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北京四中語文課:親近經典
- 楊志剛
- 4698字
- 2020-11-16 17:31:38
序:嚴謹治學 深入淺出——楊志剛《親近經典》序
顧德希
嚴謹治學和深入淺出,是北京四中的教學箴言。楊志剛老師這本書,讓我不由想到這兩句箴言。
歷屆四中校長常以“嚴謹治學”勉勵教師,強調教學要像學者治學那樣嚴謹。的確,教學是實踐性很強的一門學問。不管講課、作業還是命題、評卷,都是學問,若無對學生高度負責的嚴謹態度,是一定搞不好的。而“深入淺出”,則專就“講課”而言。教師講課,是“教”與“學”互動的基本方式。要提高教學質量,優化互動效果,講課就須深入淺出。四中教學代表人物,如劉景昆、張子鍔“二老”,都是深入淺出的大師。早在50多年前,“深入淺出”即被列入四中十大教學原則,至今還鐫刻在教學樓門外。
深入淺出與嚴謹治學緊密相關。倘若能“深入”而不諳“淺出”,未必不能把學問做好,但那不是“教學”這門學問。而若片面追求“淺出”,把對學生負責的嚴謹態度置諸腦后,則易背離育人宗旨。
這本書中的不少篇章都是楊老師的“講稿”,再現了他對中國古代經典的精彩講授。書中并無嚴謹治學、深入淺出字樣,但體現著他嚴謹治學的精神,生動反映了他深入淺出的教學特色。
一
楊老師的講稿,覆蓋了先秦洎于兩宋的大量名作,可謂琳瑯滿目。就個人而言,這些講稿反映了他12年來的用功不輟,留下了他嚴謹治學、扎實進取的艱辛足跡;就語文教學而言,這本書告訴我們,一名語文教師,如果肯在“講課”上勤下苦功,那么他的教學定會步入佳境。
楊老師2007年來四中任教。那是一個偶然機會,我看到他班上學生讀《莊子》的作業。學生們對“圣人無名”“神人無功”的感悟,思路開闊,見解卓異,我覺得即使專業研究者也難有如此妙想。這樣的教學效果給我留下深刻印象。但直到前年,我才第一次聽他講課。那是在外地舉辦的一次全國性教學活動,主辦者讓我推薦講“觀摩課”人選。一位常到中學聽課的教授,說起幾個他印象突出者的名字,其中有楊志剛。于是我便毫不猶豫做了推薦。在這次全國性活動上,我第一次領略了楊老師講課的風采。他在這次大型觀摩活動中的優異表現,令人刮目相看。
十幾年間,楊老師在教學上迅速成長,得力于四中語文組嚴謹治學的濃厚氛圍,得力于他本人在“講好課”上的不懈追求。這本講稿完全可以說明,刻意揣摩,把課“講好”,對提高語文教學質量至關重要。語文教師倘不多讀勤寫,絕不可能把講稿寫好。而把講稿寫好,恰恰“直擊”了教學中“講”這一關鍵環節。語文教師,如能堅持不懈地要求自己把那些對學生很有啟發性的話寫下來,寫好它,那么他的教學質量一定會得到極大提高。
多年來,語文教學看重“教案”,而不是“講稿”。所謂教案,大多是把“教參”中對作家作品知識的解說,轉換成某種教學過程的設計,以為把這個復制到課堂上就行了。其實,這與課堂上所需要的“教學互動”還有極大距離。近年我讀過些據說很不錯的“教案”。也許我年齡太大,讀起來頗感吃力。而讀楊老師這本書,卻感到輕松愉快。大量足以激活學生思考的點撥,撲面而來,比比皆是。看來,語文教師若不在“講”字上痛下功夫,終是重大缺陷。對教學全過程有所謀劃的教案,原屬必要,但究竟講些什么,怎樣講才好,萬不應忽略!
“講風過盛”誠然是語文教學的“痼疾”,但那指的是在課堂上不厭其煩地搞“教參搬家”,或沒完沒了“扯閑篇”。這些無疑都應在滌除之列,但絕不能因此忽略了講授水平的提高。備好課,是教師一輩子的事。而傾力提高講課的啟發性,永遠是備課的重中之重。語文教師要習慣于深思熟慮,要反復揣摩怎樣“講”才更到位,還要盡可能落實到紙面上,反復審視,看看究竟能不能站住。
“講得好”,對語文教學永遠是重要的。魯迅當年講課,據說教室窗外擠滿人,都是來聽“講”的,可見其“講”的魅力。翻《魯迅全集》不難看到,許多名篇其實便是“講稿”。文學史家稱之為“雜文”,不知教育史家肯否歸之為“學生為主體”的優秀課例。那時“講得好”的并非只有魯迅一人。據老輩人講, 20世紀30年代輔仁大學有位繆先生,把莊子《天下篇》講了一學期,一時京城盛傳“繆天下”,想來也是“講得好”之一例。這是大學課例,中學也不是沒有。 20世紀50年代初,北京四中語文組白熹三先生,以講“三表”(《出師表》《陳情表》《瀧岡阡表》)享譽京城,這是首師大中文系總支書記劉國盈教授親口告訴我的。60年代中,他聽說我分配到北京四中,特意向我說起此事,但很遺憾,我與白先生竟緣慳一面。
寫講稿,不是寫“講義”。“講義”系統性強,類似于教材,講稿則靈活得多。我提倡教師寫講稿,也不是說要把一堂課怎樣講從頭至尾寫下來。確切點說,我主張教師要重視寫好“片段”。我個人的體會是,許多問題怎樣講,往往一時想不清,須假以時日。翻資料時想,做飯時想,騎車上班時也想。確乎想清楚了,最好用文字凝定下來,到上課時便不難運用自如。那些凝定下來的文字,最初大多隨手寫在紙片上或課本空白處。有功夫,再寫在什么本子上,便有點講稿片段的模樣。可惜,我這方面的積累很不夠。但即使如此,我覺得對自己教學上的進步也有異常重要作用。倘若對課上“講”些什么,不去千錘百煉、精益求精,那嚴謹治學豈不落空么?
這次讀楊老師這本講稿,欽羨之余,深感后生可畏。他勤讀勤思勤寫,積累宏富,頗多新意,值得大大贊賞,值得認真學習。
二
在講授方法上,楊老師這本講稿可學處頗多。最值得借鑒的,是“深入淺出”原則的成功運用。
書中講的都是古代經典,但即使是相當深奧的經典,楊老師講起來也讓人感到觸手可及,平易生動,這正是深入淺出所取得的效果。那么,怎樣才能用好深入淺出原則呢?
首先,當然是教師對經典的理解要深入。楊老師書中的講授,往往是談作品的某個局部,甚至是某句話,但絕不是孤立地“死摳”字眼兒,而是灌注著某種融通——與上下文、與相關文本、與作者其人其事、與諸家點評詮釋、與各種不同見解以及自己的生活經驗,緊密而有機地勾連著。這便是深入。一個人,皓首窮經,即使書讀得再多,倘不融通,頂多是“書架子”,談不上深入。張子鍔先生的名言是“桶水”“杯水”:如果講給學生聽的是一杯水,那么教師必須有一桶水。講授經典,只有這樣才能深入淺出。
經典之所以為經典,在于歷經千百年而依然具有鮮活的生命力。因此對經典的閱讀,應力求讀出自己真切的體驗。如本書開篇的《采薇》,楊老師的體驗就真切而獨到。而之所以取得這種體驗,非反復揣摩、深刻理解、觸類旁通不可。
對經典的理解是沒有止境的。如果用“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來形容我們對經典的深入理解,應當也是貼切的。歷經求索,終于有所發現,而燈火闌珊,意猶未盡!在深入理解經典上,宜秉承這種態度。而給學生講授經典,也宜這樣確定目標。
恰當確定目標,利于深入淺出。楊老師這本書定名為《親近經典》,他所追求的是學生對經典的不斷“親近”,我十分贊成。“親近”,突出了經典閱讀中情感的重要性。教師本人對經典的閱讀,若不能發現足以打動自己的東西,又怎么可能去打動學生?對教師來說,這是對深入理解很高的要求。而在教學目標上,著眼于情感,也很符合提高閱讀寫作修養的實際。“情感”包含大量“表象”層面的認知。對絕大部分人的閱讀寫作來說,倘若擁有基于表象層面的豐富積累,即已足夠。如此立意,利于解放教師手腳,利于增強講授的吸引力,利于打動學生。這與遵循文本解讀常規,從時代、作者、內容、形式等方面逐一解說,是大異其趣的。楊老師的講授,既緊扣經典文句,又天寬地闊,極擅旁征博引,均體現“親近”立意。
天寬地闊地“講”,對嗎?“給”的太多,行嗎?可能有人會有這樣的擔心。其實大可不必。在閱讀能力的構成中,除了字詞的“確認”繞不過去,其余所需要的,主要是豐富的常識,包括言語經驗、生活體驗。除了專業研究者的專業研讀,對一般人的閱讀來說,基本不需要太看重什么“專識”。在我們確定閱讀教學目標時,實不宜過分看重概念性專門知識的“砸實”。楊老師為了使學生“親近經典”,很注重幫助學生打開眼界,讓學生對傳統文化增多“耳濡目染”,這是極好的事!至于學生多掌握點,還是少掌握點,掌握到什么程度,完全可各取所需。這符合深入淺出原則。而若斤斤于什么“知識點”反復“砸實”,恐難免“淺入淺出”,索然寡味。
要深入淺出,講授便不可千篇一律。分段分層——概括大意——歸納主題——分析藝術表現,或者從頭到尾“串講”,這都無不可,也有能這么把經典講好的。但千篇一律,就欠妥了。何況這么講,往往與學生閱讀實際的距離較遠。所以,要提升教學互動質量,就要善于變化。教師講授為主,還是學生活動為主,是兩大維度。從講授上說,也可變化多端。把長文講“短”,讓分量沉重的經典舉重若輕;取精用宏,讓芥子之微亦可折射大千世界;置身于聽講者立場,坦言個人體驗過程;綜合提煉,搭好“階梯”,使學生思有所得、學有所獲;指點方法,做出示范,為學生自讀提示多種門徑。在楊老師的這本講稿中,可見出他在這諸多方面的默運匠心。
不過萬變不離其宗。不管變換哪種方式,教師一定要千方百計提高講授的啟發性。教師若把啟發學生思維貫穿于講授之中,那么他的講授,必能較好體現深入淺出原則。若講授不看對象,不尊重學生,就很易犯深入深出、淺入淺出的毛病。所謂啟發,必是講授者確有某種較深體會,通過講授,使學生不斷有所發現:嗯,原來是這樣!不,原來是那樣!哦,居然是這樣!倘若講授者在思維強度上把握得當,那么各類學生必有豁然開朗之感,甚至醍醐灌頂之快,那便是最成功的啟發式講授,也一定是最好的深入淺出。
前邊所說楊老師的匠心,都可視為啟發之法,但真收啟發之效,關鍵還在于啟發得當。一般來說,只要選準話題,不搞平面化的貪大求全,而把握住與學生求知欲相契合的合理思路,反復質疑問難,層層深入,不斷打開學生視野,使學生不斷有所發現,那么,這樣的講授必有很大啟發性。這些不妨稱為啟發式講授“諸元”吧。在楊老師的講稿中,我感到他對這些是了然于胸的。
書中善于啟發的例子很多,《吾與點也》便很有代表性。這篇講稿在對作品理解的深度上,達到很高水準。但作為“聽講”的學生卻絕不會感到隔膜。原因在于講授思路與學生的求知欲高度吻合。講授中的追問,窮原竟委,合情合理,牢牢吸引著學生。楊老師從“吾與”講起,“吾”——孔子,他在“三子”各言其志之后,為什么“獨與”曾皙呢?那么“三子”之志是什么。曾皙之志又是什么呢?由此轉進,從曾皙的太平圖景,進而談到其本質,從而使學生領悟到孔子“吾與”兩字所表達的神往之情。但到這里,思考并沒停下來,又進一步探討孔子“喟然”背后的復雜情感:不能說孔子全無偕隱之意,也不能說孔子不贊同“三子”之志,楊老師最終以極充分的理據,有力烘托出孔子那令人肅然起敬的家國情懷。在這循序漸進的剖析中,再現了“四子侍坐”的情境,繪聲繪色,如在眼前;融匯古今,如數家珍,極大拓展了學生的視野;而講授者信手拈來的“權威”詮釋,更大大強化了講授的折服力。在這樣的講授中,清晰與宏贍水乳交融,花開千朵,一本所系。“吾與”二字中的“吾”,始終是學生思考的重點,孔子思想中的精華,具體、豐富、深刻地撼動著學生心靈。讀《吾與點也》,令我不由得對楊老師當時的教學悠然神往!
深入淺出,不是單純的方法問題,它反映著講授者所追求的某種境界。講授者對所講內容,必欲掌握得深入再深入,而絕不滿足于機械重復別人說過什么話。唯使其言若出己之口,其意若出己之心,始能不斷深入。至于“淺出”,本質上是與對話者平等、尊重態度的某種外化。作為教師,不斷提高自身修養,便不難打開與學生“分享”某種發現的大門,使情感的溝通、經典的親近,入于坦途。
志剛書成,堅請為序。上面說了許多話,不免拉雜,言不盡意,聊以四中傳統共勉云。
二〇二〇年,庚子上元之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