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公主府中，再次亂作一團。

顧青青避開前來探視的皇后儀仗，從角門離去。馬車走過長街，漸漸遠去。

公主府內，紅衣鳳冠的皇后看向床上唇角猶有一絲血跡的長公主，眸中含疑：

“不是說沒什么癥狀，只是昏迷，怎么會突然就吐血了？”

春眠面色憂急：“方才溫霖縣主來，才說了兩句話，不知怎地就突然這樣了。”

“溫霖縣主？”皇后眸色微變，道：“長公主驟然吐血，茲事體大，如此，還是稟告陛下較為妥當。”

說著，召來女官，交代幾句。女官匆匆離去，春眠輕輕為長公主掖上被角，又試了試一旁的茶盞，用布巾沾濕公主的唇角。

衣袂翻動間，只聞一陣幽香。見皇后抬手輕柔額角，春眠輕聲問道：

“內間有些悶，娘娘可要移步外間稍事休息？”

皇后輕輕點頭，扶著她的手移步外間。杯盞輕響，清香徐來，滿室余幽。

西市，北街醫館。

“真要這么做？”林青云看向神色沉凝的顧青青，一時間不知心中作何滋味：“其實，這一切，說起來與你并無太大干系——”

“兇手無論是誰，跟誰又有著什么樣的關系，自然有該查的人去查。就是瑞王的蠱毒，也終究會有人去解。”

“你不需要這樣為難自己，青青。無論發生什么樣的事，還有我們在。”

“我知道，云叔。”

怎么會不知道？

落入大理寺的時候，大哥說過。

奔赴葉城的時候，狄春蘭說過。

只身來救她的時候，林青云也說過。

每一次，無論她有任何的困難，他們始終都站在她的身后，支撐著她保護著她。她被他們保護了一輩子，也躲在他們身后一輩子。

直到最后，誰都沒有了，一個人的顧青青終于明白了，人總要學會去面對。

她看著林青云，忽然揚起唇角：

“可是，云叔，我已經長大了。”

十三歲的顧青青，可以抱著家人，撒著嬌不要這不要那。

二十歲的顧青青，也可以抱著家人，大聲痛哭到不能自已。

可是，二十三歲的顧青青，她在世事中浮沉，縱然仍舊不聰慧，但她已足夠堅強到面對所有風霜。

林青云看著她，眸色漸漸復雜，這個孩子，終究還是逐漸成長為如她母親一般的人。

閔姐姐，如果你看到了，會高興嗎？

畢竟，她與你如此相像，一樣的勇敢，一樣的堅強。

或許，也會遺憾的吧？

因為，她終究沒有如你所愿，無憂無慮……

“那么，走吧。”林青云嘆息一聲，抬步走出：“去做你想做的事——”

嘶啞的聲音帶著釋然后的灑脫：“人間正道蒼茫時，恰值我輩爭相出。”

“仗意平生，也算快哉！”

顧青青輕揚唇角，眸中笑意盎然，應聲跟上。

人間千里逢故人，莫道此間機緣深。

不論虛假不論真，三杯白酒浮此生！

景仁宮，內殿密室，金冠玉帶的天子看著眼前微微亮起的星陣，輕聲嘆息：

“終于等到了這一天——”

“阿纓，你看到了嗎？”

殿外，內侍的通報聲隱隱傳來：

“陛下，皇后娘娘差人來報，潯陽長公主突發異狀，吐血昏迷……”

昏暗中，高大的人影緩緩合目，片刻后，暗門開啟，天光照入。斑駁的影映在他深邃的輪廓上，他緩緩啟唇：

“傳令，擺駕公主府。”

恩怨紛爭，是非對錯，終究到了該了結的時候。

天際風云涌動，遮蔽白日。

大理寺外，老槐樹下，杜玉衡緩緩握住一枚系著布絲的銅幣，望向天際。

布絲翻卷，隱隱露出其中字跡。

“倚樓聽風雨，濤聲不自來。”

聽濤樓上，林青云與顧青青扶欄倚望江面，江波忽然翻涌，千帆鼓起，于江流之中隨風搖曳。

“起風了……”

江河對岸，無名舫中，歌女垂首婉轉低吟。青衫文士倚榻執棋，玉盤之上，棋子星羅，勢成膠著。

侍立他身側的黑衣男子面無表情地看著他自娛自樂，就連船身輕晃，也分毫未動他分毫。倒是盤上的棋子晃落一地。

青衫文士卻像是沒看到一般，輕落一子于角落，輕笑：

“又輸了。”

黑衣男子冷冷開口：“棋已經毀了。”

“可輸了，就是輸了。”青衫文士拾起地上棋子，歪頭看他，表情中帶著得意與戲謔：“所以——”

“我又贏了，小洛寧。”

“你沒有贏，最后一局棋毀了。”黑衣男子看著他，聲音冷淡，眼神認真。

“那是誰毀的？”青衫文士好笑地問他。

“風。”黑衣男子不情不愿地答道。

“那就是說，不是你，也不是我。而是，天意。”青衫文士敲了敲棋盤，道：“小洛寧，你看，就連天意也讓你輸——”

“所以啊，你還是乖乖認輸吧。”

黑衣男子不理他，轉過臉丟下一句：“無聊。”

“確實好像有些無聊……”青衫文士托著下巴想了想，突然“欸”了一聲，道：“要不然，我們再來一局？”

黑衣男子干脆轉過身，表示拒絕。

青衫文士自顧自擺下棋子，黑白兩子依次落下，錯亂的棋局一一復現：

“這一次，我們都不下，讓天來下。”

黑衣男子倒是有了些興趣，問：“那要是沒有風呢？”

青衫文士抬眼笑覷他一眼：“那就等。”

“等到什么時候？”黑衣男子看著他一子一子落下，竟將方才的棋局分毫不錯地復原出來。

最后一子落下，擺棋人起身：“等到風動，等到分出勝負的時候。”

黑衣男子順著他的動作看向窗口。

舫外，細柳輕拂，清波微漾，青瓦閣樓在碧影中漸次掠過——

聽濤樓中，足音漸近。

那聲音，沉穩輕緩，停在門廊處。三聲輕響，門扉吱呀。故友初識，數目相對。一瞬間，好似光陰穿梭，歲月輪轉——

風停云駐，浮塵盡消。

未知的天際之外，星盤轉動，星位次第亮起。

冥冥之中，顧青青回首朝著遠處游舫望去——

晴空白晝，碧波千頃，百舸搖曳，怡然游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