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書上說，人在局促不安的時候小動作會變多。

江余第七遍扶了扶眼鏡框，是暗紅色，塑膠質地。

如果這一幀出現在漫畫，她應該表情石化，頭頂掛著一個大大的汗滴。

……所以她現在到底為什么要被迫跟著這一大群白癡一樣積極上進又聒噪總之性格和她完全不搭邊的家伙們走在一塊兒??！

沈愿還在忙于聽動漫社兩個女生繪聲繪色講述一個有關小姨和少女樂隊的故事，察覺到江余不安的視線，她只能稍微別過頭，分出來一個無奈的笑，又繼續專注地聽二次元說著亢奮的怪話。

一旁的樂器社社長稍顯穩重，只是聽到激動處會抱著動漫社社長跳起來。副社長則盡職地充當著吐槽役，雙手環胸，不時冷笑。

文學社和辯論社看起來有點可怕，四個人爭論到白熱化階段，仿佛下一秒就要打起來了……哦，沒有打起來，反而高山流水遇知音，相見恨晚抱在了一起。如果不是三女一男，簡直就是桃園結義。

……

那么問題來了，在這浩浩蕩蕩一行人里，江余站在什么位置？

9.

這是個好問題。那就要回到開頭，她為什么這么緊張了。

其實在這所高中，外語社作為一個從名字到名字沒有一點吸引人之處的社團，社團存在感是卑微到不行的，社團招聘攤位是0人在意的。

江余這屆也只有寥寥幾個被連哄帶騙求著來湊了數的社員，名單交上去以后，水軍也不水了，每周社團活動就沒齊過人。

所以這屆外語社，只好全權交接給她這個不擅交際、不善言辭，但相比之下稍顯靠譜的唯一全勤分子了。

沒有副社長只有社長。

而社團聯合會指導老師，則非常體貼地注意到了這點，十幾分鐘前，老師就笑瞇瞇地邀請了她這位唯一落單換屆社長，和她站在一塊兒。

至于之前沈愿特意叫住她的理由，其實是指導老師為了感謝上屆社長們到現在還在努力工作，特意將所有人召集起來，請大家吃頓飯。

好迂回的處刑方式。

也就只有像沈愿那樣奇怪的家伙，才能像個白癡一樣笑得又激動又感動地接受這樣的提議吧。

10.

沈愿還在忙碌于聽幾個社長講話，現在棋弈社幾位也加入了交談。

江余無意識地望著那個方向，局促地扶了扶眼鏡。是半透明材質。

事務繁忙的老師突然放下手機，拍了拍她的肩膀。

幾句語重心長而毫無意義的寒暄過后，老師突然說：

“江余，你和沈愿關系很好吧？”

江余正打算像前面幾個問題一樣不冷不熱地“嗯嗯”一聲搪塞過去，聽到這個問題，突然回神了。

否認？肯定？

江余料想著，像沈愿這樣深受所有老師喜愛的學生，如果否認的話恐怕要被追問……

況且，像沈愿那樣積極于和所有人建立關系、恨不得和全世界成為熟人的家伙，無論是誰，只要自稱和她關系很好，一定會正中她的所望吧……

老師提問的語氣，預設的回答也正是肯定吧？

江余轉過頭，露出一個微笑。

“不算好呢，老師?！?

她果然還是無法理解像沈愿這樣奇怪的人。

也絕對，無法和她成為怎樣深入的關系。

11.

一頓飯的時間結束得比想象中快。

當然，這并不是說江余就沒有離開得毫不留戀。

過于自來熟的社團負責老師也不愧能被委派來和學生打交道。

臨走之前，還特意笑瞇瞇地和江余揮手道了別。

小余？

奇怪的稱呼。

江余微笑，頭也不回地轉身離開。

一直以來她都無法理解，這些奇怪的、完全弄不清楚緣由就表現得過于陽光開朗友善的女孩子們。

或者說非常反感。

她和這些莫名其妙的家伙，完全不是、也絕不可能會是一路人。

12.

然后，江余就在回教學樓的路上遇到了沈愿。

江余還在想著前面自己和社團負責老師說的那些劃清界限的話，這時對上女孩萬年不變的自來熟笑容，不免有點無語。

越看越不聰明。

還是沈愿主動搭的話：

“晚上好呀～江老師^^”

江余想要扶額苦笑，但這樣的舉動又無禮得過于明顯；想要反駁，卻又心里暗自感到這樣的稱呼語有點過于好聽。

千言萬語，最終還是那一句：

“你好?！?

偏偏沈愿只需要對方一句“你好”，就可以獲得無限的社交發揮空間。

她一下子說小余今天的天氣好涼哦，你每天都只穿這么一點不冷嗎，不過你真的好瘦。

她一下子說小余你知道嗎，之前老師就跟我打聽過你，她可欣賞你了，說你一看就做事很細心，不像我就太莽撞。

她一下子說小余看了我前幾天給你整理的資料嗎，像我這樣沒條理的人能整理出來那么多資料很驚訝吧？都是因為我真的非常非常想幫到你哦。

江余定定地觀察著對方的神情，突然明白了那種奇怪的感覺是什么。

她總是太急于夸獎，卻總不能說到點上；她總是故作開朗，卻藏不住眼底幾乎快要溢出來的慌張。

13.

江余突然笑了。

女孩高度數鏡片后陰翳的雙眼微微彎起弧度，透露出幾分不懷好意。

校大道上忽明忽暗的燈光映照在女孩們臉上，看不分明各自的神情。

“你不累嗎。”

沈愿臉上總是了然又塑料的笑容呆滯了一瞬。

江余不再看她，而是低頭扣弄著自己的石頭手鏈。

也許她真的是非常厭惡她的，在這一瞬，江余莫名地愉悅起來。

“我說，沈愿，你每天逼迫自己和那么多人打交道，對每一個人都那么熱情那么自來熟，故作開朗活潑地說那么那么多莫名其妙的話，好像要讓每一個人都喜歡你一樣，光是看著你違心的一舉一動，我就煩躁得簡直說不出話來了。

“你難道不累嗎？”

沈愿半天沒有接話。

她驚恐地看到，女孩暗紅色的眼鏡框后，眼神犀利得幾乎要將她刺穿。

她明明是由衷地笑著，卻像要引人陷入無邊際的絕望中。猶如置身荒原，不寒而栗。

偌大的荒原上，只回蕩著一個最后的聲音。

“像你這樣的人，真的很讓人討厭?！?/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