領域,發現新問題,了解新動態,學習新知識,不至于使“門”越變越窄;二是逼迫自己不斷學習,與學生同步思考、平等交流。因為在知識獲取日益平等化、公共化的今天,為師者已經全然沒有因知識“先覺”與“壟斷”而具有權威,如果不及時汲取新知,也就逃脫不了“關門落閂”的結局。
袁超博士是我本、碩、博“全程關注”的弟子之一。他本科畢業后,保研到我門下,獲直博資格。我一般會要求學生“進門”就定題,這樣可以減少學習中的盲目性。袁超在左高山教授的啟發下,決定以“空間正義”為題,我欣然同意。一個好的選題就是成功的一半,他的博士論文《論空間正義》答辯時獲得了一致好評。他博士畢業后,讓博士論文“沉睡”了幾年,現在讓它“蘇醒”,對有些問題進行了再思考、再修改。在博士論文即將公開出版之際,袁超博士囑咐我寫個序,我沒有推辭。這絲毫沒有為弟子“站臺”而刻意的贊美,更無為出版商的“誘導”讀者之意,我僅僅想趁機表達幾點在指導袁超博士論文過程中學習空間理論的幾點體會。
按照《在列顛百科全書》的解釋,空間(space)是“無限的三維范圍,在此范圍內,物體存在,事件發生,且均有相對的位置和方向”。在哲學史上,古希臘的德謨克利特最早提出具有獨立意義的空間概念——虛空,認為萬物的始基是原子與虛空,原子是不可再分的最小的物質微粒,虛空是原子運動的場所,虛空雖然是不同于原子存在一樣的非存在,但“非存在”不是“不存在”,“并不比實體不實在”,所以空間就是“容納”物質的獨立實在,由此形成了“實體論”的空間觀。亞里士多德不同意虛空說,認為不存在無物質的空虛的空間,只存在充滿著物質的“充實的”空間,空間不是個別物的廣延性,而是某一物體與包含著它的另一些物體之間的關系,由此形成了空間觀上的“關系論”。無論是“實體論”還是“關系論”,空間概念無非是表明物質客體的廣延性和并存的秩序關系。這種對空間的物質體限定是與空間知覺(space perception)密不可分的。空間知覺是動物借以意識到自身與周圍物體之間的相對位置關系的知覺過程,它主要是為動物在某種環境中的運動和定向提供感覺信息。英國哲學家貝克萊認為,人的視網膜成像只是二維的平面圖像,所以一個人必須學會正確地解釋這種視覺材料,以推演出他與所視物體之間的空間關系。而現代心理學則認為空間知覺主要服從于一種綜合性的環境意識,也就是說它能使人抓住或充分認識到他在某一環境中所處的位置,特別是在遇到某種特定的、與行為者的利益密切相關的事物時,空間知覺就顯得特別重要。可以說,從古代到近代的空間觀基本上是一種“物質性”的空間觀。
列斐伏爾在1974年出版的《空間的生產》一書中,首次出了“社會空間是社會的產物”著名命題,打破了傳統“唯物質性”的空間認知,甚至顛覆了以往割裂空間與社會關系的思維方式。列斐伏爾認為我們所生存的空間有物質空間、精神空間、社會空間。他反對傳統將空間視為社會關系演變的平臺的觀念,轉而認為空間是社會關系的重要組成部分,產生與社會歷史的發展之中,也隨著歷史的演變而重新結構和轉化。他在區分自然空間和社會空間的基礎上,將空間理解為社會秩序的空間化,認為社會空間是人類實踐活動與社會關系的產物,每個社會、每種生產模式與社會關系會生產自身獨特的空間,而空間對社會關系的改變又具有反作用。列斐伏爾的這一命題為社會空間理論研究奠定了基礎。
2O世紀90年代以后,隨著空間問題的凸顯,“空間正義”成為批判理論的基本議題與社會運動的關注焦點。當代西方馬克思主義的領軍人物大衛·哈維將空間視為一種社會構造物,從空間視角聚焦社會不公正與不平等問題,著力批判資本主義空間生產的主導邏輯與矛盾危機。哈維分析了歷史上出現的三種空間觀念:絕對空間(absolute space)、相對空間(relative space)、關系空間(relational space)及其各自的不同。絕對空間觀將空間視作獨立于物質之外的“物自體”、先于事物存在而不發生改變的參照系,這種空間具有確定性。相對空間觀則認為,空間應理解為物體之間的關系,其存在只是因為物體存在且彼此相關,這種空間隨觀察者、量度以及其他條件的變化而變化。關系空間觀認為,在界定空間或時間的過程中,沒有空間或時間這樣東西存在,空間被認為包含在物體之中,亦即一個物體只有在它自身之中包含且呈現了與其他物體的關系時,這個物體才存在。空間形式不是抽象的、空洞的框架,而是社會過程與人類活動的展現。人類實踐創造著不同的空間范疇,社會歷史過程也生產著不同的空間形式,與此同時,空間形式反過來參與建構社會關系與社會秩序,使每個人在空間與社會中各居其位。正是基于這種社會關系中的空間差異,才存在政治差異,也正是由于差異政治,才有了正義的拷問。
由于后現代主義對普遍主義的批判,使得關于正義的觀念陷入“窄化”狀態。一方面,在后現代主義看來,任何一種正義觀念都不具有特權的位置,都不比其他正義觀念更合理、更正義、更人道;另一方面,在承認正義話語相對性的基礎上,需要揭示正義話語背后所隱藏的社會權力關系。后現代主義認為,人們以往賦予正義一詞以認知的、倫理的和政治的涵義,而事實上更應該把正義理解為權力問題,正是由于種種權力關系,才出現對人的貶低、排斥和壓迫。哈維力圖在批判后現代主義的基礎上重新解釋正義理論,這種解釋最有效的工具是空間理論。空間是一種社會構造物,它可能是正義的,也可能是非正義的,可能被權力支配,也可能從中脫。空間正義是社會正義與空間政治的一種聯接。一方面,哈維將正義視為人類內心牢固確立的核心價值,重申正義在社會運動與政治實踐中的批判與動員力量;另一方面,哈維將空間視域作為復興社會正義的價值訴求,因為空間與空間的生產不僅表現著各種形式的非正義,也生產和再生產著社會關系與秩序。所以,在空間視角下,所有的社會非正義均可被可視化、微觀化,這樣通過變革空間結構,就能夠促進社會正義。
齊格蒙特·鮑曼在《后現代倫理學》中把社會空間區分為認知的、美學的和道德的三類。這三種“非客觀的”、“人造的”的空間,表面上看好像是作為社會“制圖”的“平面”,其實,它們之間是相互交織的,很難截然分明,甚至各自都向對方具有親近、封閉、開放、距離等意味。“如果說認知空間是通過知識的獲得和分配在智力上被建構的,美學空間是通過好奇引導的關注和對經驗強度的探索在感情上進行劃分的,那么道德空間的建構就是通過感覺到的/假定的責任不平均分配來實現的”。道德空間在本性上既排斥認知空間,也排斥美學空間,因為道德空間不關心限定的社會認知規則,甚至忘記了親近與疏遠的社會定義,對新舊知識也不在意。同時,道德沖動在認知空間與美學空間中被認為一種相異的東西甚至是一種“病態”。可見,空間正義問題在鮑曼那里是限定的道德空間中討論的,并且這種空間已經超越于物質和社會空間之上,帶明顯的心理的意味,如想象假設機制。
空間正義問題的提出既是一個理論邏輯的發展進程,更是一個實踐發展的進程。一直以來,學術界的研究都有著一種“時間優先于空間”的偏好,空間往往處于一種缺位的狀態。隨著城市治理危機的凸顯,社會科學的研究當中也逐步形成了空間轉向,人們開始試圖掙脫時間和歷史建構的牢籠,從空間的角度對社會的發展進行詮釋和闡述,重點研究空間、時間以及社會存在之間的辯證互動的關系,空間正義作為一個社會問題在理論上被自覺。袁超博士從城市空間正義的邏輯起點、基本屬性以及價值訴求等方面出發,以“分配”為理論核心,系統研究了空間與政治、空間與權力以及空間與資本等相關問題,從價值和實踐層面分析了城市化過程當中空間正義的缺失問題,為城市空間治理提供了一種新的致思路徑。
按照袁超博士的觀點,空間正義首先是一種分配正義。空間與正義是一種雙向的建構關系,空間具有正義性同時正義也具有空間性,空間是正義得以生成和運行的載體,正義是空間生產的基本原則。無論是作為一種人化關系的集合還是作為一種人化的場域,空間的建構都是由具有倫理意識人來完成的,人通過不斷對空間進行創造和改變來塑造新的生活;正義作為一種規范性的復雜關系實在既有的空間中得以培育和構建的,而人們之間正義關系的調整也是通過空間來完成并且外顯為空間位置、結構等方面的變化。
空間正義是根植于當代都市語境,伴隨著空間的性質變化而生成的正義范疇,其關注的是空間的基本結構與組織形式的合理安排,其現實指向與理論旨趣就是要通過空間生產方式的調整、空間的重構來實現空間的和諧發展。城市是各種要素高度聚集和快速流動的空間集合,在城鎮化高速發展的中國,城市的發展呈現出諸多新特性。城市規模越來越大,城市數量越來越多,多種“城市病”開始逐步顯現,針對目前我國城市治理中的空間剝奪、空間隔離、公共空間異化、公共資源配置不公等問題,空間正義理論的建構與實踐有助于將城市治理的目標從“追逐經濟利益”回歸“滿足居民基本需求”,城市的空間生產和分配從資本性和效率性回歸公益性和公共性。
十九屆四中全會提出要“加快推進市域社會治理現代化”,并要求“更好提供精準化、精細化服務”。目前傳統粗放式的管理已經越來越難以應對和處理復雜而繁重的城市管理任務,城市精細化之路成為必然的選擇。快速城市化與城市精細化治理之間的張力要求城市空間正義的理論建構必須要以“人”為根本核心,以“正義”為基本價值,以“問題”為重要導向。在傳統的研究中,空間被看成是一種“容器”或者說“對象”,隨著“空間轉向”的熱潮下降之后,空間逐步成為一種“方法”或者“媒介”。這種轉變為空間問題的研究帶來了新的思路和方向,但是目前國內學術界在空間正義問題的研究過程中更多注重的是現象的分析,或者將空間正義歸結為一種“特殊正義”的形態,忽視了其普遍內涵的分析和梳理,這就直接導致了研究理論形態的模糊化。
其實空間正義的研究至少包含三個層面的內容,即分配、承認與情境。空間的分配正義明顯帶有分配者與被分配者之間的隔離現象,或者說“分配者”可以居高臨下,全然不顧“被分配”者是否同意與認可。而空間的承認正義是建立在對他者承認或尊重基礎上的。社會承認關系特性的規范正當性,在現代社會應當成為社會正義構想的重要參照點。因為只有以社會平等作為思考社會正義的前提條件,使所有社會成員形成相互的個體認同,才有現實的正義可言,這也正是羅爾斯“作為公平的正義”的思路,這種思路是基于承認與尊重的。至于空間的情境正義,則是注重了空間的條件性和變動性,或者說把空間作為“流動體”來對待,在同一空間的某種情境下是正義的,但換一種情境可能就是非正義的,這里交織了太多倫理與道德的因素。同時,空間的情境正義思考,需要想象的強力介入,這就使空間由物質到社會再到心理的躍遷提供了可能。心理空間的提出也會使空間理論得到進一步的深化,特別是對于道德空間和空間正義問題研究提供了更加廣闊的“空間”。還需要特別指出的是,城市空間正義固然有現實性與高顯示度,但畢竟城市空間僅僅是眾多空間的一種,可否引伸出鄉村空間、城鄉空間、星際空間、宇宙空間等正義問題,甚至是否存在一種可以超越于具體空間的一般性的空間正義理論,這些都值得深入思考。
空間正義理論異常復雜,因為空間理論與正義理論本身就復雜,二者結合在一起可以說是無數具體空間與多種正義的排列與組合,以及在此基礎上的疊加。這也同時意味著,空間正義的理論建構與實踐是一個極其復雜而且漫長的過程。袁超博士聚焦于以“分配”為核心的空間正義問題研究恰恰是對空間正義理論進行梳理的第一步,也是最基礎、最重要的一步。空間理論研究空間無限。期待袁超博士和相關研究者們有更新、更好、更多的成果問世。
是為序。
2020.03.03于“三思書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