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假期在高三生們無處安放卻又無處不在的期待中,平靜地被宣告到來。
江余照常申請了留校自習。
沒有整理出一大堆書背回家再在假期結束原封不動背回學校的需要,這個下午,她比大多數學生都更輕松。
“嗯,我知道了,我已經跟班主任說過了?!?
掛了家人的電話,江余站在走廊盡頭吹著下午課前的風。
其實對每天謹遵著學校緊湊作息的人來說,突然多出了一整天可以隨意支配的時間,反而有些迷茫了。
江余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走出教室,但當她反應過來的時候,她已經倚在走廊欄桿上,漫無目的望著歸來上課的人潮了。
和平常午休后來上課的倦態相比,今天的人潮顯然有活力得多。
學生時代總是這樣的,視野太有限,世界太小,于是不順的時候,只因為一點糟糕的事情就開始懷疑讀書的意義,學習的意義,人生的意義,遇到一點點開心的事情,又痛改前非,決心要上進,要熱忱,要微笑著滿懷希冀地生活。
也許畢業以后多年,人們會片面地將所謂“青春”總結為那些美好的時刻,然而實際上,即使是現在正活力過剩地和朋友們笑著追趕打鬧的那些人,誰又不是苦中作樂呢?
江余想起了前幾天在班級圖書角看到的書。
怎么可能會有人感謝苦難呢?
即使是嘴上說著感謝苦難的人,本質上只是深深愛著那個在苦難中站住腳跟的自己啊。
就在江余這樣想著時,她剛好看見沈愿。
女孩總是過于活潑的背影出現在花壇拐角,正背對著這邊和朋友笑著鬧著,猝不及防闖進了她的視野。
沈愿完全沒有注意到教學樓的視線,大概剛剛開了個過分的玩笑,她一邊拖著個小黃鴨行李箱,一邊嬉笑著躲閃朋友作亂的手。
江余扶了扶眼鏡,轉身走回教室。
看來她說的話沒有太影響到這個缺心眼白癡的生活。
15.
回教室前一秒,和兩個隔壁班的女生擦肩而過。
江余腳步沒停。
回到教室,她不動聲色地思考著從女生那里聽到的話。
“剛剛打招呼那個是沈愿吧?你好像和她關系很好?”
“沒有。我不喜歡她。太虛偽了?!?
虛偽……
這是對她行為中的別扭的客觀形容嗎?
冬日午后的陽光刺眼卻沒有溫度,風有點涼,江余站起身關了窗。又在對面走廊上一眼看到了那個快速奔跑著的身影。
應該不是。那是純粹的無理由的惡意吧。
不過,到底是什么樣的家庭和成長環境,才會養出像沈愿這樣的孩子呢?
至少肯定有著非常完滿而細致周到的父母才對吧?
江余摸了摸窗欞,又莫名想到了一個無關的問題。
為什么沈愿經過的位置總是看起來那么溫暖?
16.
因為要放假,下午只排了兩節課,還是江余擅長的英語和地理,聽得非常順利,下課幾乎是一晃眼的事情。班主任進教室強調放假事宜時,她一邊簡要記錄,一邊在自己的聽課日志上默默寫下了“五六節課狀態良好”。
一個急于回家的同班同學拜托她幫忙擦最后一遍黑板,她沒拒絕,對方承諾放假回來給她帶禮物,她沒接受。
等江余擦完黑板的時候,第七節課的下課鈴聲響了。
她想不起來從放學到現在這段時間里自己具體干了什么,但是五十分鐘就這樣過完了。
難道只是坐在窗邊發呆,盯著往來的學生和家長看嗎?
走出教室去洗抹布,天色灰沉,連沒有溫度的陽光現在都不見了蹤影,教學樓一片空蕩蕩。江余還是獨自整整齊齊地疊好抹布,放在講臺一角。
下午自習時間段快要結束。
最后一遍放下書,江余知道,她今天又沒有學習的狀態了。
她提筆試圖在紙上厘清,寫了很多很多字,卻還是沒能分析明白,自己到底在恍惚什么。
難道在這種千載難逢的無人打擾的絕對自由日子里,她還會感到孤獨?
17.
晚自習下課的鈴聲響過。
江余也是時候準備收拾東西回宿舍。
也許是在某個瞬間腦子抽了?
她放下英語單詞本和習題冊,最終抱起了幾本人際交往心理學書。
只是在那個瞬間,一時興起地,迫切地想要弄清楚“虛偽”等詞的含義。
記得她看到過類似的內容?是在哪一頁來著。
18.
“阿姨晚上好?!?
江余微笑著跟宿管打過招呼,主動接過筆,在留宿名單上劃了勾。
“哦,是江余?。可蟼€月也有你吧,又沒回家?”
江余點點頭。
“嗯,不太想回去。”
宿管一邊拿著手機回復工作群消息,一邊自顧自地嘀嘀咕咕。
“真不懂你們這些孩子,高中才放幾次假就一直不回家;畢業以后上大學了,更是一年難得和家人見幾回面;等到你們獨立了,工作了,多半又要去外地……”
“謝謝阿姨,一生很短,確實要珍惜和家人待在一起的時間?!?
江余擰了擰眉,笑得很敷衍。每次說到家庭相關的話題,她都有感到無語的、沒耐心聽對方說完的部分。
就像今天,她很想說,孩子不回家這樣的事情不該簡單總結為孩子的意愿吧,從另一個角度想,為什么就不能是家并不需要孩子回去呢?
作為家人的,相互陪伴的感受,就一定無論放在哪個家庭都是美好的、溫暖的嗎?家就一定要有孩子在才是完整的嗎?孩子對家庭就一定是有價值或意義的嗎?
江余登記完名字就打算徑直離開。
宿管突然又叫住了她。
江余神色莫名,轉過身。
“江余?你是高三(三)班的江余吧?”
“?”
“剛剛下午你不在的時候,你家里給你帶了東西。好像是你爸爸?好年輕哦?!?
宿管從角落里拎出看起來很沉的一個紅袋子,有水果,有零食,有牛奶,有嶄新的筆和本子。江余提了幾秒,的確是不可忽視之重,手心很快被勒出了紅痕。她又無奈地笑笑。
“麻煩您了,阿姨。謝謝您。那個不是我爸爸,是我外公?!?
“這么年輕的外公啊?!?
“是很年輕?!?
19.
江余吃力地把這一大袋提到寢室門口,突然覺得很累。
女孩松松扎起的馬尾辮已經亂得不像話,她放下袋子,姿態狼狽地抱著膝蓋蹲下。
在走廊上愣了好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