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順14年冬天的第一場大風(fēng)，還是如期降臨了，卻沒有帶來諸部期望的大雪，這讓塞下百姓對明年的春播有了一絲憂慮。

李承誨陪著李七娘來到龍山寺，給陳嬌娥送來了皮裘、長帔和氈靴。這倒是解了嗣昭的大麻煩。這幾天，一直在托邈吉烈的母親劉氏夫給陳嬌娥人縫制衣物，還要等些日子，所以一直拖著無法出發(fā)，現(xiàn)在好了。

當(dāng)天，嗣昭和陳嬌娥就拜別了明慧大師，和李七娘宿在新城板橋館驛。晚間，安敬思也來了，對嗣昭帶著陳嬌娥去朔州十分不滿，不停的抱怨，被李七娘大聲斥責(zé)，那么勇武驕傲的粟特勇士竟然張口結(jié)舌，無言以對。

晚間存璋來到館驛，他是給嗣昭踐行，順便給嗣昭帶來了一塊沙陀軍內(nèi)衙腰牌。嗣昭不夠軍齡，是沒有這種牙軍腰牌的，存璋特意給他準(zhǔn)備了一塊。盡管沒有什么大用，但是要打大石官軍的主意，任何人還是要掂量掂量。

在一個寬敞開間，這些少年男女邊吃喝邊閑扯，陳嬌娥落落寡歡，勉強(qiáng)吃了幾口就退到內(nèi)寢休息去了，李七娘陪著小婢在內(nèi)寢閑話，開間就剩下了存璋、嗣昭和安敬思三個人。

存璋說道：“嗣昭，有個事我要告訴你，朔州司法參軍蔣恒，就是沙陀軍中舊交，若有景教妖人找你們麻煩，可直接找他幫忙。”

嗣昭說道：“我們只是尋常商旅，自己不宣揚(yáng)，誰知道我們是從沙陀軍來的？”

安敬思喝了一大口酒，不滿的說道：“你帶著個女子，路上再顯眼不過，如何瞞得住？”

存璋說道：“知道你去朔州求醫(yī)的就我們這些人，誰會四處亂說？”

嗣昭邊吃邊說道：“我與曹景任有約，景教若不利于我，他們也別想重回悲田養(yǎng)病坊。坊里的十字寺對他們很要緊，為我一個人就放棄教門重地，值得么？”

安敬思不屑的說道：“人家是和木塔山莊的約定，又不是和你一個人，你死了，難道駝隊就停運(yùn)了？只要沙陀需要靜邊軍，你的小命也礙不著人家什么。”

存璋皺著眉頭說道：“敬思說的有理，我還是去求友金公，請他派一隊牙軍護(hù)送你，才萬無一失。”

嗣昭苦笑道：“若家里知道我狎昵女伎，非打斷我的腿不可，你還是饒了我吧。塞下這些年，我經(jīng)歷的危難也多了，運(yùn)氣一直不錯，何況還有敬思在。”

安敬思一伸手，作勢攔住嗣昭，說道：“非也非也，我是去開拓并州商路的，不是你的扈從，你若死在朔州，可與我無干。”

嗣昭笑道：“我若死了，那我到朔州的消息就是你泄露的，沙陀軍饒不了你，山莊里的人更不能饒你，除非你和我一起死在朔州。”

安敬思一口酒嗆到嗓子里，狂咳不止，好久才叫道：“真是豈有此理！豈有此理！”

一夜無話，第二天一早，高文集就來到板橋驛，腰囊、背囊和鞍袋里裝的滿滿當(dāng)當(dāng)，也不知道都是什么行李。

劉彥琮和康義誠從山莊里牽來了駱駝和馬匹，其中一匹駱駝上載滿了細(xì)絹，那是訂購鐵索的費(fèi)用。智慧柜坊的分號只到朔州，代州都過不去，所以要攜帶大批財帛。

另一匹溫順母駝就是陳嬌娥的坐騎，陳嬌娥不比嗣昭等人，習(xí)慣了跨馬彎弓，走遠(yuǎn)路還是駱駝舒適的多。

一切準(zhǔn)備就緒，劉彥琮等人拉著牲口送到館驛之外，嗣昭等4男女才上了牲口，李七娘拉著陳嬌娥的手，百般囑咐，良久才扶上駝背。

幾個人依依惜別，安敬思一聲吆喝，駝鈴聲中，一行人啟程了。嗣昭走了很遠(yuǎn)，回頭望時，館驛門前還有幾個身影，默默佇立。

朔州與新城都在桑干河岸，這一帶是廣闊的平原，且是軍國重鎮(zhèn)，道路自然要寬闊堅實(shí)的多，若是秋高氣爽，長途旅行是一件非常愜意的事。

可惜正是隆冬時節(jié)，桑干河已上凍，一派敗草枯枝，百獸消匿，寒風(fēng)呼嘯，行人稀少，坐在馬鞍如同坐在一塊冰上，不吃些苦頭是到不了朔州的。

好在他們的坐騎都是塞外良馬良駝，飼料充足，精心調(diào)養(yǎng)之下，腳力甚健，只走了兩天就看到了臘河谷。

朔州西北是洪濤山，西南是管涔山，東南是恒山，桑干河奔騰而過。繞過洪濤山主峰大貝山，就是一片廣闊谷地，是源子河與桑干河的交匯處，這一帶被稱為臘河谷，10里之外就是朔州城，鄯陽縣也在城中。

在源子河一側(cè)有臘河津，河津附近有羈旅酒舍，每逢五逢十還有津市，四里八鄉(xiāng)都到這里交易，十分熱鬧。

今日不是津市正日，冰封的渡口顯得十分冷清，連雅雀都不見一只，只有飯鋪酒舍的幾縷炊煙，才顯出幾分人氣。

一行人來到邸舍面前，高文集看了看，牌匾上寫著：河谷店。

他又抬頭看了看天色，夕陽已經(jīng)落山，天黑之前無論如何進(jìn)不來朔州，高文集向后面喊道：“就在這里投宿吧，明日再進(jìn)城。”

嗣昭應(yīng)了一聲，幾個人跳下馬，嗣昭沖母駝吆喝一聲，那橐駝乖巧的跪下，嗣昭攙扶著陳嬌娥下了駝。早有店中伙計迎出來，牽著牲口進(jìn)了店門，自去飲水喂料不遲。

進(jìn)得廳堂，胖掌柜抱拳拱手道：“小的張迪，店里有潔凈上房，包客滿意。”

嗣昭說道：“上房兩間，有茶飯就送到房里吧。”

安敬思叫道：“再送些酒。”

張迪微微一笑，帶著一行人走進(jìn)里間，邊走邊說道：“這里是小地方，只有店里自己釀的渾酒，客莫要嫌棄。”

安敬思笑道：“無妨無妨，反正就是一晚的事，吃好酒就去朔州了。”

張迪把客人讓進(jìn)客房，眾人放下行李，四處看了看，談不上潔凈，也沒有臭蟲老鼠，就是尋常羈旅，掌家張迪倒是恭謹(jǐn)客氣，讓人不反感。

張迪引燃了火盆里的柴炭，笑呵呵的說道：“小店本錢薄，天寒客少，無客的時候房中也沒有火，稍待一刻就暖和過來了。”

高文集說道：“這倒是無妨，把腳力伺候好便是。”

張迪小店：“客且放心，伙計都是伺候牲口的老把式，絕無差池，小店自有邸倉，行李也都存放好了。

甕里有清水，客稍稍盥洗一下，酒飯下一刻就到。小店的酒飯比不得朔州名廚，但拙荊的廚藝算是有些口碑，四里八鄉(xiāng)都說好，客嘗嘗便知。”

嗣昭笑道：“如此就是我等有口福了。”

又說了幾句閑話，張迪就拱手告辭了。

幾個人略略盥洗一下，坐在火盆四周，有的沒的聊著天。安敬思拿起小陶壺，從甕里打了水，蹲在火盆上燒開水。

不一刻，有人敲門，高文集打開門，一個中年婦人端著食盤站在門外，笑吟吟的說道：“酒飯到了，不晚吧。”

高文集連忙讓到房中，嗣昭抬頭打量，這大約就是張迪妻了。那婦人大約30多歲，半老徐娘，風(fēng)韻猶存，舉止之中有一種說不出的柔媚。

婦人把幾個碟子擺在食幾上，無非是炙山雀，烤野兔，各種不知名的山菌野菇，就算安敬思、王嗣昭這種長期混跡山野的人，也認(rèn)不全。

另有胡餅羹湯，香氣撲鼻，除此之外，還有兩壺?zé)峋疲呀?jīng)溫好。

嗣昭不由得嘖嘖稱奇，贊道：“想不到這朔州郊外，竟有如此美味，果然名不虛傳。”

張迪妻站起身來，笑道：“都是些山里的土產(chǎn)，不值得什么，客官慢慢用。需要柴薪熱水什么的，客官盡管吩咐就是，妾身就不在這里討人嫌了。”

幾個人圍著幾案大吃大喝，果然鮮嫩肥美，酒也別有風(fēng)味，連陳嬌娥也吃的滿嘴流油。

天色漸漸黑下來，又閑扯了幾句，安敬思忽然說道：“入娘的，怎的如此困倦，手足都是酸軟的，好像走了百里似的。”

說者無意，聽者有心，嗣昭也感到十分疲乏，以為只是走路累了。若是連安敬思都疲乏，這就不正常了，粟特勇士何等強(qiáng)壯，就算是跑2百里也不會有倦意，這是怎么了。

陳嬌娥緩緩將頭靠在自己肩上，已經(jīng)睡著了，嗣昭手伸到她鼻下，小婢呼吸平穩(wěn)，并無中毒跡象。

他扭頭看著高文集，問道：“老高，你如何了？”

高文集打了個哈欠，站起身說道：“這酒倒是有幾分勁道，困倦的很，回房睡了。”敬思也站起身來，兩人互相攙扶著回到自己的房間。

嗣昭強(qiáng)撐著抱起陳嬌娥，把她放到內(nèi)寢床榻上，蓋了被子。他再也無力起身，委在床榻之側(cè)，靠著榻沿睡著了。

即使是睡夢之中，他心中依然有個聲音在提醒他，似乎哪里不對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