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星期過了一半,我就聽說了白億住院的事情。也就是前幾天在老街的轉盤口,他們與一群混混發(fā)生了混戰(zhàn),雙方打得難解難分,將什么卑鄙的手段都用上了。白億的腦袋被打出一個口子,足足縫了八針。
我專門請假去醫(yī)院看望他,卻聽了他躺在病床上吹噓了半天。
“這些我都聽了不下十遍了。后來這件事情是如何處理的呢。”我打斷白億的話轉入正題說道。
白億張開嘴巴接過惠子遞上的蘋果,狠狠的嚼了幾口。
“虧我還給他們殿后,危急關頭都跑得沒影兒了。跟他們再沒任何的情面,好分好散了。”
“這樣也好啊。起碼不會再發(fā)生打破腦袋的事情了。”
白億罕見地沒有回應,一口一口地跟著蘋果較勁。
“雖然這么說不合時宜,但是我還是想問問…那個女人呢。”我問道。
惠子正拿著水果刀削蘋果,聽見我的話抬起頭來,對上白億的眼睛揮一揮手里的刀刃。
“那位啊。分手了…早就沒聯(lián)系了。”
我們又聊了一些關于學業(yè)的話題,他仍然決定參與足球選拔賽進入體育大學。這沒什么不好的,確實符合他的選擇。
“我打攪你們了嗎?”我突然問道。
“何出此言。完全沒有。我正閑得無聊,想找個人好好聊聊呢。”白億說道。
惠子又給了我一個眼神,我便識趣兒地起身準備離開。
“好好養(yǎng)病,千萬別想別的。惠子陪著你呢,我得回學校了。”我說道。
“噯。這周末我出院,要不要去吃飯?權當給我沖晦氣了。”白億說道。
“這種慶祝,有惠子陪你去不更好。”我問道。
白億看看惠子,說道:“有你在比較開心呢。況且你也可以叫你的女伴來著。”
“好吧。可是女伴的事情,還得看情況。”我那時無法預估西子何時返校,也就無法確定屆時能否邀請到西子。
那天我們撐著雨傘去了荊州美佳華廣場的一處麻辣火鍋店。由白億領著進去找了個靠窗的位置。三面由屏風隔開,只留出一個過道的方向。屏風上畫著一些店里的招牌菜,引人食欲大動。
各種食物被擺成規(guī)規(guī)矩矩地樣子端上來,佐料一應俱全。惠子堅持不許白億吃辣鍋,只在清湯里給他夾了一些蔬菜。期間惠子前去洗手間,白億就頭頂著白色紗布大吃特吃。辣湯散發(fā)出的霧氣撲在他臉上,整個人滿面紅光。
“吃辣對你身體并沒有好處。你應該聽惠子的。”我涮著麻辣牛肉,溫和地勸解道。
白億給我一個白眼,夾走我的牛肉放進嘴巴里,津津有味地嚼起來。
“子敬兄。我可不希望別人管著來,你知道的。”
“那個女人就不管你,只跟你上床,為什么你還是選擇了惠子。”我說道,“你也知道惠子是為你好的吧。”
“我當然明白惠子對我的好,這是毋庸置疑的。可是子敬兄,這世界不是誰對你好就以身相許吧?”白億放下筷子,大喝一口果汁說道。
“那么,你打算如何處理惠子的事。馬上畢業(yè)之后就很少有見面的機會,你們有什么打算?”我問道。
“那是惠子的問題,不是我的問題。”白億敞開外套用手扇風說道。
“什么意思?”
“大體就是,當前我還不愿意想那些太早的事情。要是強加給我什么責任,使命什么的,我一定會逃之夭夭。這事兒在醫(yī)院也跟惠子說清楚了。要是她另有新歡,我也不會反對。就像她原諒我去跟那個女人胡混一樣,最后我們還是伴侶。”
“厲害。”我不由得欽佩。
“你覺得我做得不對嗎?”
“你做得很不對。”
“在擁有完美經驗的普通人眼里,這的確有些過分。可是子敬兄,我們可不必事事去迎合別人,也不要拿來主義。我們可是獨立思考的人。我想過什么樣的生活,和我現(xiàn)在是什么樣的狀態(tài),可是天壤之別。所以…你應該能夠理解我的痛苦了。總而言之,我已經跟她說好了,要是不喜歡我這樣盡可以提出分手。還是可以做青梅竹馬的朋友來著。”
白億打開一罐青啤,猛地灌一口。從兜里掏出了香煙,點了一根。
“你現(xiàn)在是這樣想,以后保準不會后悔嗎?要是后悔今日的決定了呢?”我問。
“嘿。我可不是墻頭草哦。”白億吐一口煙霧,說道,“當然人人都有后悔的一刻,遺憾當時怎么沒有做好正確的選擇。不過,我不把這些看似渺茫的回憶看成當前的生活,要是一直為了不后悔去將就,以后就一定不會后悔,還是一定會幸福呢?”
“聽起來有些強詞奪理呢。”我說道。
“要讓我說得再過分點的話。我可不想,老了之后回憶自己的青春,就單單是些學校,課堂,測試卷,和臟亂差食堂這等東西。你明白吧,子敬兄,我們被這個社會固化了。”
“說得也是。”我說道。
“我啊,希望青春更精彩些,狂妄些,別總是枯燥就好。那個女人給了我很多的快樂,九班給了我放縱的理由,足球給了我前進的目標,而你給了我不一樣的友誼。子敬兄,你看一切多精彩啊。”
“那…惠子呢?”
“她給我比你們給我的一切都還多。可是你明白…沒人會愿意只用一個視角體會這個世界。我可真厭煩這個世界,為何那些家伙都愿意有人領導他們才愿意前進一點呢。他們又怎能抱怨這個世界不公平呢。”
我第一次無比驚訝地看著白億,心底五味陳雜。
“這個世界的大部分都在兜兜轉轉,每天都在前進,怎么說沒有努力呢?”我問道。
“那不叫努力,那叫跟屁蟲。”
白億掐滅煙頭,說道,“努力,是要有清晰目標地前進,然而大部分人都只是在過日子罷了。”
“就像你努力練習足球,目標是進入體育大學那樣兒,這就算是真正的努力吧。”
“正是如此,過幾天參加最后的選拔賽。所以即使頭破皮了,也得抱著必勝的決心去試一試呢。等待了三年,一切都賭注在那一刻了。你想這些不努力能夠達到嗎?”
白億說著這些,我卻想著龐師兄的事情。龐師兄大概也沒有想過要參加足球隊成為專業(yè)足球隊員吧,也沒有像白億一樣懷里抱著一個女孩子卻出去找別的女孩子。他總是想著盡自己所能去為大家做點什么,哪怕是微不足道的改變,他都十分樂意去做。
我跟龐師兄的接觸很少,但是從別人的口述里已經能夠形成對他大致的印象——這是一個負有責任感的大男孩兒。
厚道,善良,樂于助人,沉默寡言,他站在那里讓人不敢忽視。他就是那么擁有特別魅力的一個人,身邊總是不缺少追隨者和擁護者。
但是他如此孤獨。
只有西子一個女性朋友,只和西子真心相待,從不把真情表露給那些時刻在他身邊搖唇鼓舌的那群人。他的逝去讓我感到莫大的悲惘。也就是在和白億的交流中,我預示到了孤獨這種東西像是毒藥,讓人墮入永恒的夢魘。
而今我不是與龐師兄一樣么?只是我仍然以物質形體存于這個世上,而龐師兄已經超脫了而已。
“抽煙喝酒吃辣椒,我沒在的時候你就這么不愛惜自己的身體嗎?”走過來的惠子將我從思考中拉回現(xiàn)實世界。
白億笑嘻嘻地熄滅煙頭,拉著惠子的手做到自己的身旁,說道:“哪有的事兒,今天出院特意放縱一下,以后必然不會了。”
于是這樣嚴肅的事情就被白億笑嘻嘻地揭過去了,惠子都沒有生一點兒氣,我想要是面對西子的話,只怕就跪坐榴蓮了吧。白億炫耀著他那頗具紳士感的社交優(yōu)勢,往往頗得女孩子歡心,這是很多人欠缺的能力。
惠子撿去煙頭和啤酒,重倒一杯白開水放在白億桌前,順便也給我一杯橘子汁。也只有惠子在的時候,我才不至于對白億的生活習性產生厭惡感。
白億總是保持君子的風度,大部分都將這風度施展在異性身上獲得身為男人的快感。
吃個半飽,惠子就停下筷子轉而跟我討論起關于西子的問題來。她頗為擔心西子的身體狀況,并坦言是否考慮重新選擇伴侶,減少許久不見的煎熬。
“這一點子敬兄可比不上我!”白億插話說道,“相對于感情這種東西,跟哪一個女人上床是看不出來,但又是不可或缺之物。”
“這一點沒有人比得上你,好歹是第三只腳走路的動物嘛!”惠子揶揄道。
白億領會地笑了笑,輕輕抿一口白開水,說:“我承認這里面有不可推卸的欲望驅使,面對感情的需求也不能一概而論,復雜的東西無法用簡單的兩個字來解釋。”
“渣男!”惠子淡淡吐出兩個字。
我在一邊沒有說話,夾起一個丸子放進嘴里,那湯汁濺在我身上,趕忙從惠子那里接過紙巾打理。
“子敬兄,這兩個字可真是誤會我們了。”白億認真地說道。
“他們喜歡那樣兒叫,的確不太合適。”我回道。
惠子雙手抱胸,背靠座椅看著我和白億,臉上升起一絲紅暈,說:“子敬,你跟子欣很談得來?”
“唔。講故事的緣故…有一些交集。”我回答。
“她說愿意跟你上床,親口跟我說的。”惠子對我說。
“一碼歸一碼,只是干那回事罷了。以談判的方式去那樣做,完全沒有任何滋味。”
“那你們?yōu)槭裁醇s會?”
“子敬有自己的需求的嘛。”白億說。
“我問子敬呢!”惠子嚴肅地說,“你們約會西子知道嗎?”
“有時我很希望有女孩子在身邊,要是單單一個人就無聊得很。”我坦言。
“你想過西子的感覺嗎?也許你可以找西子聊天,或者去武漢見她也好。”惠子說道。
“有很多的考慮,主要是腦子太亂,里面的情況也比較復雜。”
惠子放開手,正好接過服務員端上來的牛肚和肥豬肉片,她將兩盤菜都倒進辣鍋里,挑釁地看向白億,那眼神好像在說:這辣鍋里面的食物就任由我和子敬共享了,你就吃白菜吧。
白億叫來服務員也點了一盤牛肚,再坐一邊吃著惠子夾的生菜。
“你根本不懂男生的事兒。”白億下結論,說,“子敬的確喜歡西子,這有目共睹,并且無人不曉。但是這不意味著感情的一方就要因為一些苦衷而獨享寂寞。這有什么關系?理論上每個人都是個體,都不應該為他們的情感和生理買單。總不能讓子敬一個人默默地等待。”
“可是,愛一個人不就是等待,忍耐,相伴,守護嗎?子敬。”惠子問我說。
“唔。也許吧。”我夾起一塊肥牛,混合著辣湯放進嘴巴,溫暖了身體,心里卻是涼颼颼的。
“不對!”白億對惠子說,“這由語言系統(tǒng)控制的人類世界,連帶著也控制了你的情感和觀念了嗎?夾在無數(shù)的規(guī)定和倫理里面,我們安享身體的富足,想過為自己活一回嗎?”
“我受不了這種自私的傲慢。”惠子說,“問題的根源不在你的行動,永遠在你的心里。”
“我生活的很好,毫無問題,幾天后即將參加足球選拔賽。”白億再次確定,說,“身體和心理無比健康,與那些女人在一起不過是派遣而已。”
“難道只擁有我,你還不滿足嗎?”惠子問道。
白億擦擦臉上燥熱的汗水,又喝了一口水,說道:“完全不是那回事兒。我很早以前就對子敬說過,有一些東西我一直想去嘗試一次,體會與現(xiàn)在不一樣的生活。我將之作為成長的養(yǎng)料。在我心里有一種新鮮感的渴求,很難控制,要是因為這樣而讓你受傷,那么我十分抱歉。”
惠子冷靜下來,拿起筷子吃了幾口菜,轉過頭對白億說道:“但是起碼你不能傷害別人,勿論是我,你的父母以及朋友,都為你擔心,。”
白億揉揉眼睛,低沉地說道:“如此,我十分抱歉。對你們導致的困擾,和帶來的麻煩。不過這就是我。”
“哪里有什么困擾,像這樣安穩(wěn)地生活下去,朝著既定的軌道走下去,不就可以了嗎?何必自欺欺人呢。”惠子說道。
“你沒有不對,大部分是我導致的錯誤。”白億回憶似地說道,“接近子敬的初衷并不是單純的友誼,有一個前提請允許我說出來。當時我與你已經有了一些矛盾,而你并不了解我的思想,也并不清楚我想要什么,所以我很困惑。才有了子敬兄,他是一個很優(yōu)秀的傾聽者,至少我獲得一些作為男孩的優(yōu)越感。也請你明白,問題早就在開始就出現(xiàn)了。”
“你并不愛我,對不對?”惠子直視白億的眼睛。
“這不是愛不愛的問題,而是我的思想…”白億說道。
“去他的思想。”惠子站起來吼道,店里的顧客向這邊看來,似乎一切的矛盾就在這個中心。
白億試圖去拉住惠子的手,卻被她甩開了。對視了幾秒種,白億起身付賬,準備送惠子回去。
“子敬兄,讓你看笑話了啊!第一次看見我在女孩子面前出丑吧!”白億說,“我把惠子送回去,改天我們再聊。”
出到店外,白億叫了一輛出租車,惠子卻沒有進去,而是另外叫了一輛出租車,臨走時與我打招呼。
“子敬,我不知道你怎么想的,最起碼,你應該去看看西子,不要后悔才好。”
說完,惠子就坐進出租車里,消逝在擁擠的霓虹燈光里。
我與白億走了一段路,不愉快的聚餐讓我倆提不起談話的興趣來,走到荊江段的長江邊上,聽見風與江水的滔滔聲,復雜的思緒才逐漸舒展開來。
白億坐在一節(jié)臺階上,望著遠方,眼里是一種迷蒙的冷靜。他說:“我知道會走到這一步的,很久以前就可以預示到這一切。有時候我真想沉進江水里一走了之,或者像水一樣不知疲倦地流動,忙碌起來就顧不得什么思考了。可是我是活生生的人呀。”
“挽回還來得及。”我說。
“不!不!不!”他說道,“我再沒有任何的資格去擁有他,再如何抱歉也不能消弭造成既定傷害的事實。”
“不要后悔才好!”我說。
“不會!不會!不會!”他說道,“子敬兄,我可沒有后悔過,我的人生都是在一往無前呀。靜也好,動也好,都是依托著過去進入未來,我不會后悔的,就像我不承認感情的專一性一樣。可悲的是,我們的生命在一定程度上都是被規(guī)定好了的呀。”
“你不是正在尋找你自己的人生嗎?”我不解。
“話是如此,可還是逃不過一個怪圈。我們在圈子里兜兜轉轉地過活,里面的人出不去,外面的人進不來。”白億說道。
“也許吧!”
我望著漫天的星斗,黑夜的天空讓我感到舒服,一種靈魂的安寧。我們什么時候能夠獲得這種感覺呢?那必不是在滿頭煩惱絲抑或情緒激動的時候。
惠子純真無暇的愛給了我莫大的觸動,我一直思考這種愛的真諦,也無法解釋他帶給我巨大的感情的震撼是怎么回事。但是,這種愛而不得我永遠不想擁有。
也就是十年后,在武漢漢口火車站,我才想明白那是什么樣的感情。當時我從車站里出來,一個卓有修養(yǎng)的老奶奶依偎在另一個同樣慈愛的老爺爺?shù)膽牙铮谝惶幗哟幍囊巫由希瑢⒁磺卸寂懦谕獾倪@個溫暖的場景深深地震撼了我。
從我的頭頂?shù)侥_底,都在為這種純真如一的感情鼓掌雀躍。我必然是無法探尋他們之后的故事的,可是兩人對視的眼睛都是那么純潔和深情,一切似乎又不需要故事的襯托,盡在不言中。
那時我真想好好地找惠子談談,對她表述我對感情的看法,好讓她知道我并沒有片面的看待感情的問題。
可是惠子很早就與白億分手,高考之后去了國外一家大學,之后再沒有回國,音信也就一無所知了。
第一時間說失去西子聯(lián)系的當然是白億,他從海南給我發(fā)來消息:從那之后就再未見過惠子,心底某些富足也就一并消逝了,我可沒有后悔,這只是一個朋友的關懷。
我將它從好友錄里刪除,之后再未理會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