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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胸有丘壑眼存山河

  • 天真生活
  • 季羨林
  • 12596字
  • 2020-10-09 17:53:09

個人的意見不管一時覺得多么正確,其實這還是一個未知數。時過境遷,也許會發現它并不正確,或者不完全正確。到了此時,必須有勇氣公開改正自己的錯誤意見。

談孝

孝,這個概念和行為,在世界上許多國家中都是有的,而在中國獨為突出。中國社會,幾千年以來就是一個宗法倫理色彩非常濃的社會,為世界上任何國家所不及。

中國人民一向視孝為最高美德。嘴里常說的,書上常講的三綱五常,又是什么三綱六紀,哪里也不缺少父子這一綱。具體地應該說“父慈子孝”是一個對等的關系。后來不知道是怎么一來,只強調“子孝”,而淡化了“父慈”,甚至變成了“天下無不是的父母”。古書上說:“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一個人的身體是父母給的,父母如果愿意收回去,也是可以允許的了。

歷代有不少皇帝昭告人民:“以孝治天下。”自己還裝模作樣,盡量露出一副孝子的形象。盡管中國歷史上也并不缺少為了爭奪王位導致兒子弒父的記載,野史中這類記載就更多。但那是天子的事,老百姓則是絕對不能允許的。如果發生兒女殺父母的事,皇帝必赫然震怒,處兒女以極刑中的極刑:萬剮凌遲。在中國流傳時間極長而又極廣的所謂“教孝”中,就有一些提倡愚孝的故事,比如王祥臥冰、割股療疾等等都是迷信色彩極濃的故事,產生了不良的影響。

但是中華民族畢竟是一個極富于理性的民族。就在已經被視為經典的《孝經·諫爭章》中,我們可以讀到下列的話:

昔者天子有爭臣七人,雖無道,不失其天下;諸侯有爭臣五人,雖無道,不失其國;大夫有爭臣三人,雖無道,不失其家;士有爭友,則身不離于令名;父有爭子,則身不陷于不義。故當不義,則子不可以不爭于父,臣不可以不爭于君;故當不義,則爭之,從父之令,又焉得為孝乎?

這話說得多么好呀,多么合情合理呀!這與“天下無不是的父母”這一句話形成了鮮明的對立。后者只能歸入愚孝一類,是不足取的。

到了今天,我們應該怎樣對待孝呢?我們還要不要提倡孝道呢?據我個人的觀察,在時代變革的大潮中,孝的概念確實已經淡化了。不贍養老父老母,甚至虐待他們的事情,時有所聞。我認為,這是不應該的,是影響社會安定團結的消極因素。我們當然不能再提倡愚孝;但是,小時候父母撫養子女,沒有這種撫養,兒女是活不下來的。父母年老了,子女來贍養,就不說是報恩吧,也是合乎人情的。如果多數子女不這樣做,我們的國家和社會能負擔起這個任務來嗎?這對我們迫切要求的安定團結是極為不利的。這一點簡單的道理,希望當今為子女者三思。

1999年5月14日

論壓力

《參考消息》今年7月3日以半版的篇幅介紹了外國學者關于壓力的說法。我也正考慮這個問題,因緣和合,不免嘮叨上幾句。

什么叫“壓力”?上述文章中說:“壓力是精神與身體對內在與外在事件的生理與心理反應。”下面還列了幾種特性,今略。我一向認為,定義這玩意兒,除在自然科學上可能確切外,在人文社會科學上則是辦不到的。上述定義我看也就行了。

是不是每一個人都有壓力呢?我認為,是的。我們常說,人生就是一場拼搏,沒有壓力,哪來的拼搏?佛家說,生、老、病、死、苦,苦也就是壓力。過去的國王、皇帝,近代外國的獨裁者,無法無天,為所欲為,看上去似乎一點壓力都沒有。然而他們卻戰戰兢兢,時時如臨大敵,擔心邊患,擔心宮廷政變,擔心被毒害被刺殺。他們是世界上最孤獨的人,壓力比任何人都大。大資本家錢太多了,擔心股市升降、房地產價波動等等。至于吾輩平民老百姓,“家家有一本難念的經”,這些都是壓力,誰能躲得開呢?

壓力是好事還是壞事?我認為是好事。從大處來看,現在全球環境污染,生態平衡破壞,臭氧層出洞,人口爆炸,新疾病叢生等,人們感覺到了,這當然就是壓力,然而壓出來卻是增強憂患意識,增強防范措施,這難道不是天大的好事嗎?對一般人來說,法律和其他一切合理的規章制度,都是壓力。然而這些壓力何等好啊!沒有它,社會將會陷入混亂,人類將無法生存。這個道理極其簡單明了,一說就懂。我舉自己作一個例子。我不是一個沒有名利思想的人——我懷疑真有這種人,過去由于一些我曾經說過的原因,表面上看起來,我似乎是淡泊名利,其實那多半是假象。但是,到了今天,我已至望九之年,名利對我已經沒有什么用,用不著再爭名于朝,爭利于市,這方面的壓力沒有了。但是卻來了另一方面的壓力,主要來自電臺采訪和報刊以及友人約寫文章。這對我形成頗大的壓力。以寫文章而論,有的我實在不愿意寫,可是礙于面子,不得不應。應就是壓力。于是“撥冗”苦思,往往能寫出有點新意的文章。對我來說,這就是壓力的好處。

壓力如何排除呢?粗略來分類,壓力來源可能有兩類:一被動,一主動。天災人禍,意外事件,屬于被動,這種壓力,無法預測,只有泰然處之,切不可杞人憂天。主動的來源于自身,自己能有所作為。我的“三不主義”的第三條是“不嘀咕”,我認為,能做到遇事不嘀咕,就能排除自己造成的壓力。

1998年7月8日

論恐懼

法國大散文家和思想家蒙田寫過一篇散文《論恐懼》。他一開始就說:“我并不像有人認為的那樣是研究人類本性的學者,對于人為什么恐懼所知甚微。”我當然更不是一個研究人類本性的學者,雖然在高中時候讀過心理學這樣一門課,但其中是否講到過恐懼,早已忘到爪哇國去了。

可我為什么現在又寫《論恐懼》這樣一篇文章呢?

理由并不太多,也談不上堂皇。只不過是因為我常常思考這個問題,而今又受到了蒙田的啟發而已。好像是蒙田給我出了這樣一個題目。

根據我讀書思考的結果,也根據我自己的經驗,恐懼這一種心理活動和行動是異常復雜的,決不是三言兩語所能說得清楚的。人們可以從很多角度來探討恐懼問題,我現在談一下我自己從一個特定角度上來研究恐懼現象的想法,當然也只能極其概括,極其籠統地談。

我認為,應當恐懼而恐懼者是正常的,應當恐懼而不恐懼者是英雄。我們平常所說的從容鎮定,處變不驚,就是指的這個。不應當恐懼而恐懼者是孱頭。不應當恐懼而不恐懼者也是正常的。

兩個正常的現象用不著講,我現在專講三兩個不正常的現象。要舉事例,那就不勝枚舉。我索性專門從《晉書》里面舉出兩個事例,兩個都與苻堅有關。《謝安傳》中有一段話:“玄等既破堅,有驛書至,安方對客圍棋,看書既竟,便攝放床上,了無喜色,棋如故。客問之,徐答云:‘小兒輩遂已破賊。’”苻堅大兵壓境,作為大臣的謝安理當恐懼不安,然而他竟這樣從容鎮定,至今傳頌不已。所以我稱之為英雄。

《晉書·苻堅傳》有下面這幾段話:“謝石等以既敗梁成,水陸繼進。堅與苻融登城而望王師,見部陣齊整,將士精銳,又北望八公山上草木皆類人形,顧謂融曰:‘此亦勁敵也,何謂少乎!’憮然有懼色。”

下面又說:“堅大慚,顧謂其夫人張氏曰:‘朕若用朝臣之言,豈見今日之事耶!當何面目復臨天下乎!’潸然流涕而去,聞風聲鶴唳,皆謂晉師之至。”這活生生地畫出了一個孱頭。敵兵壓境,應當振作起來,鼓勵士兵,同仇敵愾,可是苻堅自己卻先泄了氣。這樣的人不稱為孱頭,又稱之為什么呢?結果留下了兩句著名的話:“風聲鶴唳,草木皆兵。”至今還流傳在人民的口中,也可以說是流什么千古了。

如果想從《論恐懼》這一篇短文里吸取什么教訓的話,那就是明明白白地擺在眼前的。我們都要鍛煉自己,對什么事情都不要驚慌失措,而要處變不驚。

2001年3月13日

論朋友

人類是社會動物。一個人在社會中不可能沒有朋友。任何人的一生都是一場搏斗。在這一場搏斗中,如果沒有朋友,則形單影只,鮮有不失敗者。如果有了朋友,則眾志成城,鮮有不勝利者。

因此,在人類幾千年的歷史上,任何國家,任何社會,沒有不重視交友之道的,而中國尤甚。在宗法倫理色彩極強的中國社會中,朋友被尊為五倫之一,曰“朋友有信”。我又記得什么書中說:“朋友,以義合者也。”“信”“義”含義大概有相通之處。后世多以“義”字來要求朋友關系,比如《三國演義》“桃園三結義”之類就是。

《說文》對“朋”字的解釋是“鳳飛,群鳥從以萬數,故以為朋黨字”。“鳳”和“朋”大概只有輕唇音重唇音之別。對“友”的解釋是“同志為友”。意思非常清楚。中國古代,肯定也有“朋友”二字連用的,比如《孟子》。《論語》“有朋自遠方來,不亦說乎”卻只用一個“朋”字。不知從什么時候起,“朋友”才經常連用起來。

在中國幾千年的歷史上,重視友誼的故事不可勝數。最著名的是管鮑之交,鐘子期和伯牙的故事,等等。劉、關、張三結義更是有口皆碑。一直到今天,我們還講究“哥們兒義氣”,發展到最高程度,就是“為朋友兩肋插刀”。只要不是結黨營私,我們是非常重視交朋友的。我們認為,中國古代把朋友歸入五倫是有道理的。

我們現在看一看歐洲人對友誼的看法。歐洲典籍數量雖然遠遠比不上中國,但是,稱之為汗牛充棟也是當之無愧的。我沒有能力來旁征博引,只能根據我比較熟悉的一部書來引證一些材料,這就是法國著名的《蒙田隨筆》。

《蒙田隨筆》上卷,第28章,是一篇叫做《論友誼》的隨筆。其中有幾句話:

我們喜歡交友勝過其他一切,這可能是我們本性所使然。亞里士多德說,好的立法者對友誼比對公正更關心。

寥寥幾句,充分說明西方對友誼之重視。蒙田接著說:

自古就有四種友誼:血緣的、社交的、待客的和男女情愛的。

這使我立即想到,中西對友誼含義的理解是不相同的。根據中國的標準,“血緣的”不屬于友誼,而屬于親情;“男女情愛的”也不屬于友誼,而屬于愛情。對此,蒙田有長篇累牘的解釋,我無法一一征引。我只舉他對愛情的幾句話:

愛情一旦進入友誼階段,也就是說,進入意愿相投的階段,它就會衰落和消逝。愛情是以身體的快感為目的,一旦享有了,就不復存在。相反,友誼越被人向往,就越被人享有,友誼只是在獲得以后才會升華、增長和發展,因為它是精神上的,心靈會隨之凈化。

這一段話,很值得我們仔細推敲、品味。

1999年10月26日

談禮貌

眼下,即使不是百分之百的人,也是絕大多數的人,都抱怨現在社會上不講禮貌。這是完全有事實做根據的。前許多年,當時我腿腳尚稱靈便,出門乘公共汽車的時候多,幾乎每一次我都看到在車上吵架的人,甚至動武的人。起因都是微不足道的:你碰了我一下,我踩了你的腳,如此等等。試想,在擁擁擠擠的公共汽車上,誰能不碰誰呢?這樣的事情也值得大動干戈嗎?

曾經有一段時間,有關的機關號召大家學習幾句話:“謝謝!”“對不起!”等等。就是針對上述的情況而發的。其用心良苦,然而我心里卻覺得不是滋味。一個有5000年文明的堂堂大國竟要學習幼兒園孩子們學說的話,豈不大可哀哉!

有人把不講禮貌的行為歸咎于新人類或新新人類。我并無資格成為新人類的同黨,我已經是屬于博物館的人物了。但是,我卻要為他們打抱不平。在他們誕生以前,有人早著了先鞭。不過,話又要說了回來。新人類或新新人類確實在不講禮貌方面有所創造,有所前進,他們發揚光大了這種并不美妙的傳統,他們(往往是一雙男女)在光天化日之下,車水馬龍之中,擁抱接吻,旁若無人,洋洋自得,連在這方面比較不拘細節的老外看了都目瞪口呆,驚詫不已。古人說:“閨房之內,有甚于畫眉者。”這是兩口子的私事,誰也管不著。但這是在閨房之內的事,現在竟幾乎要搬到大街上來,雖然還沒有到“甚于畫眉”的水平,可是已經很可觀了。新人類還要新到什么程度呢?

如果一個人孤身住在深山老林中,你愿意怎樣都行。可我們是處在社會中,這就要講究點人際關系。人必自愛而后人愛之。沒有禮貌是目中無人的一種表現,是自私自利的一種表現,如果這樣的人多了,必然產生與社會不協調的后果。千萬不要認為這是個人小事而掉以輕心。

現在國際交往日益頻繁,不講禮貌的惡習所產生的惡劣影響已經不局限于國內,而是會流布全世界。前幾年,我看到過一個什么電視片,是由一個意大利著名攝影家拍攝的,主題是介紹北京情況的。北京的名勝古跡當然都包羅無遺,但是,我的眼前忽然一亮:一個光著膀子的胖大漢子騎自行車雙手撒把做打太極拳狀,飛馳在天安門前寬廣的大馬路上。給人的形象是野蠻無禮。這樣的形象并不多見,然而卻沒有逃過一個老外的眼光。我相信,這個電視片是會在全世界都放映的。它在外國人心目中會產生什么影響,不是一清二楚了嗎?

最后,我想當一個文抄公,抄一段香港《公正報》上的話:

富者有禮高質,貧者有禮免辱,父子有禮慈孝,兄弟有禮和睦,夫妻有禮情長,朋友有禮義篤,社會有禮祥和。

2001年1月29日

漫談消費

蒙組稿者垂青,要我來談一談個人消費。這實在不是最佳選擇,因為我的個人消費決無任何典型意義。如果每個人都像我這樣,商店幾乎都要關門大吉。商店越是高級,我越敬而遠之。店里那一大堆五光十色、爭奇斗艷的商品,有的人見了簡直會垂涎三尺,我卻是看到就頭痛,而且竊作腹誹:在這些無限華麗的包裝內包的究竟是什么貨色,只有天曉得。我覺得人們似乎越來越蠢,我們所能享受的東西,不過只占廣告費和包裝費的一丁點兒,我們是讓廣告和包裝牽著鼻子走的,愧為“萬物之靈”。

談到消費,必須先談收入。組稿者讓我講個人的情況,而且越具體越好。我就先講我個人的具體收入情況。我在50年代被評為一級教授,到現在已經40多年了,尚留在世間者已為數不多,可以被視為珍稀動物,通稱為“老一級”。在北京工資區——大概是六區——每月345元。再加上中國科學院哲學社會科學部委員,每月津貼100元。這個數目今天看起來實為微不足道,然而在當時卻是一個頗大的數目,十分“不菲”。我舉兩個具體的例子:吃一次“老莫”(莫斯科餐廳),大約一元五到兩元,湯菜俱全,外加黃油面包,還有啤酒一杯;如果吃烤鴨,不過六七塊錢一只。其余依此類推。只需同現在的價格一比,其懸殊立即可見。從工資收入方面來看,這是我一生最輝煌的時期之一。這是以后才知道的,“當時只道是尋常”。到了今天,“老一級”的光榮桂冠仍然戴在頭上,沉甸甸的,又輕飄飄的,心里說不出是什么滋味,實際情況卻是“昔人已乘黃鶴去,此地空余老桂冠”。我很感謝,不知道是哪一位朋友發明了“工薪階層”這一個詞兒。這真不愧是天才的發明。幸乎?不幸乎?我也歸入了這一個“工薪階層”的行列。聽有人說,在某一個城市的某大公司里設有“工薪階層”專柜,專門對付我們這一號人的。如果真正有的話,這也不愧是一個天才的發明。俗話說:“識時務者為俊杰。”他們都是不折不扣的“俊杰”。

我這個“老一級”每月究竟能拿多少錢呢?要了解這一點,必須先講一講今天的分配制度。現在的分配制度,同50年代相比,有了極大的不同,當年在大學里工作的人主要靠工資生活,不懂什么“第二職業”,也不允許有“第二職業”。誰要這樣想,這樣做,那就是典型的資產階級思想,是同無產階級思想對著干的,是最犯忌諱的。今天卻大改其道。學校里頗有一些人有種種形式的“第二職業”,甚至“第三職業”。原因十分簡單:如果只靠自己的工資,那就生活不下去。以我這個“老一級”為例,賬面上的工資我是北大教員中最高的。我每月領到的工資,七扣八扣,拿到手的平均約700元至800元。保姆占掉一半,天然氣費、電話費等等,約占掉剩下的四分之一。我實際留在手的只有300元左右,我要用這些錢來付全體在我家吃飯的四個人的飯錢,這些錢連供一個人吃飯都有點捉襟見肘,何況四個人!“老莫”、烤鴨之類,當然可望而不可即。

可是我的生活水平,如果不是提高的話,也絕沒有降低。難道我點金有術嗎?非也。我也有第×職業,這就是爬格子。格子我已經爬了60多年,漸漸地爬出一些名堂來。時不時地就收到稿費,很多時候,我并不知道是哪一篇文章換來的。外文樓收發室的張師傅說:“季羨林有三多,報紙雜志多,有十幾種,都是贈送的;來信多,每天總有五六封,來信者男女老幼都有,大都是不認識的人;匯單多。”我決非守財奴,但是一見匯款單,則心花怒放。爬格子的勁頭更加昂揚起來。我沒有做過統計,不知道每月究竟能收到多少錢。反正,對每月手中僅留300元錢的我來說,從來沒有感到拮據,反而能大把大把地送給別人或者家鄉的學校。我個人的生活水平,確有提高。我對吃,從來沒有什么要求。早晨一般是面包或者干饅頭,一杯清茶,一碟炒花生米,從來不讓人陪我凌晨4點起床,給我做早飯。午晚兩餐,素菜為多。我對肉類沒有好感。這并不是出于什么宗教信仰,我不是佛教徒,其他教徒也不是。我并不宣揚素食主義。我的舌頭也沒有生什么病,好吃的東西我是能品嘗的。不過我認為,如果一個人成天想吃想喝,仿佛人生的意義與價值就在于吃喝二字,我真覺得無聊,“斯下矣”,食足以果腹,不就夠了嗎?因此,據小保姆告訴,我們平均四個人的伙食費不過500多元而已。

至于衣著,更不在我考慮之列。在這方面,我是一個“利己主義者”。衣足以蔽體而已,何必追求豪華。一個人穿衣服,是給別人看的。如果一個人穿上十分豪華的衣服,打扮得珠光寶氣,天天坐在穿衣鏡前,自我欣賞,他(她)不是一個瘋子,就是一個傻子。如果只是給別人去看,則觀看者的審美能力和審美標準,千差萬別,你滿足了這一幫人,必然開罪于另一幫人,決不能使人人都高興,皆大歡喜。反不如我行我素,我就是這一身打扮,你愛看不看,反正我不能讓你指揮我,我是個完全自由自主的人。

因此,我的衣服,多半是穿過十年八年或者更長時間的,多半屬于博物館中的貨色。俗話說:“人靠衣裳馬靠鞍。”以衣取人,自古已然,于今猶然。我到大店里去買東西,難免遭受花枝招展的年輕女售貨員的白眼。如果有保衛干部在場,他恐怕會對我多加小心,我會成為他的重點監視對象。好在我基本上不進豪華大商店,這種尷尬局面無從感受。

講到穿衣服,聽說要“趕潮”,就是要趕上時代潮流,每季每年都有流行款式,我對這些都是完全的外行。我有我的老主意:以不變應萬變。一身藍色的卡其布中山裝,春、夏、秋、冬,永不變化。所以我的開支項下,根本沒有衣服這一項。你別說,我們那一套“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的“哲學”有時對衣著款式也起作用。我曾在1946年在上海買過一件雨衣,至今仍然穿。有的專家說:“你這件雨衣的款式真時髦!”我聽了以后,大惑不解。經專家指點,原來50多年流行的款式經過了漫長的滄桑歲月,經過了不知道多少變化,現在又在螺旋式上升的規律的指導下,回到了50年前款式。我恭聽之余,大為興奮。我守株待兔,終于守到了。人類在衣著方面的一點小聰明,原來竟如此脆弱!

我在本文一開頭就說,在消費方面我絕不是一個典型的代表。看了我自己的敘述,一定會同意我這個說法的。但是,人類社會極其復雜,蕓蕓眾生,有一簞食一瓢飲者,也有食前方丈,一擲千金者。綾羅綢緞、皮爾·卡丹,燕窩魚翅、生猛海鮮,這樣的人當然也會有的。如果全社會都是我這一號的人,則所有的大百貨公司都會關張的,那豈不太可怕了嗎?所以,我并不提倡大家以我為師,我不敢這樣狂妄。不過,話又說了回來,我仍然認為:吃飯穿衣是為了活著,但是活著決不是為了吃飯穿衣。

原載《東方經濟》1997年第4期

漫談出國

當前,在青年中,特別是大學生中,一片“出國熱”頗為流行。已經考過托福或GRE的人比比皆是,準備考試者人數更多。在他們心目中,外國,特別是太平洋對岸的那個大國,簡直像佛經中描繪的寶渚一樣,到處是黃金珠寶,有四時不謝之花,八節長春之草,宛如人間仙境,地上樂園。

遙想六七十年前,當我們這一輩人還在念大學的時候,也流行著一股強烈的“出國熱”。那時出國的道路還不像現在這樣寬闊,可能性很小,競爭性極強,這反而更增強了“出國熱”的熱度。古人說:“凡所難求皆絕好,及能如愿便平常。”“難求”是事實,“如愿”則渺茫。如果我們能有“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的神通,我們當時真會十分羨慕今天的青年了。

但是,倘若談到出國的動機,則當時和現在有如天淵之別。我們出國的動機,說得冠冕堂皇一點就是想科學救國;說得坦白直率一點則是出國“鍍金”,回國后搶得一只好飯碗而已。我們絕沒有幻想使居留證變成綠色,久留不歸,異化為外國人。我這話毫無貶義。一個人的國籍并不是不能改變的。說句不好聽的話,國籍等于公園的門票,人們在里面玩夠了,可以隨時走出來的。

但是,請讀者注意,我這樣說,只有在世界各國的貧富方面都完全等同的情況下,才能體現其真實意義。直白地說就是,人們不是為了尋求更多的福利才改變國籍的。

可是眼前的情況怎樣呢?眼前是全世界國家貧富懸殊有如天壤,一個窮國的人民追求到一個富國去落戶,難免有追求福利之嫌。到了那里確實比在家里多享些福;但是也難免被人看作第幾流公民,嗟來之食的味道有時會極丑惡的。

但是,我不但不反對出國,而是極端贊成。出國看一看,能擴大人們的視野,大有利于自己的學習和工作。可是我堅決反對像俗話所說的那樣:“牛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頭。”我一向主張,作為一個人,必須有點骨氣。作為一個窮國的人,骨氣就表現在要把自己的國家弄好,別人能富,我們為什么就不能呢?如果連點硬骨頭都沒有,這樣的人生豈不大可哀哉!

專就中國而論,我并不悲觀。中國人民的愛國主義是根深蒂固的,這都是幾千年來的歷史環境造成的,不是天上掉下來的。現在中國人出國的極多,即使有的已經取得外國國籍,我相信,他們仍然有一顆中國心。

1998年11月12日

論包裝

我先提一個問題:人類是變得越來越精呢?還是越來越蠢?

答案好像是明擺著的:越來越精。

在幾千年有文化的歷史上,人類對宇宙,對人世,對生命,對社會,總之對人世間所有的一切,越來越了解得透徹、細致,如犀燭隱,無所不明。例子伸手可得。當年中國人對月亮覺得可愛而又神秘,于是就說有一個美女嫦娥奔入月宮。連蘇東坡這個宋朝偉大的詩人,也不禁要問出:“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可是到了今天,人類已經登上了月球,連月球上的土塊也被帶到了地球上來。哪里有什么嫦娥,有什么廣寒宮?

人類倘不越變越精,能做到這一步嗎?

可是我又提出了問題,說明適得其反。例子也是伸手即得,先舉一個包裝。

人類在社會上活動,有時候是需要包裝的。特別是女士們,在家中穿得樸樸素素;但是一出門,特別是參加什么“派對”(party,借用香港話),則必須打扮得珠光寶氣、花枝招展,渾身灑上法國香水,走在大街上,高跟鞋跟敲地作金石聲,香氣直射十步之外,路人為之“側目”。這就是包裝,而這種包裝,我認為是必要的。

可是還有另外一種包裝,就是商品的包裝。這種包裝有時也是必要的,不能一概而論。我從前到香港,買國產的商品,比內地要便宜得多。一問才知道,原因是中國商品有的質量并不次于洋貨,只是由于包裝不講究,因而價錢賣不上去。我當時就滿懷疑惑,究竟是使用商品呢?還是使用包裝?

我因而想到一件事,我們樓上一位老太太到菜市場上去買雞,說是一定要黃毛的。賣雞的小販問老太太:“你是吃雞?還是吃雞毛?”

到了今天,有一些商品的包裝更達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外面盒子,或木,或紙,或金屬,往往極大。裝扮得五彩繽紛,璀璨耀目。擺在貨架上時,是龐然大物;提在手中或放在車中,更是運轉不靈,左提,右提,橫擺,豎擺,都煞費周折。及至拿到或運到家中,打開時也是煞費周折。在龐然大物中,左找,右找,找不到商品究在何處。很希望發現一張紙條上面寫著:此處距商品尚有十公里!庶不致使我失去尋找的信心。據我粗略的統計,有的商品在大包裝中僅占空間十分之一、二十分之一,甚至五十分之一。我想到那個雞和雞毛的故事,我不禁要問:我們使用的是商品,還是包裝?而負擔那些龐大的包裝費用的,羊毛出在羊身上,還是我們這些顧客,而華美絕倫的包裝,商品取出后,不過是一堆垃圾。

如果我回答我在開頭時提出的問題:人類越變越蠢。你怎樣反駁?

1997年8月18日

衣著的款式

在衣著方面,我是著名的頑固保守派。我有幾套——套數不詳——深藍色卡其布的中山裝。雖然衣齡長短不一,但是最年輕的也有十年以上的歷史了。雖然同為深藍,但其間畢竟還有細微差別。可是年深日久,又經過多次洗濯,其差別越來越難辨析。我順手抓來,穿在身上,明眼人一看,就能看出是張冠李戴,我則老眼昏花,不辨雌雄,怡然自得。

對此我有自己的哲學基礎:吃飯是為了自己,而穿衣則是為了別人。道理自明,不用辯證。哪有一個人穿著華麗,珠光寶氣,天天坐在菱花鏡前,顧影自憐?如果真正有的話,他或她距入瘋人院的日期也不會遠了。

談到衣著的款式,我有一個非常具體的經驗。五十多年前,回國初到上海,買了一件風雨衣,至今雖然袖子已經磨破,我仍然照穿不誤。不意內行人忽然對我說:這正是當今最流行的款式!乍聽之下,大吃一驚。繼而思之,極有道理。要舉例子,就在手邊。若干年前曾一度流行穿喇叭褲,一夜之間,仿佛有神力催動,滿街盈巷,人山人海中無不“喇叭”矣。然而“蟪蛄不知春秋”,又在一夜之間,又仿佛有神風勁吹,“喇叭”一下子都銷聲匿跡了。我現在敢于預言:有朝一日,說不定在哪一天,“喇叭”又會君臨大地。

我覺得,人類很注意衣著款式,這無關天下安危,可以不必去管。但是,人類在這一方面所表現出來的智慧卻低得令我吃驚。什么皮爾·卡丹,什么這國巧匠,什么那國大師,挖空心思,花樣翻新,翻來翻去,差別甚微。又來了我那句老話: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你等著瞧吧。到了三十年,肯定翻了回來。如果真有一個造物的智者,他會從宇宙黑洞里什么地方,笑看我們這個小球上的自以為極其聰明的蕓蕓眾生,就像我們看猴山的群猴。

這種極低的智慧還表現在另一個方面。同樣一件衣服,從小商店里買,比從燕莎、藍島等商城里買,價錢會相差十倍二十倍。然而非工薪階層的大款們卻一定會棄小就大。衣服上又很難大書燕莎、藍島等字樣,這會有礙美觀。前幾年有人戴舶來品的眼鏡,會把原來的商標保留在鏡片上,寧愿目光被擋,也在所不惜。這同某一些農民身著西裝,打好領帶,到田中去干活,同樣讓人感到不那么舒服。我真想成為一名服裝設計師,把燕莎、藍島一類的字眼蘊藏在衣服的某一部分內,隱而不發,彰而不露。我一定能取得專利,成為大師。可惜我是志大才疏。像我這樣的人,只配穿藍卡其布的中山裝。

1997年4月23日

用歷史的眼光看待一切問題

最近幾年,楊武能同志專門從事中德文化關系的研究,卓有成績。現在又寫成了一部《歌德與中國》,真可以說是更上一層樓了。

我個人覺得,這樣一本書,無論是對中國讀者,還是對德國讀者,都是非常有意義的,它都能起到發聾振聵的作用,一個民族、一個人也一樣,了解自己是非常不容易的。中國這樣一個偉大的民族也不例外。在鴉片戰爭以前,我們根本不了解自己,也不了解世界大勢,昏昏然,懵懵然,盲目狂妄自大,以王朝大國自居,夜郎之君,井底之蛙,不過如此。現在讀一讀當時中國皇帝寫給歐洲一些國家君主的所謂詔書,那種口吻,那種氣派,真令人啼笑皆非又不禁臉上發燒,心里發抖。

鴉片戰爭以后,中國的統治者,在殖民主義者面前,節節敗退,碰得頭破血流,中國人最重視的所謂“面子”,丟得一干二凈。他們于是來了一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變,一變而向“洋鬼子”低首下心,奴顏婢膝,甚至搖尾乞憐。上行下效,老百姓也受了影響,流風所及,至今尚余音裊裊,不絕如縷。魯迅先生發出了“中國人失掉自信力了嗎”的慨嘆,良有以也。

怎樣來改變這種情況呢?端在啟蒙。應該讓中國人民從上到下都能真正了解自己,了解歷史,了解世界大勢,真正了解我們民族的過去和現在,看待一切問題,都要有歷史眼光。中國人民在世界人民心目中的地位,并不總是像新中國成立前一百來年那個樣子的。我個人認為,鴉片戰爭是一個轉折點,在這之前,西方人看待中國同那以后是根本不同的。在那以前,西方人認為中國是智慧之國,文化之邦,中國的一切都是美好的,令人神往的。從17、18世紀歐洲一些偉大的哲人的著作中,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這一點。從德國偉大的詩人歌德的著作中,也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這一點。楊武能同志在本書中詳盡地介紹了這種情況。

這充分告訴我們,特別是今天的年輕人,看待自己要有全面觀點、歷史觀點、辯證觀點。盲目自大,為我們所不取。盲目地妄自菲薄,也絕不是正當的。我們今天講開放,是完全正確的,但是,我們對西方的東西應該有鑒別的能力,應該能夠分清玉石與土塊、鮮花與莠草,不能一時沖動,大喊什么“全盤西化”,認為西方什么東西都是好的。西方有好東西,我們必須學習。但是,一切閃光的東西不都是金子。難道西方所有的東西,包括可口可樂、牛仔褲之類,都是好得不能再好、不可須臾離開的東西嗎?過去流行一時的喇叭褲現在到哪里去了呢?我們今天的所思、所感、所做、所為應該能經得起歷史的考驗。千萬不要重蹈覆轍,在若干年以后,回頭再看今天覺得滑稽可笑。我在這里大膽地說出一個預言:到了2050年,回顧今天,一定會覺得今天有一些措施不夠慎重,是在一時沖動之下采取的。我自己當然活不到2050年,但愿我的預言不會實現。

這一本書對德國以及西方其他國家的讀者怎樣呢?我認為也同樣能起發聾振聵的作用。有一些德國人——不是全體——看待舊中國,難免有意無意地戴上殖民主義的眼鏡,總覺得中國落后,這也不行,那也不好,好像是中國一向如此,而且將來也永遠如此。現在看一看他們最偉大的詩人是怎樣對待中國的,怎樣對待中國文化和文學藝術的,會促使他們反思,從而學會用歷史眼光看待中國,看待一切。這樣就能大大地增強中德的互相了解和友誼。這一點是可以斷言的。

基于上面的看法,我說,楊武能同志這一本書是非常有意義的。難道不是這樣嗎?是為序。

1987年11月30日

(本文是為《歌德與中國》寫的序言)

對待不同意見的態度

端正對待不同意見(我在這里指的只是學術上不同的意見)的態度,是非常不容易辦到的一件事。中國古話說:“良藥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可見此事自古已然。

我對于學術上不同的觀點,最初也不夠冷靜。仔細檢查自己內心的活動,不冷靜的原因絕不是什么面子問題,而是覺得別人的思想方法有問題,或者認為別人并不真正全面地實事求是地了解自己的觀點,自己心里十分別扭,簡直是堵得難受,所以才不能冷靜。

最近若干年來,自己在這方面有了進步。首先,我認為,普天之下的蕓蕓眾生,思想方法就是不一樣,五花八門,無奇不有,這是正常的現象,正如人與人的面孔也不能完完全全一模一樣相同。要求別人的思想方法同自己一樣,是一廂情愿、完全不可能的,也是完全不必要的。其次,不管多么離奇的想法,其中也可能有合理之處的。采取其合理之處,揚棄其不合理之處,是唯一正確的辦法。至于有人無理攻擊,也用不著真正地生氣。我有一個怪論:一個人一生不可能沒有朋友,也不可能沒有非朋友。我在這里不用“敵人”這個詞,而用“非朋友”,是因為非朋友不一定就是敵人。最后,我還認為,個人的意見不管一時覺得多么正確,其實這還是一個未知數。時過境遷,也許會發現它并不正確,或者不完全正確。到了此時,必須有勇氣公開改正自己的錯誤意見。梁任公說,不惜以今日之我,攻昨日之我。這是光明磊落的真正學者的態度。最近我編《東西文化議論集》時,首先自己亮相,把我對“天人合一”思想的“新解”(請注意“新解”中的“新”字)和盤托出,然后再把反對我的意見的文章,只要能搜集到的,都編入書中,讓讀者自己去鑒別分析。我對廣大的讀者是充分相信的,他們能夠明辨是非。如果我采用與此相反的方式——打筆墨官司,則對方也必起而應戰。最初,雙方或者還能克制自己,說話講禮貌,有分寸。但是筆戰越久,理性越少,最后甚至互相謾罵,人身攻擊。到了這個地步,誰還能不強詞奪理,歪曲事實呢?這樣就離開真理越來越遠了。中國學術史上這樣的例子頗為不少。我前些時候在上海《新民晚報》的《夜光杯》副刊上寫過一篇短文:《真理愈辨愈明嗎?》。我的結論是:在有些時候,真理愈辨(辯)愈糊涂。是否真理,要靠實踐,兼歷史和時間的檢驗。可能有人認為我是在發怪論,我其實是有感而發的。

1997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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