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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頡剛和胡適:錯位的嫁接

為什么到了顧頡剛這里,胡適的思想文化傳統與章太炎的思想文化傳統的差異和矛盾就公開化、尖銳化了呢?

實際上,這與顧頡剛這代學院知識分子心目中的“權威”的轉換是有直接關系的。在從人類到一個人的成長和發展的過程中,權威崇拜的作用和意義向來是不容忽視的。一個人在通常的情況下都是通過權威崇拜而建立起自我最初的存在價值和意義的感覺的。在這時,他在自覺與不自覺中就是以自我心目中的一個或一些權威人物的標準而塑造自己的,并且以此開始了自己的社會人生追求。這賦予了他成長和發展的動力,也賦予了他成長和發展的自覺性。他開始有了自己評價事物的標準,開始有了自己感受和理解事物的價值觀念,但是,所有這一切,還都是自我成長和發展的最初的動力,而并非自我成長和發展的過程,更不是自我成長和發展的結果。在自我成長和發展的過程中,一個人遇到的將不僅僅是獎掖和鼓勵,還將遇到更大量的矛盾和差異,而從這矛盾和差異中一個人感到的將是阻力、壓力和困難,并且越是往前走,自己遇到的阻力、壓力和困難就將越大。一個人要想在自己的人生道路上走得更堅實些,就必須有效地面對和承擔而不是虛幻地面對或逃避這些阻力、壓力和困難。在這個過程中,需要自己忍耐的力量和意志的力量,但最需要的還是更多、更深入地感受、了解和理解與自己不同的人、不同的事物和不同的社會人生追求,并與這些不同的人、不同的事物和不同的社會人生追求構成特定的關系。在這種關系中,一方面不因其他人的自以為是的追求妨礙或阻塞了自己的有益的追求,一方面也不因自己的自以為是的追求而妨礙或阻塞了他人的有益的追求。因為在任何的歷史時代,都不會僅僅有自己心目中的一個或一些權威人物的一種社會人生追求,而必然是由各種不同的人的各種不同的社會人生追求共同構成的。社會是多元化的隨時變化著的一個結構,時代也是多元化的隨時變化著的一個結構,不論多么偉大的人物的多么偉大的追求,都不可能成為一個社會的一個歷史時代的唯一的追求。正是在一個人更多、更深入地感受、了解和理解與自己不同的人、不同的事物和不同的社會人生追求的過程中,他也逐漸從自己心目中的權威人物的陰影下解放出來,從自己最初的權威崇拜的心理陰影下解放出來,逐漸走向獨立,逐漸能夠用自己的眼光獨立地面對現實世界,逐漸能夠用自己的力量獨立地承擔自己的社會人生和自己的社會人生追求。在這時,他不再僅僅用自己心目中的一個或一些權威人物的標準感受、了解和理解所有的事物,不再像裝集裝箱那樣將大量的人和事物裝在一起加以集體性地對待和處理,而開始在不同人和不同事物自身存在根據的基礎上感受、了解和理解這些不同的人和不同的事物(其中也包括自我),開始將其視為不受、也不應受自己主觀愿望支配的客觀對象而感受、了解和理解。正是在這里,一個人才有了“研究”的需要,才不再用一個固定的標準直接判定所有的人和所有的事物。

一個人的成長和發展是這樣,一個學院知識分子的成長和發展也是這樣。

顧頡剛在《古今偽書考序》中說:“我在二十歲以前,所受的學術上的洪大的震蕩只有兩次。第一次是讀了一部監本《書經》,又讀了一篇《先正事略》中的《閻若璩傳》。第二次就是這一回,翻看了一部《漢魏叢書》,又讀了一本《古今偽書考》。我深信這兩次給予我的刺戟深深地注定了我的畢生的治學的命運,我再也離不開他們的道路了。”注9也就是說,顧頡剛在其學術上,一開始就是繼承著疑古證偽的學術傳統的。這對于一個青年學者學術傾向的形成過程,是沒有任何可以挑剔的地方的,因為一個青年學者總是在接受一種特定的學術傳統的基礎上開始走上自己的學術道路的,他不可能從踏上自己的學術道路的那一刻起,就是一個學術上的“通人”,就會包容現有各種學術傳統的全部合理性而避免它們的全部局限性;正是沿著這種疑古證偽的學術傳統,在晚清學術中,顧頡剛對晚清今文學派夏曾佑《中國歷史教科書》和康有為《新學偽經考》《孔子改制考》情有獨鐘,而對以章太炎為代表的晚清古文學派的學術傳統深感不滿。僅僅停留在晚清今文學派和晚清古文學派這兩種學術傳統的學術分野中,顧頡剛這種學術傾向的演進與發展也是無可厚非的,因為任何一個學者都是有自己特定的學術傾向的,都是在自己特定學術傾向中從事自己有特定意義的研究活動,并在這個特定傾向上推進著學術事業的發展的。但當顧頡剛接受了胡適學術思想的影響而以新文化、新史學的代表人物在中國文壇“閃亮登場”的時候,其意義就有了不同。在這時,他就將自己原本屬于傳統今文學派的學術傾向推到了不適當的高度,從而嚴重遮蔽了中國古代古文學派在中國學術史上的貢獻,使自己的史學陷入疑古主義(實際是虛無主義)的深淵。

顧頡剛在其《古史辨自序》中曾具體敘述過他的疑古主義史學思想與胡適思想影響的關系:“哲學系中講《中國哲學史》一課的,第一年是陳伯弢先生漢章,他是一個極博洽學者,供給我們無數材料,使得我們的眼光日益開拓,知道研究一種學問應該參考的書是多至不可計的。他從伏羲講起,講了一年,只到得商朝的‘洪范’。我雖是早受了《孔子改制考》的暗示,知道這些材料大都是靠不住的,但到底尊敬他的淵博,不忍有所非議。第二年,邀請胡適之先生來教。‘他是一個美國新回來的留學生,如何能到北京大學里來講中國的東西?’許多同學都這樣懷疑,我也未能免俗。他來了,他不管以前的課業,重編講義,辟頭一章是中國哲學結胎的時代,用《詩經》作時代的說明,丟開唐、虞、夏、商,徑從周宣王以后講起。這一改把我們一班人充滿著三皇五帝的腦筋驟然作一個重大的打擊,駭得一堂中舌撟而不能下。許多同學都不以為然;只因班中沒有激烈分子,還沒有鬧風潮。我聽了幾堂,聽出了一個道理來了,對同學說:‘他雖沒有伯弢先生讀書多,但在裁斷上是足以自立的。’那時候傅孟真先生斯年正和我同住在一間屋內,他是最敢放言高論的,從他的言論中常常增加我批評的勇氣,我對他說:‘胡先生講得的確不差,他有眼光,有膽量,有斷制,確是一個有能力的歷史家。他的議論處處合于我的理性,都是我想說而不知道怎樣說才好的。你雖不是哲學系,何妨去聽一聽呢?’他去旁聽了,也是滿意。從此以后,我們對于適之先生非常信服;我的上古史靠不住的觀念在讀了《改制考》之后又經過這樣地一溫。但如何可以推翻靠不住的上古史,這個問題在當時絕對沒有想到。”注10

不難看出,顧頡剛對胡適的接受更是對胡適這個新的學術權威人物的接受,他感到了胡適中國哲學史觀的創造性及其合理性,也從這種創造性中獲得了精神上的鼓舞和思想上的啟發。但是,這種建立在對對方肯定乃至崇拜心理基礎上的學術蟬聯關系,卻并不一定是對對方文化思想和學術傳統的真正意義上的繼承和發揚,而有可能只是兩種不同學術觀念的錯位性的對接和想象中的聯合。胡適將中國古代哲學史的“結胎”時代放在周宣王之后,完全是從中國古代哲學史的實際出發的,因為只有到了那個時代,中國才有了較為完整、較有系統的哲學思想,這些思想是由老子、孔子這些中國古代知識分子(“士”)創建起來的,這與顧頡剛在中國古代歷史的意義上完全否認中國上古史存在的可靠性并沒有必然的聯系。但是,顧頡剛到底是從胡適這個“五四”新文化運動的旗手這里受到鼓舞的,到底是在胡適“整理國故”的學術旗幟下殺上文壇的,所以不論是在周圍學人的眼里,還是在顧頡剛自己的意識里,都是把他和他的“古史辨”派嫁接到以胡適為代表的新文化、新學術的傳統之上的,都是嫁接到胡適所提倡的“科學方法論”之上的。(在中外文化史上,這種錯位性的對接和想象中的聯合的現象并不罕見,我們這些在20世紀五六十年代成長起來的知識分子,在當時是將自己的一些自以為是的想法和看法直接嫁接到馬克思主義、毛澤東思想的傳統之上的,而在實際上,二者很可能是風馬牛不相及的。)

當顧頡剛將自己從傳統今文學派的學術傳統中建立起來的中國歷史觀嫁接到新文化、新學術的傳統上,嫁接到“科學方法論”的傳統上之后,他的學術就與以章太炎為代表的晚清古文學派的學術傳統立足于直接對立的地位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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