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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夏感

充滿整個夏天的是一個緊張、熱烈、急促的旋律。

好像爐子上的一鍋冷水在逐漸泛泡、冒氣而終于沸騰一樣。山坡上的芊芊細草漸漸滋成一片密密的厚發,林帶上的淡淡綠煙也凝成了一堵黛色的長墻。輕飛曼舞的蜂蝶不見了,卻換來煩人蟬兒,潛在樹葉間一聲聲地長鳴。火紅的太陽烘烤著金黃的大地,麥浪翻滾著,撲打著遠處的山、天上的云,撲打著公路上的汽車,像海浪涌著一艘艘的艦船。金色主宰了世界上的一切,熱風浮動著,飄過田野,吹送著已熟透了的麥香。那春天的靈秀之氣經過半年的積蓄,這時已釀成一種磅礴之勢,在田野上滾動,在天地間升騰。夏天到了。

夏天的色彩是金黃的。按繪畫的觀點,這大約有其中的道理。春之色為冷的綠,如碧波、如嫩竹,貯滿希望之情;秋之色為熱的赤,如夕陽、如紅葉,標志著事物的終極。夏正當春華秋實之間,自然應了這中性的黃色——收獲之已有而希望還未盡,正是一個承前啟后、生命交替的旺季。

你看,麥子剛剛割過,田間那挑著七八片綠葉的棉苗,那朝天舉著喇叭筒的高粱、玉米,那在地上匍匐前進的瓜秧,無不迸發出旺盛的活力。這時她們已不是在春風微雨中細滋慢長,而是在暑氣的蒸騰下,蓬蓬勃發,向秋的終點做著最后的沖刺。

夏天的旋律是緊張的,人們的每一根神經都被繃緊。你看田間那些揮鐮的農民,彎著腰,流著汗,只是想著快割、快割。麥子上場了,又想著快打、快打。他們早起晚睡已夠苦了,半夜醒來還要聽聽窗紙,可是起了風?看看窗外,天空可是遮上了云?麥子打完了,該松一口氣了,又得趕快去給秋苗追肥澆水。“田家少閑月,五月人倍忙”,他們的肩上挑著夏秋兩季。

遺憾的是,歷代文人不知寫了多少春花秋月,卻極少有夏的影子。大概春日溶溶,秋波澹澹,而夏呢,總是浸在苦澀的汗水里。有閑情逸致的人,自然不喜歡這種緊張的旋律。我卻想大聲贊美這個春與秋之間的金黃的夏季。

美文解讀

我寫《夏感》

《夏感》一文來自我童年的記憶。我的家鄉在山西晉南,那是一個產麥區。八歲以前我完全是在農村度過的,以后在初中畢業以前每個暑假都回農村,一個重要的內容是幫家里收麥子。“麥收”,農民叫“龍口奪食”,一場暴雨(有時還會有冰雹),一年的希望就全部落空。所以從來都叫“搶收”麥子。麥收季節男人、婦女、老人,包括小孩子都要上陣,連騾馬都頂著烈日連軸轉。記得為防中暑,我們小孩子的任務是到山腳一個特別的泉眼處去提剛冒出山縫的凜冽的泉水,給打麥場上的人喝。而給牲口,則要灌生綠豆水。那份緊張、苦澀的記憶永遠融入我的生命。當然也有童年的帶著麥香的歡樂,小孩子們在厚厚的麥場上追著滾動的碌碡翻跟斗。后來上大學在北京郊區參加勞動割麥子,大學畢業后在內蒙古農村割麥子。麥熟季節平原上一片金黃的麥浪一直滾到天邊。我還寫過一首近千行的長詩《麥浪滾滾》。等我人到中年,更體會到夏天的滋味。上有老,下有小,雙重負擔,生命兼程,還有多少沒有做完的事。那種緊張與苦澀、收獲與憧憬、自豪與欣慰裝滿胸中。

順便說一件事,作品入選課本后,一天浙江的一個語文教師給我來電話,她不理解:夏天為什么會是金黃色的?這是地域差別。北方夏天是金黃的,南方夏天是綠色的,而它到秋天收稻季節才是金黃的。

相關資料

六百六十六字凝成的精美鏡頭——評賞梁衡的散文《夏感》

張恒

在詩人作家筆下,夏并不是一個受到青睞的季節。也許,春的百卉萌發能給人一種再生的愉悅,春的萬象泰和又能使人的情思得到暢快地釋放吧。也許,秋的收獲能給人一種成熟的滿足,秋的寂寥又能使人的心緒得到淋漓地宣泄吧。所以,吟春詠秋,古今舞文弄墨者,幾乎趨若過江之鯽。而夏呢?也許它太熱、太釅、太稠密,太有點“濃得化不開”了,因此,總不免給人一種有失和諧,超力度負荷之感。如是,怎能得到和普通百姓一樣地受著“快樂原則”所支配的騷客文士的心理認同?怎能不被他們付諸闕如!即使有人寫寫,也難免寫成“毒惡的灰沙陣”“燙著行人的臉”“干燥炎熱的風”“兇惡地嘶叫著”“人像快干死的魚”“大地在高熱度中發抖”(引自茅盾、老舍、高爾基、羅曼·羅蘭諸人的作品)——一種作為藝術的內容中苦悶壓抑象征的夏感。或者,寫成“日長睡起無情思”(楊萬里),“手倦拋書午夢長”(蔡確)——一種輕松閑適中透出無可奈何的失落之情的夏感。

可是,梁衡同志卻敢于履新涉奇,從人所寡言處言之,“大聲贊美這個春與秋之間的黃金的夏季。”須知,這種贊美本身就很值得我們贊美。而他在這篇作品中所創造的清雋境界、豐厚含茹和高致的美,他的英華吐納的娟秀語言,更令人由衷嘆服。《夏感》確實夠得上是當代散文中一篇難得的精品。

《夏感》一開始,作者這樣寫道:“充滿整個夏天的是一個緊張、熱烈、急促的旋律。好像爐子上的一鍋冷水在逐漸泛泡、冒氣而終于沸騰一樣。山坡上的芊芊細草漸漸滋成一片密密的厚發,林帶上的淡淡綠煙也凝成一堵黛色長墻。”在這里,樸實得有點稚拙的“一鍋冷水”的比喻,新鮮的活脫脫的“密密厚發”的擬人,巧妙精當的“黛色長墻”的詞匯選擇,作者仿佛在進行俯視式掃描一般,寥寥幾個鏡頭,就勾勒出夏景的宏觀。而“煩人的蟬兒,潛在樹葉間一聲聲地長鳴”一句,則宛然上述一組鏡頭的畫外音樂。這兒的“煩”,顯示著夏的熱力,卻絕沒有沉悶的心跡;傳達著夏的喧鬧,毫無噪亂的蹤影。悠悠溢出樹間的聲聲長鳴,映襯著夏景的明快色澤,烘托著一種“蟬噪林逾靜”的氛圍,也更加表現出夏日大地的充實、厚重和沉穩。于是,在聲色互補、虛實交融之中,作者已經為全文定下了昂揚積極的主調。

接著,作者擺平視角,鏡頭下移,好像在縱目遠眺這廣袤的原野似的,望著翻滾的麥浪“撲打著遠處的山、天上的云,撲打著公路上的汽車,像海浪涌著一艘艘的船”。這里,作者呈現給我們的,已不是現實世界的簡單還原,而是一種意化了的風物,是外在客體在作者心靈屏幕上的閃爍,或者說,是折射著作者情感光束的時代投影。然后,一陣浮動著的熱風,“飄過田野”,似乎是給遠眺的作者,也似乎是給讀者吹送來“已熟透了的麥香”。這一筆點染,不僅恰到好處也恰如錦上添花。正如前面蟬鳴的烘托體現為一種聲與色的交融一樣,這兒的點染則體現為一種色與香的諧和。如果說,前面的烘托是一種氛圍的點化,那么這兒的點染則是一種情致的昭示——昭示生活的豐腴和飽滿。作者就是在如此詳盡地進行了鋪墊之后,從容不迫地把他的筆觸導向文章意蘊的致力點——“那春天的靈秀之氣經過半年的積蓄,這時已釀成一種磅礴之勢,在田野上滾動,在天地間升騰。”

這才是作者自己的夏感,這才是作者自己所發現、所體認、所慧識的獨到的夏感。從這里,作戰又仿佛自然而然地引申出一段精妙的議論:“春之色為冷的綠,如碧波、如嫩竹,貯滿希望之情;秋之色為熱的赤,如夕陽、如紅葉,標志著事物的終極。夏正當春華秋實之間,自然應了這中性的黃色。”這一段議論,構句獨樹一幟,用語別開生面,排比對偶駕輕就熟,在古色古香中顯現著一種難得的理趣,即一種優美的情趣與深沉的意理相結合而滋生的抒情美感。這一段議論,對前面之意蘊致力點,是發展、是拓進、是引申。實際上,也是作者對自己所發現、體認、慧識的夏的質性的一種哲人式抽象與鞭辟入里的詮釋。那么,這種質性意味著什么?作者很快就一語道破了。原來,“那春天的靈透之氣”所積蓄所釀成“磅礴之勢”,正是一種“收獲之已有而希望還未盡”的偉力的奔突,一種由孕育到豐登的“承前啟后,生命交替”的律動,一種印著人類巨大的鈐記的創造之波的流瀉。作者熱情謳歌的就是這樣一首詩。生命與創造的詩。

梁衡同志贊美的夏,是麥浪翻滾、麥香吹送的夏,是“金色主宰了世界上一切”的夏。這是何方之夏?顯然,作者的注目點是非常明確的。在那段精妙的議論后,他這樣寫道:“你看,麥子剛剛割過,田間那挑著七八片綠葉的棉苗,那朝天舉著喇叭筒的高粱、玉米,那在地上匍匐前進的瓜秧,無不迸發出旺盛的活力。這時她們已不是在春風微雨中細滋慢長,而是在暑氣的蒸騰下,蓬蓬勃發,向秋的終點做著最后的沖刺。”

這里,作者的視角好像在漸漸拉近,鏡頭也從宏大轉入精微。于是,一個一個機趣盎然的大特寫躍入了我們的眼簾。一個“挑”字,讓我們幾乎感到了棉苗均勻有力的喘息;一個“舉”字,讓我們差不多感到了高粱玉米搖頭晃腦的歡悅;一個“匍匐”中,我們同樣感到了瓜秧的腰肢抖動,蜿蜒蛇行。它們仿佛都在緊緊抓住這美好的年華大顯身手,不舍晝夜地向著自我的完善和神圣的奉獻而奮勇“沖刺”。一句話,出神入化的描繪讓我們從這些夏的寵兒身上,感到了人的風采、人的氣度、人的靈秀。

福樓拜曾經說過:“不論描寫什么動作,唯有一個動詞可以使它生動。我們必須不斷地苦心思索,非找到這個詞不可,而絕不能為了逃避困難,用差不多的詞句敷衍了事。”梁衡同志的這一段文字,精雕細刻,風姿綽約,作者之用心昭然,同時也是對福樓拜的“一詞說”的生動實踐。這段文字,不僅構成全文意境的有力依托,而且也成為以金色為基調的夏的主體形象的豐滿和強化。

審視作者所描繪的一切,我們恐怕很難想到那稻谷飄香的錦繡江南,也恐怕很難想到那牧草連云的蒼茫塞外。我們首先想到的,恐怕應該是那雄渾壯闊的黃河流域了——那八百里秦川、那三晉高原,以及那橫踞冀魯豫的一望無際的沖積平原。是的,正是這凝重厚實的黃土地,哺育了我們的民族,潤澤了中華數千年的燦爛文明,而作者本人也作為中央報紙的記者并多年駐節于斯。所以,他把黃土地之夏,作為自己縱情禮贊的典型觀照物,就不僅有其熟悉生活的意味在,且也具有更深層次的象征和形而上的寓意在。

當然,《夏感》的作者并沒有把他的鏡頭僅僅停留在夏的景觀上,而是讓自己的視角漸次由表層進入肌理,對準了我們這個星球的真正主宰——人。夏日里生命在交替,夏日里作物向秋的終點最后“沖刺”,這種生機勃勃的運作,固然有大自然永恒代序的機制,但不可不論的是,自從人類參與其間后,它多半已成了作為萬物靈長的我們之意志的對象化,成了人的本質力量的一種體現。人,是夏的色彩的真正涂染者;也正是人,撥響了夏的緊張的旋律。“田間那些揮鐮的農民,彎著腰,流著汗,只是想著快割、快割。麥子上場了,又想著快打、快打。”“麥子打完了,該松一口氣了,又得趕快去給秋苗追肥澆水。”這一段文字,作者似乎只是漫不經心,信筆寫來,與前面一絲不茍的刻鏤簡直形成了鮮明的差距,表面看甚至給人一種拙訥淺陋之感。其實,白描的語言形式正契合質樸的內容,如果把一連串形容詞堆在這些普通勞動者身上,也許形成的倒是一種美的造作。所以,作者此處的不施鉛華,實在也是合情合理之筆。

那么,作品的藝術濡染力如何強化呢?梁衡同志所運用的妙招是——細節。“他們早起晚睡已夠苦了,半夜醒來還要聽聽窗紙,可是起了風?看看窗外,天空可是遮上了云?”這幾個細節,與上述快割、快打、快追肥澆水之類在敘述特色上一脈相承,構成了該段文字恬淡平實的整體風格。這幾個細節,乍一看似乎有點司空見慣,品嚼再三,就能使人感到它獨有的韻味。“聽聽窗紙”,“看看窗外”,是夏的緊張旋律的側寫,是夏的快節奏展示,也是作者運用間接表現手法推出的心理鏡頭。它,外化了“每一根神經都被繃緊”的款款心曲,使我們在想象的空間看到了他們急切的目光、企盼豐收的焦灼以及與夏的律動所共鳴的人的感情律動。這幾個細節,極其平易而又極其傳神,明麗天然而又活靈活現,用“看似平常最奇崛”來形容它,是一點兒也不過分的。可以說,如果換一個其他細節取而代之,作品的魅力就會大大削弱。

有趣的是,梁衡同志的《夏感》,全文正好六百六十六字。這在今天,恐怕是難得的短文了。然而,梁衡同志卻憑借這為數不多的文字,構筑起如此精美的世界。它,使我們想到玲瓏的牙雕、小巧的盆景,想到一方素絹、一塊碧玉、一泓清澈的小溪、一簇秀麗的山花。過去評價散文之美,有所謂“人生寶、智慧寶、美麗寶”一說,而“六六”,在我們民族習慣中,向有和順、如意、吉祥之諧意。《夏感》正是這樣一篇三寶兼具蘊藉著和順、如意、吉祥美好等含義的杰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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