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鎮，武園路。

叫李林的Magic，決定先在這個小鎮上住下來，等著我回心轉意回到Roy的那一天到來——他說他是這么計劃的。

這幾日暑熱褪了不少，秋天的涼意只有到了晚上九、十點鐘之后，才能有一些許爽快。

只要有空，Magic會在武園路的小區門口的路邊攤上，歇腳吃盒飯，差不多已經和門衛們混熟了，但我根本沒注意這個打扮粗糙、時常含笑給門衛遞香煙的出租車司機。

感覺身子很沉了，還總有股子奇怪的酸臭，人也懶了很多，在上午天光好的時候，我趕出了最后一副繡品。

中午匆匆吃過飯就出門了，當時還沒發現起風了，從郵局出來還去了趟福利院，趕在孩子出生之前，去幫院長做點雜務。

福利院的陳瀾院長，正好是周周大學室友的一個親戚。有一次網上聊天，她告訴我的，并說有什么困難可以去找陳瀾院長。我當時倒沒多想，拜訪之后卻發現自己很喜歡福利院里的小世界，就經常去了。今天也一樣，在那里說說笑笑很開心，我蹭過了一頓豐盛的晚飯，出來的時候才發現，一直在下雨的天氣，沒有放晴。

陳瀾特意撐著傘送出門說，快生了就別繡了。

我說，是最后一個，早上剛繡完，還好，這幾次都能買到好價錢，看來老天開眼了，孩子的奶粉錢有了！

說完大家都笑了，開玩笑說，不行就送我們這里養著。

我被逗樂了，說，也行的！

下了公交車，東邊烏黑黑的云頭就壓了過來，雨突然下的更大了些，我接著Roy打過來的電話，卻沒看清路邊有個水坑，腳一劃，人不自主的跪倒在地上。

雨傘也來不及收，一起倒地，摔折了兩個傘骨。看著歪斜的雨傘，我好一陣心疼，剛剛陳院長送的傘，是某木地板廠家的捐贈品，質量很不錯的。

對面走過來兩個小伙子，其中穿雨衣的一個，馬上伸手來扶我起來，對于這樣陌生人的幫助，我常常會感動到落淚。

但是，腳從在坑里拿出來，剛挨著地就疼得不行，另一個打傘的小伙子趕緊也上來扶住了我，說，大嫂，你不要緊吧。

我想大概是扭傷了筋，肚子邊沿也一陣陣緊縮，心里很害怕，想打電話給Roy，卻發現手機在摔跤的瞬間飛了出去，這會兒有個好心人幫我撿了，但進了水，始終黑屏，看來是一時半會兒打不了。

小鎮地方不大，全沒有東海市的匆忙、以及匆忙中的冷漠。這里的人們有很多自己的時間，能夠停下來，看一看自己身邊的人。

所以，我濕了裙子、瘸著腿、打著破傘、拿著黑屏的手機，被眾人扶著走到路邊的公共汽車站坐下，身邊不知什么時候，已經聚過來很多人。

看我緊張地一直在摸肚子邊緣，有個中年卷發的大姐高聲說，大家別慌，趕緊叫個120吧。她是看我這肚子，月份不小了。

然后她問我，你老公吶？電話多少啊？我給他打電話。說著，她從包里取出手機。

我正要開口說，我沒帶那么多錢，還是要個出租車先回家。人群里，有個說，那我來打120。

我抬手攔住，說先不用，坐下歇息一下就好了，可那個大姐還是說，保險點，去醫院看看吧。

正亂的時候，身后聽到汽車喇叭的聲音，一輛出租車緩緩開了過來。大家都說，太好了，先上出租車，快，得去醫院看看，別緊張了，你這小臉都白了。

旁邊也有個說，真等到有什么就來不及了。

我聽了，感受到血管里異常奔騰的血液，流速更加快了，內心懼怕起來。

戴著黑色鴨舌帽的出租車司機，仿佛聽到了大家的議論，下了車、撐著駕駛室的門邊，問怎么了？

眾人喊他，快送這位大嫂去醫院，她剛剛摔著了。這會兒說腳疼。

出租車司機沒有說話，徑直走過來攔腰一下子把我抱了起來，走到車邊，早有好心人幫忙開了車門。

坐進出租車，我算是暫且平復了一下突突跳的懼怕，想動一下傷的腳，哎呦一下，還是疼，趕緊沖著車外的好心人，不停的擺手、再見。

大家七嘴八舌：哎呦，這個司機不錯，好人呀！

贊許聲中，我們開遠了。

上了車，我對他說，師傅，我不去醫院，先回我家。

為什么？

我說，我有東西沒拿。

錢我幫你先墊付了，反正你記得我車牌號，到時候過來還我就成。

我說，不是錢，還有醫院的治療卡，生產包。

司機問了路、急忙調頭，向武園路小區開去。

到了樓下，雨反而知趣地變小了很多，出租車司機走過來問我，怎么樣，自己能走嘛？

我看看自己濕漉漉的孕婦裙，說應該可以吧，剛剛可能心慌得很，感覺哪里都疼，這會兒倒是好多了。

他俯下身，轉動著我的腳，突然一托，原來的疼痛感沒有了，只有些牽拉感的酸漲。

出租車司機說，現在應該好些，你下地試試看，不行我抱你上樓去。你家住幾樓啊？

我趕緊推開他伸過來的手，說，不用，真的。你可真是太好了。

我試探的站立了一會兒，真的好多了，里面的一些隱痛，可以克服的。

我趕緊笑著說，真的，好多了，師傅，謝謝你。

付了車錢、進到單元大門了，出租車司機依著大鐵門沒有走，站在門口，說，你住2樓嘛，真的沒問題？

我一邊扶著樓梯欄桿，用不疼的腳一個臺階一個臺階地走上樓，一邊回頭說，真的沒事了，謝謝你！

走了五六級臺階，我回頭發現出租車司機仍然關切地看著我，沒有走開，忍不住心里的陣陣暖意，笑了，停下來對出租車司機說，“你說話聲音真好聽。”

對方突然一仰臉，用力看著我，說，“是嗎？”

黑色的鴨舌帽下，一瞬間我看到了一份我非常熟悉的眼神，因為對方只兩秒鐘就立刻將視線滑開，但是襯在一張完全陌生面孔上，我對著自己的內心，一陣酸澀地笑。

我笑著繼續說，“因為你和孩子他爹的嗓音一模一樣，剛剛在車里我靜靜聽了，好開心的。孩子爹走的早，要是手機沒壞，我剛剛就在車里要偷偷錄下來你的聲音，以后孩子長大了，可以放給他聽的。”

說著，我又回頭看著站在下面的出租車司機，突然發覺他看向我的眼眶在發紅，漸漸的，我的眼前，也模糊了。——笑著流眼淚，原來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我突然覺得自己有了Magic的孩子，不是那么非常見不得人的事情，于是立刻抹了眼淚，對出租車司機說，“要不你送我上來也好，就是別走太近，我單身一個人，會怕的。”

看著對方無聲的跟上來，我繼續走著，活動了一下反而覺得腳好多了，但膝蓋應該是破了，這會兒上臺階有陣陣的刺痛感，可肚子遮擋著，看不見。

我邊走邊說，更像是在自言自語，也是這么幾個月來的傾訴，反正是陌生人，不怕嫌棄。

“你知道嘛？孩子爸爸的小名叫“小五”，所以，我住到這個武園路15號，5單元，5層。呵呵，好巧吧，當時看到網上有這個房子招租，我趕緊沖過來看。房東也是個女的，巧了，也是家里男人不在了。可能她看我還行吧，就租給我了，這快半年了，也沒給我漲價。”

雖然一直是笑著說的，但眼淚卻又一次、無聲地跌落在隆起的肚子上。

我回頭問，“你倒是吭一聲呀，我說的這些，別人可從來沒聽到過的。”

“喔。”

我說，“要你跟上來就是想聽你說話的，你倒好，一路好像個悶葫蘆跟上來，你是把嘴丟在了出租車里嗎？”我說完，被自己逗樂了。

司機回答，“我不太會說。”

我擦了眼淚，笑說，“喔，看著你這個年紀，有孩子吧？等孩子出生了會很忙的，是哪？”

司機說，“是的。”

突然和一個陌生人說了這么多，一邊氣喘一邊上樓的我，想看看樓層差不多了就打發了他，誰知道剛剛抬頭張望，一陣眩暈，就覺得眼前發黑，不知道了。

據后來Magic說，當時他沖上前扶著我，但我的手死抓著樓梯扶手不放，他對我大喊，傻丫頭，是我呀，松手。

然后，我的手就松開了。

.

等我醒來的時候，天已經全黑了，客廳開著吸頂燈，臥室里開著臺燈。

我躺在家里的床上，濕衣服、裙子都換過了，蓋著個毯子，那個說話很好聽的出租車司機，正在用藥棉幫我消毒膝蓋。

我摸著身上的衣服，驚恐地立刻跳了起來，“你怎么能.....”

話說到一半，剛剛坐直了身體，卻迎面襲過一陣緊縮，疼痛突然來了。

我“啊”了一聲，手肘撐著上半身不敢躺到、也坐不起來。心立刻用力的猛跳著——這是孩子要生了嗎？可是房間里卻站著個陌生男人，還是自己讓人家跟上樓、還趁著我失去意識給我換了衣服。

這，這算什么呀？

不會遇到變態了吧！

我沒錢啊，這變態是要對做我什么？

這個人不會是來搶小孩子的吧？聽說偷孩子能賣錢的！

想到電影里恐怖的畫面，以及自己丟了Magic的孩子之后怎么活下去，我看著眼前昏黃的燈光里，出租車司機那張驚恐且陌生的眼神，一時間緊張到幾乎要尿出來了。

我心里不停安慰自己，不會的，他是個好人，不會的。

出租車司機看著我大口的喘氣，也緊張地問，“你，你怎么了？”

我按照書上說的，大力的鼻息、緩緩吐氣，鎮定了自己，同時，尷尬的說，“你幫我換……”

想想換衣服這種事情就先不說了，因為陣痛沒來，腰，又開始酸疼的好像折斷了一般。

我只好先說重點：“哎，不行！我，我肚子疼。”

出租車司機手腳真麻利，迅速幫我包好膝蓋，繼續半跪在床邊。“你別慌，這，是不是感覺要生了？你說的那個醫院卡、還有那個什么包的，都放在哪里了？”

我咬著牙說，“不著急，你等等，疼過了，我自己找。”

說完，我用力推開他伸過來的手，說，“你……師傅，還是麻煩你別靠我太近。我這里只我一個人，我，我現在很害怕。”

他，畏縮著身體，垂手退到臥室門口，我趕緊起身，找來了所有當時能想到的東西，放在一個大包里，并再次讓出租車司機到大門外等著，匆匆洗了澡，換了件方便穿脫的裙子，現金信用卡放在小包里挎著，收拾停當了，更大的陣痛又來了，不過還能忍受。

出租車司機大概在外面等的著急，敲了大門又進來了，看著我雙手抓著臥室門把手、彎著腰直哼嗤，他疾步走過來，扶著我，動作真的很溫柔，讓我有種似曾相識的恍惚。

我對他說，“你可真是個好人，今天你的生意都要被我耽誤了哦。不過….”

從陣痛里緩解，我掙脫了他的雙手，繼續說，“我們都是陌生人，不管你怎么想，我不習慣你對我這樣。你，你別生氣哦。”

出租車司機避開我的目光，低頭說，“你能自己走下去嘛？“

我說能。

這5層的樓梯，我差不多走了半個小時還多，陣痛一會兒來了一會兒又走了，仿佛一個淘氣的孩子，用力拉扯一下我的肚子、在后腰上猛敲一下，然后就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