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4章 良友共醉,墨馬齊喑
書名: 榜上有茗作者名: 梨渦4克本章字數: 2363字更新時間: 2021-11-04 12:00:00
草長蜂飛的碧原,張燈結彩的共昌府。這日是四月十七,天河飲馬掌門張凈的生辰。因會盟事務吃緊,前來慶賀的人寥寥。
“也就是我這個閑人有時間來為你慶生。祝張掌門身體康健、福壽綿延。”鹿鶴仙人飲干一杯,掌門夫人知雨躬身添上,才直起身子,那邊張凈兩根指頭在桌子上磕了磕,待她回頭時,把空空的酒杯亮給她看。
“夫人好心,賞我一杯吧?”
“不行,你這日咳夜咳的,滴酒不沾最好。酒杯擺在那里不過是讓你看的。”
“只能看不能喝,這酒香卻又直鉆鼻子,咳咳,夫人可憐可憐我,就喝一杯,行嗎?再說了,鹿鶴仙人百忙之中來此,客人獨飲,不成規矩。”
知雨看自家丈夫的表情,屬實可憐,心里一軟,走過去小心斟酒,囑咐道:“只能喝一杯,不能再多了!”
喝著喝著,夜色漸深,張凈難得有酒喝,一口一口品咂的仔細,這會兒杯底還留有淺淺的一層,只待宴席收尾的時候與鹿泊舟干杯,應是許久未喝,今日不到一杯便有些醉。卻看對面貴客的表情,面色粉紅,眼眸含水,也已是醉態了。
“有心事?”張凈為鹿泊舟添菜。
笑嘆兩聲,鹿泊舟道:“兄長可還記得與我同輩的周勉周師兄?”
“記得。那位小哥比我還長幾歲,是你師父的第一個徒弟,當年仙人來訪共昌府,跟在旁邊的就是他。他謝師還鄉已有多年,怎么忽然提起他來了?”
“此前,他無意中救了我徒弟郎為民的性命。我欲登門拜謝,卻人去樓空,不知所蹤。”
“周勉也是天資聰穎的人,他若真不想讓你近身,你確實近不了。就為沒能見到昔日同門而苦惱嗎?”
“也不是……我只是沒想到這么多年過去,師兄仍不想見我。”
“他修煉多年,始終化不成鶴形,反而是你這個做師弟的先煉成,心中郁憤,自己找不痛快罷了,與你無關。”
鹿泊舟連喝了兩杯,再度開口:“說真的,我寧愿拿這捷足先登的福氣換一張巧嘴,辯明是非,不至于如今這般背負那么多誤會。”
見二人都停了筷子,知雨進來收拾碗碟。張凈一邊幫襯著,一邊問:“百口莫辯,百口莫辯,這道理你忘了?你就算渾身是嘴又有什么用?咳咳咳,說到這,我倒想問你,你為什么不讓你那小徒弟賀琳琳幫忙在圣人面前疏通疏通?他夫君在浮都裂地時把倉皇出逃的圣人恭恭敬敬地迎進自己的府院,救駕有功,如今已是八王叔的尊位,正是圣人面前的紅人。縱使誤會解不開,你也不至于這么憋屈。”
鹿泊舟搖頭道:“她本來天真無邪,嫁作八王妃之后便半真半假,足見皇家的兇險。如今,圣人多疑,她的孩子更是未及周歲,諸多不易怕是我們也難以盡知,如此,我實在不想連累她。”
張凈也不知想什么,本是苦著臉,忽然笑了,笑兩聲不免哀切起來,嗓子里一嗆,咳嗽不止,半晌方停。知雨一連串撫背、遞水、接痰的動作分外熟練,卻也不由得在給夫君擦汗的時候紅了眼眶。
鹿泊舟看在眼里,道:“兄長不該喝那杯酒,讓嫂嫂掛心。”
顫巍巍的手指點著對方,張凈喘道:“你小子,教訓起我來了……咳咳,夫人,我好多了,夜深了,你先去休息吧,留我們兩個說說話。”
知雨退出去,把門關上。張凈招手示意鹿泊舟坐近一些,抓了一把盤子里的莓果,在桌上一個一個排開,嘴里念叨著:“青頭峰的徒弟不多,卻出了不少奇人怪人。咳。你手底下的徒弟們,也都不省心,你若是我們天河飲馬的師父,哪里需要操那么多的心?偏偏你在青頭峰。原來沈思好在的時候,咳咳咳咳,還有人和你商量著、分攤著,可……不是誰都像沈思好,鹿泊舟,你到底應該坦白一些,你不說沒人能參透你的心思。”
鹿泊舟垂眸看著那些果子,欣慰地笑著,“這幾年,思凡、人先他們長進不少,許多事不需要我操心了。勞煩兄長掛心,還是要關心自己的身子。”說罷,撿起桌上的莓果就吃起來。
張凈也吃果子,甘甜的滋味令他眉頭舒展,“真甜啊。這莓果甜不甜,吃的人不說,聽的人就不知道。你鹿泊舟雖有化鶴的本事,卻不是林間鶴,記掛著滿腹人間事,若不說,甜就罷了,酸苦的滋味就只能一人消受。別怪我嘴毒,我怎么覺得,你日日這么悶著、拘著,要比我這個病歪歪的早死呢?”
聞言哭笑不得,鹿泊舟身子一晃頭就昏沉,忙扶著腦袋,與張凈又說笑一會兒,各自回房休息。臨別時,張凈把著鹿泊舟的胳膊道:“雖是醉話,但今日我才覺得,你不止是拿沈思好當朋友。”
醉夢之中,忽聽得凄厲馬鳴,鹿泊舟被驚醒,匆忙穿衣的時候又聽見似是張凈的驚呼,心里揪緊,不顧鬢發松散,忙循聲奔出去。后院馬棚邊,張凈面向月亮站著,右臂跌斷了,隨著原野上的晚風晃蕩,不遠處的老馬雙眼幽藍,向他奮蹄撲來。鹿泊舟速速擋在張凈身前,斬斷老馬的腿,大喝:“這是幽鬼侵身!老馬體弱,易被奪舍,兄長你病體未愈,不宜久留,快……”
“泊舟……我錯了。”月光下,鹿泊舟看清了張凈漸漸失神的眼睛和迅速蒼白的面色,他哭著對自己說:“月色甚好,我想騎馬了,我不知道,我怎么了,我不想這樣,我不該出來的,我不想死。”女人的哭叫聲由遠及近,張凈忽然止住哭聲,“泊舟,殺了我吧。求求你,我不想夫人見我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像我的老馬一樣……就像剛剛那樣,你一劍刺穿我吧!”
已經能聽見知雨的腳步聲,張凈見鹿泊舟向自己奔來,忙閉上眼睛,一陣風從耳旁過,原來他是要關上進后院的門。知雨被擋在門外,一邊哭叫一邊拍門。鹿泊舟用仙法封住門,才敢再度回頭看張凈的背影,卻不敢上前。
“沒時間了……我快控制不住了……”張凈踉蹌著回身,跪在地上,眼眶里有幽藍的光芒瀉出來。素來自持的鹿泊舟霎時哭泣不止,像個孩子,搖頭道:“我不能,我不行……兄長,兄長……”
“你忍心見我生不如死?忍心見我給你嫂嫂留下的最后記憶是這副樣子?忍心我兒無法替我斂尸盡孝?”老馬斷腿,找回些微神志,向著主人哼鳴。張凈爬到它身邊,將它抱在懷里,像是在哄孩子安睡,又像是在乞求。
老馬完全被幽鬼侵占了心神,張凈用腰間的短刀了結胯下老友,懷中的溫熱如煙散去。鹿鶴仙人向著垂首的人含淚揮劍。
那夜的碧原上,黑馬馬群的哀鳴聲直至天明未散,尚不知真相的碧原人站在賬外,遙望天邊的墨色,竟也滴下淚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