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長們走了之后，溫泉山莊安靜了下來。所有人的生活都恢復了平靜。喜兒覺得我太憔悴，太瘦了，每天都和周強一起去村里和鎮上搜羅偏方，藥膳，補品烹煮給我吃。少年一家子被溫泉山莊的風景迷住了，為了治好他們那刺激過度的父親，一家三口每天都在山上散步。其余的時候，就與那些從水里醒過來的人交談。少年告訴我，“一開始，我以為他們只是失憶，結果發現他們的體內完全住著另一個人，有著另一種記憶，渴求著另一種生活。說真的，我也不知道該怎么辦？他們現在有點……有點……怎么說，若是以前長得不漂亮，現在進入了另一個人的身體，變漂亮了，便天天穿金戴銀，男的想著找富婆，女的則想著艷遇之類。可要是變得不漂亮了，就每天垂頭喪氣，每天求著我們要把以前的自己找回來。而大多數人，則是……則是……有點貪婪……也許我不該這么說他們，畢竟他們也受了這么多苦。但是，你知道他們想做什么嗎？他們既想住在別人的身體里，又想著擁有過去的自己。兩個都想要。”

我大吃一驚。“有這種事？”

少年說：“是呀，不然我爹爹的病怎么老是復發，不見好。”

我低了低頭。“說到生病，我這里就有一個病人，怎么治都不會好。真是讓人頭痛。”

說話的時候是正午之后。我們剛吃完午飯，喜兒和周強進進出出收拾碗筷去了（不知不覺之間，他們也成了一對。不過，我想，我和小諸葛是一對，去哪兒做什么都是一起，他們要是不成一對，這日子就難過咯。）。小諸葛牽著老者在屋子外頭散步。走得不遠，只是在門外有陽光的地方走走。這倒不是因為老人不想走遠，他每天早上一醒來就急急忙忙沖出房外，爬上房子旁邊的一小撮假山，然后用手指著溫泉山莊西南邊的一座高山，說我要去那里。去那里做什么呢？去學烹飪，去認識該認識的人？去摘他喜歡的蒲公英？明明前幾天，經過裴靖宇的允許，我和小諸葛剛帶他去那山巔走了一圈，那里什么都沒有。他也沒有找到什么蒲公英。

少年問：“是不是隱藏了呢？”

在外頭的小諸葛聽見了，大聲說：“去一次并不容易，我和阿熏在那山頭上待了好幾天呢。什么都沒有。真的。什么都沒有。我感覺，他根本不想讓我們發現其中的秘密，只想讓我們帶他上去看看。就看看。看看秘密還在不在。如果不是這樣，又會如何呢？我真是想不明白了。”

我笑了。“或許他自己也不知道。你只是隱約記得在那里，但具體要怎么獲取，如何使用，卻是一團迷霧。我和甘霖正在想，是要等著他自己想起來呢，還是逼他說出來。”說到這里，我湊過身子去，生怕誰聽見似的。他以為他能瞞過我們，可是，你看看他這樣子，根本就沒瘋嘛。簡直太費精神了。”

每次和別人討論老人病情，我都不由自主想起那日在地牢的情景。無來由的，米粒開始移動，皮囊們就像是著迷一般啃食鐵牢。若不是多年驚醒策劃，誰又知道這其中的關竅？在我心里，老人根本就沒瘋，他只是裝瘋。可是，有一點我始終不明白，如果是裝瘋，那就裝得像一點，可是，他一點都不像失智，失心，失情之人。

少年嘆了口氣，說：“原來你們這里也是完全沒有頭緒，當時我阿娘和阿爹還一致同意要我們分頭行動，就好像這世間有兩對人馬一起做事，事情的進度就要快當許多。現在是完全想錯了。”

我一聽，樂了。“怎么你現在說話也開始正經起來了。以前不是很愛開玩笑嗎？”

少年抬眼看我。沒想到這一抬眼，他整個人都臉紅了。整個臉紅的，像是猴子的屁股，連耳朵都跟著燒得紅紅的，滾燙如火鉗一般。他似乎是知曉了自己的尷尬，拋下一句，“這里太熱了，我要出去透透氣。”飛快地跑了，一邊跑還一邊晃腦袋，結果狠狠在柵欄邊跌了一跤。

這是怎么啦。

我深深嘆了口氣，走出了房間。“要不，我們再去鎮上看看吧。趁現在時間還早。我本以為他會說好久呢，正盤算著留他吃早飯，結果他這會兒就跑了，摔得那一跤也不知道痛不痛。是時候會會那家診所了。”

小諸葛看著老人。

“好吧。”

中午十分，我們抵達了鎮上。我早就聽說，鎮上有一家生意奇差卻是始終家財萬貫的診所，可沒想到是這樣大的陣仗。

“甘霖，你看那邊。”

我大叫。

小諸葛本來陪著老人買風箏，此時此刻也轉身過來。“這是……這是做什么？”

“該不會是……”

我不想說出診所二字，生怕觸了霉頭。

“應該不會。不會的。絕對不會。”小諸葛安慰我說，“這又不是饑荒地區免費發放肉食，不會的。”

我一聽小諸葛這語氣就知道他肯定是相信了。在心里，他覺得這就是診所的病人。

我深吸了一口氣。

小諸葛說，“不管怎樣，先過去看看吧。”

我有些退縮。我心想，這么多人，從街頭排到街角，要是我們現在開始排，那排到天黑也不可能到我們呀。我想回去、不就是個診所嗎？沒什么大不了的，九州天下這么大，北國找不到治療他的辦法，大禹總有吧，金國總有吧，大不了我再去蠻夷所在的森林之類的地方看看……再大不了，再大不了，就不治了。我說過，在我心里，他一星半點的毛病都沒有，就是裝的，都是裝出來，這么費心費力，還不如……

想到這里，我有些難過。怎么又這樣想，又退縮了？

好吧，既然來了，就去看看。

先看看再說。

我心里還是害怕。沒來由的害怕。小諸葛向我走來的時候，我一下子抓住了他的胳膊，生怕有人把我掠走似的。

小諸葛看了看我，笑了。摸摸我的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