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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篇 戀愛如火 婚姻似冰——《詩經·衛風·氓》

 

氓之蚩蚩,抱布貿絲。

匪來貿絲,來即我謀。

送子涉淇,至于頓丘。

匪我愆期,子無良媒。

將子無怒,秋以為期。

 

乘彼垝垣,以望復關。

不見復關,泣涕漣漣。

既見復關,載笑載言。

爾卜爾筮,體無咎言。

以爾車來,以我賄遷。

 

桑之未落,其葉沃若。

于嗟鳩兮,無食桑葚。

于嗟女兮,無與士耽。

士之耽兮,猶可說也。

女之耽兮,不可說也。

 

桑之落矣,其黃而隕。

自我徂爾,三歲食貧。

淇水湯湯,漸車帷裳。

女也不爽,士貳其行。

士也罔極,二三其德。

 

三歲為婦,靡室勞矣。

夙興夜寐,靡有朝矣。

言既遂矣,至于暴矣。

兄弟不知,咥其笑矣。

靜言思之,躬自悼矣。

 

及爾偕老,老使我怨。

淇則有岸,隰則有泮。

總角之宴,言笑晏晏。

信誓旦旦,不思其反。

反是不思,亦已焉哉!

—— 《詩經·衛風·氓》

 

《氓》這首詩記錄了周代的一段婚戀故事。

戀愛這種事,古今的差異其實并不算大。所有“成功”的戀愛,想必都是火一樣熱的。一見鐘情,不管不顧,任由著性子行事,空氣中彌漫著感性的興奮。在戀愛之火的炙烤下,情緒能鼓漲很多倍。

 

 

不像《詩經》中很多篇章都要有幾句“起興”那樣,《氓》開篇便直賦其事,男主出場——

 

氓之蚩蚩,抱布貿絲。

 

氓——女主的情郎——揣著錢來購買女主的絲。注意他的表情——“蚩蚩”——笑嘻嘻地。有人說“蚩蚩”是“敦厚之貌”(《毛傳》),那就更好啦!這個小伙子可靠且不古板,哪里去找如此好性情的情郎呢!

戀愛中的女子,多數會看重男方的性情,大概有日后托付終身的考慮。戀愛中的男子則是這樣: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

有美一人,清揚婉兮。

—— 《詩經·鄭風·野有蔓草》

 

姑娘像露珠那樣珠圓玉潤,“眉目之間婉然美也”(《毛傳》)。顯然,男人是典型的視覺動物。對方能否散發出女性的魅力,是能否一見鐘情的首要因素。寫一見鐘情故事的經典之作——白樸的元雜劇《裴少俊墻頭馬上》——也自然如此,女主在男性中的第一眼,是僅以其美貌而存在的——

 

你看他霧鬢云鬟,冰肌玉骨,花開媚臉,星轉雙眸。只疑洞府神仙,非是人間艷冶。

 

由此,我推測《氓》中的女主雖不見得花容月貌,也定是很性感的,是散發著青春女性的魅力的。所以男主“匪(按:同‘非’)來貿絲,來即我謀”。他并非真來買絲,他要買的,是姑娘的芳心。如果從下一句“送子涉淇,至于頓丘”來看,女主毫無招架之力,迅即為愛情所捕獲。不過,這在詩中并未明言,其間的“斷裂”需要我們讀者來合理補足。

無疑,戀愛是需要新鮮感的。來源于生活的無數狗血劇告訴我們:鄰家哥哥多是女孩情竇初開時的暗戀對象,芳心已動之時突然跳出的那個“外來人”,才多是“真命天子”。

“氓”恰好符合這一規律。從“氓”這個字的字義來看,男主是一位外地來的小伙兒。從詩的情節來看,相送還要過河,也能證明男主并非本鄉人。更要命的是,他還會“蚩蚩”——懂得如何捕獲女孩兒的芳心。

劉義慶《幽明錄》(《太平廣記》卷二百七十四引)記載了一個名為“買粉兒”的故事,與《氓》類似。說有個富二代逛市場,偶遇一個賣胡粉(按:一種化妝品)的女子,瞬間為其美艷所勾攝。但富二代無由表達愛意,便天天去買女子的胡粉,以此來創造見面機會。時間一長,女子不免生疑:此人天天前來,可為何一言不發?終于忍不住問富二代:你總來買我的東西,卻又一言不發,意欲何為?富二代這才吐露心聲:姑娘,我太喜歡你了,買粉是假,每天渴盼一睹芳容,才是我的目的啊!這個故事的結局,恰與《氓》如出一轍:

 

女悵然有感,遂相許以私。

 

“有女懷春,吉士誘之”(《詩經·召南·野有死麕》)。大概沒有哪個情竇已開的女子能抵擋住如此的愛情攻勢。

即便沒有“買粉兒”那樣的周折,一見鐘情也是極有可能發生在適齡男女之間的。如白居易《井底引銀瓶》(按:白樸《墻頭馬上》的藍本)所寫:

 

笑隨戲伴后園中,此時與君未相識。

妾弄青梅憑短墻,君騎白馬傍垂楊。

墻頭馬上遙相顧,一見知君即斷腸。

 

女子“一見知君即斷腸”后,便“暗合雙鬟逐君去”,與白馬郎君私奔了。

回到《氓》中來。

二人一見鐘情后,便開始交往。交往過程中,女主表現得極為投入。“送子涉淇”,蹚過湯湯的淇水送情郎,她也是拼了。此外,詩中提到淇水,大概還暗示了此時女主已經以身相許。《詩經·鄘風·桑中》說:

 

期我乎桑中,要(按:同“邀”)我乎上宮,送我乎淇之上矣。

 

淇水之畔的“上宮”即高禖廟,是男女歡會的場所。《氓》中的這對戀人很可能已經“適我愿兮”(《詩經·鄭風·野有蔓草》)了。

戀愛中的男子總像一頭發了情的小公牛。我們的男主迅即提出結婚的要求——“來即我謀”,女主則認為這事不能急,論理應明媒正娶。不知出于何種原因,男主竟勃然大怒,說:

 

我是我們自己的,他們誰也沒有干涉我的權利!

——魯迅《彷徨·傷逝》

 

不過別當真,這說辭太前衛了,是魯迅筆下的“五四”青年才能說出的。從詩歌“以我賄遷”——女子倒貼嫁妝——來看,估計男主拿不出像樣的彩禮,才無法明媒正娶的。他僅能以“旦旦”之“信誓”來向女主保證,表明其永不相棄之心。

大概我們的女主此時還沒有認識到,海誓山盟并不能約束她的情郎,便像哄孩子一樣地說:

 

將子無怒,秋以為期。

 

親愛的你不要不高興嘛,秋天我便跟你走!此時,她已進入了不管不顧的感性興奮模式。

秋天到來之前的這段日子里,女主頻頻與情郎約會:

 

乘彼垝垣,以望復關。

不見復關,泣涕漣漣。

既見復關,載笑載言。

 

女主豪爽潑辣,又帶有幾分俏皮,騎在斷墻上張望情郎。她的情緒波動很大,不見情郎,“泣涕漣漣”。《魯詩》此處作“波涕漣漣”。淚水如波,橫流滿面,不雅的哭法,更見女主的性情。見到情郎,其情緒又來了個一百八十度大轉彎——“載笑載言”,又說又笑,活像春天里的山燕子。

至此,如火的愛情已全部落幕。那么,迎接女主的婚姻,會怎樣呢?

 

 

上文說到“婚姻”二字,其實并不恰當,說“同居”大概更符合實際些,因為兩人并沒有經歷禮俗婚儀的過程。

女主來到情郎家后,等待她的不再是柔情蜜意,而是生活的艱辛:

 

自我徂爾,三歲食貧。

 

看來男主真的拿不出像樣些的聘禮!

盡管如此,女主卻毫不嫌棄,“寒窯雖破能避風雨”即可,只要“夫妻恩愛苦也甜”。所以她:

 

三歲為婦,靡室勞矣。

夙興夜寐,靡有朝矣。

 

多年來她早起晚睡,灑掃庭除,洗衣做飯,采桑養蠶,喂狗養雞。生活的困窮,勞作的艱辛,讓女主迅速淪為黃臉婆:

 

桑之未落,其葉沃若。

桑之落矣,其黃而隕。

 

前文已說過,她原本也并不見得有多美,但其生命是如青草般潤澤的。無奈,此時卻黃葉飄零。如果你想想終日勞作在田間農婦的臉,或是想想經歷了十年還債生活的瑪蒂爾德的手,便能想見這位女子的容顏了。

她為這個家的辛勤付出,卻沒有阻止情郎的負心:

 

士也罔極,二三其德。

 

男人得不到時永遠在騷動,得到后便有恃無恐?!把约人煲樱劣诒┮印薄兄鏖_始實施家庭暴力。

男主負心如此,《鄭箋》卻試圖開脫,說:“士有百行,可以功過相除。至于婦人無外事,維以貞信為節。”錢鐘書也說:“古之‘士’則登山臨水,恣其汗漫,爭利求名,得以排遣;亂思移愛,事尚匪艱?!保ā豆?/span>錐編》)不錯,男人是要有事業,要去爭利求名。退一步講,我們的這個負心漢有事業嗎?

對不起,沒有!

家里窮得叮當響,哪有事業可言!他充其量還是那個走街串巷的小販。既如此,他又有何資本向女主暴橫放刁?(當然,有事業也不能暴橫放刁)

我想,讓男主有恃無恐的最重要原因,便是女主乃私奔而來。詩中說:

 

兄弟不知,咥其笑矣。

靜言思之,躬自悼矣。

 

男主負心負得毫無顧忌,或說他根本沒有什么“犯罪成本”。如是明媒正娶,男主尚需承受一定社會輿論的壓力,女主大概也可以仰仗娘家人為自己撐撐腰。即便被休拋棄已成定局,至少還能讓這個“中山狼”嘗幾記小舅子的老拳,出口惡氣??梢蚱渌奖?,娘家兄弟非但不為老姐撐腰,反而還恥笑她的不檢點?!毒滓y瓶》里也有類似境遇的哭訴:

 

聘則為妻奔是妾,不堪主祀奉蘋蘩。

終知君家不可住,其奈出門無去處。

豈無父母在高堂,亦有親情滿故鄉。

潛來更不通消息,今日悲羞歸不得。

 

 

戀愛需要激情,婚姻應當謹慎。

即使在今天這個比較開明的時代,婚姻也絕不可馬虎行事,更何況《氓》是發生在兩千多年前的禮法社會?!抖Y記·昏義》中說:

 

昏(按:同“婚”)禮者,將合二姓之好,上以事宗廟,而下以繼后世也,故君子重之。

 

毋庸諱言,這里所說的婚姻是忽略愛情元素的。男女婚配,是為了告慰祖宗和傳宗接代。根據《禮記·昏義》,成婚有一套繁瑣的禮數與之匹配,從男方來說:

 

第一步:納采(征得女方家長同意)

第二步:問名(遣媒詢問女方姓氏與生辰)

第三步:納吉(歸卜于廟,吉兆則與女方訂婚)

第四步:納征(又稱“納幣”,向女方下聘禮)

第五步:請期(確定迎娶之期)

第六步:迎娶(按約定之期,子承父命迎娶新娘)

 

上述過程叫“六禮”。如無或不完整,則不能視之為合于禮法的婚姻,所謂“聘則為妻,奔則為妾”(《禮記·內則》)。女子一旦私奔,人皆輕之?!白悦街蠖恍拧保ā豆茏印ば蝿荨罚?。意即,女子私奔便是自輕自賤。在白樸《墻頭馬上》中,公爹裴尚書發現私奔而來的兒媳李千金后,曾有一番訊問:

 

〔正旦云〕相公可憐見,妾身是少俊的妻室。

〔尚書云〕誰是媒人?下了多少錢財?誰主婚來?

……

〔尚書怒科,云〕這婦人決是娼優酒肆之家!

〔正旦云〕妾是官宦人家,不是下賤之人。

〔尚書云〕噤聲!婦人家共人淫奔,私情來往,這非過逢赦不赦。送與官司問去,打下你下半截來。

 

在公爹裴尚書心中,良家女子是絕不會與人私奔的。毋庸置疑,這個判斷并不準確,更不適用于所有的情況。但私奔而“非禮”同居,在中國的語境下,尤其在古代,女方的確有自輕自賤的嫌疑。因為一旦私奔為妾,女子便將自己對命運的把控權,完全交給了上帝,而上帝卻常常是一個愛搞惡作劇的小男孩兒,根本不靠譜兒。古代中國是典型的男權社會,即便你是正妻,尚有動輒被“七出”的危險,何況等同于私有財產、可以買賣的“賤妾”呢!

當然,必須承認,古時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姻,穩定性有是有了,愛情的空間卻擠壓殆盡。而私奔雖然高風險,卻畢竟體驗到了愛情的滋味。

大概古人也希望愛情與婚姻能完美地結合在一起,《詩經》開篇的《關雎》便是如此: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君子追求淑女,自然算得是愛情。況且這期間還有曲折: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

悠哉悠哉,輾轉反側。

 

但是,要注意詩歌最后幾句:

 

窈窕淑女,琴瑟友之。

……

窈窕淑女,鐘鼓樂之。

 

琴瑟和諧,可見其愛情之融洽;鐘鼓響起,可見其步入了婚姻的殿堂。漢儒說這首詩能給天下夫婦作標桿,是有一定道理的,因其遵循了這樣的原則:

 

發乎情,止乎禮義。

—— 《毛詩序》

 

所以,在《井底引銀瓶》中,白居易雖將私奔之女的愛情描寫得美麗而浪漫,卻也對其被拋棄的遭遇感到傷心。所以,出于保護女孩兒的角度,白居易在詩歌的結尾語重心長地說:

 

寄言癡小人家女,慎勿將身輕許人!

 

2016.4

 

補記:

 

本文中,我雖然也說過“私奔雖然高風險,卻畢竟體驗到了愛情的滋味”這樣的話,但總體上對棄婦還是少有褒揚的。近日讀到王志彬先生《城墻上的守望》(載于《北京四中語文課:名篇品讀》)一文,深有同感,其文能補我之不足?,F摘錄如下,以備讀者諸君參考:

 

一般而言,棄婦會以一種什么樣的姿態和口吻來回憶拋棄自己的男人的一切呢?現實生活中,我們所碰到的大約多是怨恨,一概抹殺的,甚至再也不相信愛情了。《氓》中的這個女子盡管被拋棄了,可是在回憶當初的那份愛的甜蜜時,依然充滿生命的歡愉,當然這份歡愉多少涂抹了一層陰影。一個女子被一個男人始亂終棄,男子真不是東西。可是在這個女子這里,有一種難得的寬恕和諒解。王蒙的《新疆精靈》里,寫一個女孩子愛上了一個男子,遭到全家人的反對,但她執意相隨,寧可舍棄父母家人和正式工作,遠赴他鄉嫁給了他。這樣動人心魄的愛情結果應該是他們從此過上了幸福的生活,可是,現實生活的困窘讓他們的感情日益淡薄。這讓我想起魯迅先生的《傷逝》,生活的瑣屑恰如滿地雞毛,紛擾無奈,令人艷羨的愛情終以悲劇收場。

很容易從結果上推理出“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之類的道理,但是,王蒙卻說,雖然他也為這個故事的結尾感到難過,但還是相信,這個女孩子一定得到過別人所無法想象的快樂。這話說得真是讓人溫暖,比起那些貌似善良的關心、同情與訓誡,王蒙的話至少給這個受傷的女人一些生命的愉悅和亮色。

想起張愛玲和胡蘭成。胡蘭成一輩子處處留情,一面愛著張愛玲,一面卻又和別的女人結婚,而且還拿著張愛玲給的錢維持著生活。胡蘭成多情卻也寡情,典型的花心大蘿卜,可是在張愛玲,除了胡蘭成,自己的愛情之花再也沒有開過。當我們都為張愛玲叫屈的時候,她卻說:“因為懂得,所以慈悲?!?/span>

 

2019.11.27

 

附:白居易《井底引銀瓶》

 

止淫奔也。

井底引銀瓶,銀瓶欲上絲繩絕。

石上磨玉簪,玉簪欲成中央折。

瓶沉簪折知奈何?似妾今朝與君別。

憶昔在家為女時,人言舉動有殊姿。

嬋娟兩鬢秋蟬翼,宛轉雙蛾遠山色。

笑隨戲伴后園中,此時與君未相識。

妾弄青梅憑短墻,君騎白馬傍垂楊。

墻頭馬上遙相顧,一見知君即斷腸。

知君斷腸共君語,君指南山松柏樹。

感君松柏化為心,暗合雙鬟逐君去。

到君家舍五六年,君家大人頻有言。

聘則為妻奔是妾,不堪主祀奉蘋蘩。

終知君家不可住,其奈出門無去處。

豈無父母在高堂,亦有親情滿故鄉。

潛來更不通消息,今日悲羞歸不得。

為君一日恩,誤妾百年身。

寄言癡小人家女,慎勿將身輕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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