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王耳郭撥動，從嘈嚷中敏銳聽辨出我背上輕微的呻吟和牙戰(zhàn)聲。

我心一緊，翹動著頭顱與她的手掌磨蹭，想分散她的注意力。

“這些東西你們不能帶走。”我的小伎倆并未得逞，她注意到了我的背囊，以及背囊里的小老鼠們。她把手掌搭在我的額頭停止撫摸，一臉嚴肅地對我說。

“方老三家糧食年年滿倉，少了我們這丁點兒，不要緊的。”我用微笑掩蓋恐慌，盡量讓語調(diào)沉穩(wěn)。

“一丁點兒也不行！”她搖擺著腦袋，態(tài)度堅決。

態(tài)度堅決的不止她一個，我抬起頭掙脫，她的手落空搭到地上。我往后退后一步與她拉開一段距離，用眼神做著對抗。

“怎么不聽勸呢？”花花心煩意亂，焦躁不安地說，“你吃可以，但背上的毛頭小耗子們吃不得！”

“是她……是她……”老三探出頭看清了那張貓臉，膽怯地低聲喊道。

早些時候那個噩夢被我記起來了，我明白，老三是在指認咬掉她耳朵的兇手。事實帶來的恐慌比噩夢更深重，我怒不可遏地朝她咆哮。

“我可以，他們就不可以，這是什么貓道理？”

她知道勸說沒用，直接伸手過來扯背上的口袋，被我一把推開。

“做慣了拿俸祿的人間獵手，無可救藥！”我氣不過，破口大罵，“難道你想落得和黑子一樣的下場？”

她被這句話徹底激怒了，嘴角的胡須再次挺直，又變身成了冷酷的女王。她弓直背，前腿伏地伸直，后腿半蹲，擺好沖鋒的架勢，接著猛地高高躍起撲了過來。

我沉著應(yīng)對，高昂著頭，長嘴頂在她的肚子上，將她送回原地。

“喵——”

她尖叫一聲對我不依不饒，像根彈簧離地又撲了過來。

我也忍無可忍，高抬著手臂，準(zhǔn)備狠狠扇她一個大巴掌，在第二回合就結(jié)束戰(zhàn)斗。

堅實的手掌碰上粗重的木頭，被飛過來的火把燙傷。偏轉(zhuǎn)的頭不巧撞上花花張開的利爪，額頭被劃開一道細長的口子，血順著毛發(fā)流向我的眼眶。

燃燒的火焰，濺起飛落的火星，也將花花擊退。火花引燃路上的枯草。人類終于驚醒，在火光照耀下看清了地窖的滿目瘡痍，方老三在底下破口大罵。他是個體弱多病的老頭子，卻像沿著斜坡直接爬上來，結(jié)果一跤跌倒，一時半會兒爬不起來，只是嘴上還罵個不停。

血流進眼睛還能看得見，腦子卻失去了理智。我完全不把方老三放在眼里，一心盼著剛剛正式結(jié)交的仇人不要命地再次沖過來和我一決勝負，聯(lián)盟的戰(zhàn)術(shù)完全被拋在腦后。

花花這種高高在上的女王，更不可能就此罷手，她一定會沖過來來找我報先前的一嘴之仇。她的身影在火光中搖曳，不停去觸碰火苗。我直勾勾地瞪著對面那只貓，幸災(zāi)樂禍地看著燒得越來越旺的火焰燒焦她美麗的皮毛。

火勢也向我這邊步步緊逼，小米催促著讓我快走。我抬起一只手掌向?qū)γ婺侵回埵疽猓谒淖⒛肯拢矣檬终圃诘厣蟿澫乱坏郎羁痰臋M線——一刀兩斷。

方老三爬了起來，但邁不開腿，在原地朝我扔石頭。我躲閃著飛來的石頭，朝著石階鋪就的進山路跑，計劃以初次逃離時的路線返回山中。

“喵——”

一聲凄慘的貓叫從背后傳來，我扭過頭，看見那只貓冒著熊熊大火飛躍過長長的火墻。她還是不肯放過我們，不惜拼上性命！

再無眷戀，掉頭就走。滿天星似的石頭追著我跑，幸運地都與我擦身而過，我順利地踏上了歸路。

方老三還在鬼哭狼嚎，整個村子都沉浸在他的哭喊聲中。緊跟著，村長家的狼狗在窩棚里狂吠，紅木質(zhì)大門被敲得哐當(dāng)哐當(dāng)響。第一盞燈在深更半夜又點亮了，沉重的紅木大門嘎吱開啟。又有鄰近的幾戶人家點上了燈，交談聲、狗叫聲、嬰兒啼哭聲交織不絕于耳。很快，村子里就會得到又一件大事發(fā)生的消息，他們又會在屋子里開一場曠日持久的長會，盤算著該找哪頭畜生問罪。

那只貓沒有追上來！

我知道最危險的時刻已經(jīng)過去，躲在水泥公路靠山一側(cè)的排水溝里歇氣，倒要聽聽他們的陰謀陽謀。

“看清楚了？”

“清-清-楚-楚！我就算再怎么老眼昏花，一頭豬還是認得清楚的。”

“它果真逃到了深山里，不但躲過了我們的搜捕，還號令一大幫耗子，坐起了豬大王，真是不可思議！”

“再多的螻蟻聚集在一起，終歸還是螻蟻。耗子們不足為懼，時辰到了，他們自然消失。”

“噢——難道你早有防備？”

“嘿嘿，都怪那頭豬，害苦了我的貓。它變得反復(fù)無常，情緒很不穩(wěn)定，不再如以往那般能獨當(dāng)一面。”

“這樣最好，多條路總是好的。”

“倒是那頭豬，真有些棘手，您說一頭豬咋這么不老實？”

“哼，誰知道呢。那頭豬放心交給我吧，我那把步槍早已饑渴難耐，時刻盼著再一次打破敵人的腦袋！明天一大早——噢，不，今晚連夜召集大家開個會。明天一早進山，最快明晚就能吃上家養(yǎng)一半野生一半的肥豬肉。”

“就這樣分吃掉？難保老二沒有意見啊。”

“他能有什么意見，連一頭豬都看不住的窩囊廢。現(xiàn)在我們累死累活逮住了它，分一條火腿給他已經(jīng)很不錯了。人，應(yīng)該學(xué)會知足！”

“您說得在理。整個豬頭自然歸您，您看能不能多分我一條腿……我這次損失可不小啊！”

“成!犧牲了自己，成全了大家，這是你應(yīng)得的。你趕緊回家收拾那堆爛攤子，別讓火燒過了頭。我去叫人開會……”

一個精干的年輕人被村長召來，得其法旨要領(lǐng)后，年輕人拎著一面鑼，奔走在田間地頭，邊敲邊喊：“開會啦——出大事了……”

遇到事情就開會，短會不行就長會，一次不行就兩次，開會好像真能解決所有問題。人們圍著村長家的篝火開會，我們回到山洞搞派對。他們搞不出什么新花樣，無非為我定上十宗罪，然后集結(jié)一大堆四肢發(fā)達頭腦簡單的家伙，帶著槍和狗，漫山遍野地打轉(zhuǎn)，結(jié)局免不了還是空手而歸。只有一把火燒光綿延數(shù)里的群山，才能令我稍感恐慌。他們自己也有用來關(guān)人的圈牢，燒山就要住進去，可沒誰愿意，所以連假設(shè)都不成立。

“嗝——讓我們再敬一杯不羈的靈魂！”

一大瓶葡萄美酒被我們喝掉半瓶，敬聯(lián)盟、敬自由，翻來覆去地敬那些向往的、追求的、信賴的，我們再次為一群不受束縛的靈魂干杯。各種美食堆積成另一座高山擺在洞里，我們再也不用為過冬的食物發(fā)愁。

小米將嘴伸進傾倒的玻璃瓶，狠吸一口美酒灌進喉嚨，他挺著大肚子，晃晃悠悠地抱著酒瓶走向我。

“這一口，我單獨敬你，我的好兄弟！是你開啟了那扇門。”

“一扇我們想開卻無力開啟的門。”老三贊同地說。

“一扇通往自由的大門！”老四搶過酒瓶，也灌了一大口說。

“這是屬于我們共同的功績！”我捧起酒瓶咕咚咕咚連灌三大口，打了一個超級響亮的嗝說。

老三老四不勝酒力，我才感到臉頰微紅，他們就已經(jīng)倒在地上打起呼嚕。天就快亮了，我興致還很高，根本一點睡意都沒有，回顧今天發(fā)生的一切，仿佛每個畫面都出現(xiàn)在夢里。

“又只剩你一個還沒睡了。”小米翻過我的背，滑進我的胸窩說。我喜歡他這樣，那個地方他是暖的，我也是暖的。

“你不是也沒睡嗎？”

“不，我睡著了。我的眼睛閉著呢！”

“呵，油嘴滑舌的小耗子！”

好一會兒沒有回音，當(dāng)我以為他真睡著了的時候，他語調(diào)沉重地對我說：“那只貓……深深地愛著你！”

閉上眼睛，花花又在溫柔地撫摸我的額頭。她飽含愛意，只有那樣才能帶來那般溫?zé)帷Ｎ覉孕潘巧钌類壑业模墒撬秊槭裁催€要一次次觸碰灼燒的火焰，非要飛過來對我的兄弟們窮追不舍？

“有多深呢？深得過一生的奴性和世代的仇怨嗎？”

深不過的，我想。現(xiàn)在，額頭不再溫?zé)幔挥幸坏郎羁痰淖τ。粝挛唇Y(jié)痂的疤痕隱隱作痛。

“呷——我自負見多識廣，但對于愛情自愧看不透徹。”小米撿起酒瓶嘬了一口，“但我總感覺……只是感覺——她比你想象中愛得深……”

“深得多……”小米像是鼓足了勇氣，繼續(xù)說，“有一件事，我必須客觀地告訴你。至于會引發(fā)你怎樣的猜測和情緒，我管不著。”

我靠著墻坐起，朝他點點頭。

“當(dāng)你埋頭向前跑時，我探出腦袋，看見那只貓飛了過來。她重重地摔在地上，顫抖著試了好幾次，都沒爬起來……”

“不會的，嘁！她那腳是我見過最靠譜的，腳底厚厚的肉墊簡直像高跟鞋。那么丁點兒高度，根本傷不了她！”我問小米是不是喝多了，天都快亮了還講鬼笑話。

小米不說話，直搖頭，他開玩笑表情太嚴肅了。

“噢，不是高度的問題……”我迅速轉(zhuǎn)動豬腦子，一切的意外我都能找到說辭，一定能說服小米。我讓聲音宏亮盡量保持同一聲調(diào)，“火！你是說火焰？這也不是問題，花花的毛發(fā)豐厚得像蓋了七八十床被子，那種程度的火頂多燒掉最表層的一小撮，過段時間又會長起來的，她還是天底下最靚麗的貓女王！”

他喵的，小米就像個神經(jīng)病一樣，無論我說什么，他都非要不停地搖頭。

“嘿，臭老鼠，別跟我開玩笑了。”我的臉僵硬著，笑得一定很難看，眼淚好像要流出來了。我不管他，自顧自地接著說，“不是高度問題也不是火焰問題，那是什么？沒有什么能威脅到我的貓女王，真的，我保證。沒有什么了，沒有什么了……”

“石頭!”小米朝我咆哮，“是石頭，飛過來的石頭！”

有誰在抽泣，睡著的醒了，醒著的繼續(xù)失眠，都在寂靜的洞中等待破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