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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自在與哀痛(2)

六月初的一天傍晚,我跟瑪麗·安在林子里待到很晚。我們像往常一樣,沒有跟其他人在一起,兩人游逛到了很遠的地方,結果迷了路,不得不到一所孤零零的茅屋里去問路。那里住著一男一女,他們養著一群以林子里的野果為食的半野的豬。等到我們回來時,月亮已經升起。一匹矮馬站在花園門口,我們認得那是醫生的馬?,旣悺ぐ舱f,她猜想一定是有人病得很重了,所以才會這么晚還把貝茨先生請來。她說完進屋去了,我在外面又逗留了幾分鐘,把我從林子里挖來的一把野花栽到我的花壇上,因為怕留到明天早上會枯死。做完這件事,我又四處轉悠了一會兒。露水已降下來,花香是那樣的沁人肺腑。這是個多么可愛的夜晚啊,那么寧靜,那么溫馨。西方的天邊依然閃著落日的余暉,清楚地預示著明天又是一個好天氣。月亮從黑沉沉的東方莊嚴地升起。我正注視著這一切,盡一個孩子的所能欣賞著,這時,一個從未有過的念頭,突然浮現在我的腦子里。

“這會兒躺在病床上,隨時都有可能死去,這是多么可悲的事??!世界這么可愛,被迫離開它,到誰也不知道的地方去,實在是太悲慘了!”

這時,我的腦子才第一次認真地力圖去理解以往被灌輸進去的有關天堂和地獄的事。我的心第一次畏縮起來,感到不知所措,它第一次瞻前顧后,左顧右盼,可是周圍卻是一片無底的深淵。它只能感到它所立足的這一點——現在——之外,其他的一切,全是茫茫迷霧和無底深淵。想到一旦立足不穩,就會失足墜入這一深淵,我就不由得不寒而栗。我正在細細品味著這個新念頭時,只聽前門被打開了,貝茨先生走了出來,和他一起出來的還有一個護士。她看著他騎上馬離開以后,正要關門,我急忙跑到她跟前。

“海倫·彭斯怎么樣了?”

“很不好?!彼卮鹫f。

“貝茨先生是來看她的嗎?”

“是的。”

“他說她怎么樣?”

“他說她在這兒待不長了?!?

要是昨天聽到這句話,我一定會以為海倫要被送到諾森伯蘭她自己的家里去,絕不會猜想到這是指她快要死了??墒?,現在我馬上明白,我清楚地意識到,海倫·彭斯活在世上的時間已經屈指可數,她就要給送到神靈的世界去了——如果真有這樣一個世界的話。我先是感到一陣恐怖,接著是一陣鉆心的悲痛,最后產生了一個強烈的愿望——我非去看看她不可。我問護士她睡在哪個房間。

“她在譚波兒小姐的房間里?!弊o士說。

“我可以上去跟她說句話嗎?”

“啊,不,孩子!那可不行?,F在你也該進屋了。降露水了你還待在外面,會得熱病的。”

護士關上前門,我從通往教室的邊門走了進去。我剛好趕上,正好九點鐘,米勒小姐在叫學生睡覺。

大約過了兩小時,可能快到十一點了,我一直沒有睡著。根據寢室里的一片寂靜來判斷,同伴們想必全都睡熟了。我悄悄地爬了起來,在睡衣外面套上外衣,鞋子也沒有穿,就偷偷地溜出寢室,去找譚波兒小姐的房間。它遠在房子的那一頭,不過我認得路。而且,沒有烏云遮掩的夏夜之月,透過走廊的窗戶,把四處都灑上了月光,使我能毫不費力就找到了路。

當我走近傷寒病人住的房間時,一股樟腦味和燒熱的醋味給了我警告,我趕快從門口走了過去,生怕通宵值班的護士聽到我的聲音后把我趕回寢室,因為我必須見到海倫——必須在她死去以前擁抱她——我必須給她最后的吻,跟她說上最后一句話。

我走下一道樓梯,穿過樓下的一部分房子,不聲不響地打開和關上兩道門后,終于來到另一道樓梯跟前。我走上樓梯,對面就是譚波兒小姐的房間。屋里的亮光從鑰匙孔和房門底下透出微弱的一絲一縷,四周一片寂靜。我走近一看,發現門開著一條縫,也許是為了讓這悶人的房間透進一點兒新鮮空氣。我不愿再猶豫,全身充滿了迫不及待的沖動——心靈和感官都因極度的焦急和悲痛而顫抖著——我推開門,朝里面張望。我的目光尋找著海倫,心里卻生怕會看到死亡。

緊挨著譚波兒小姐的床邊,有一張被床上白色帳子掩了一半的小床。我看到被子下面有一個身子的輪廓,可是臉卻被帳子遮住了。那位跟我在花園里說過話的護士,坐在安樂椅上睡著了。一支沒有剪去燭花的蠟燭幽幽地在桌子上燃著。沒有看到譚波兒小姐。事后我才知道,她被叫到傷寒病房去看一個昏迷的病人去了。我走上前去,在小床邊停了下來。我的手已經搭到帳子上,不過我覺得還是先說句話再拉開帳子為好,因為我仍有點畏縮不前,生怕看到的是一具尸體。

“海倫!”我輕聲悄悄叫道,“你醒著嗎?”

她動了一下,拉開帳子。我看到了她的臉,既蒼白又憔悴,卻非常平靜。她看上去沒有多大變化,我的恐懼和擔心馬上消失了。

“真是你嗎,簡?”她用她那特有溫和的聲音問道。

“?。 蔽蚁?,“她不會死的,他們準是搞錯了。她要是真的會死的話,她說話的口氣和神情絕不會這樣鎮靜?!?

我爬上她的小床,吻了她。她的前額冰涼,臉頰又冷又瘦,手和腕也是如此,不過那微笑跟從前一樣。

“你干嗎上這兒來,簡?都過十一點了,我幾分鐘前聽到敲了鐘?!?

“我是來看你的,海倫。我聽說你病得很重,不來跟你說說話我睡不著。”

“這么說,你是來跟我告別的了。也許你來得正是時候?!?

“你要上哪兒,海倫?是回家嗎?”

“是的,回我永久的家——我最后的家?!?

“不,不,海倫!”我悲痛至極,再也說不下去了。我竭力想咽下淚水,這時,海倫突然劇烈地咳嗽起來,但這并沒有把護士驚醒。這陣咳嗽過去后,她精疲力竭地躺了幾分鐘,然后才輕聲說:

“簡,你的小腳光著呢??焯上聛恚w上我的被子?!?

我照著做了。她用胳臂摟著我,我緊緊偎依著她。沉默了許久,她又開始說話了,聲音依然很輕。

“簡,我很快活。當你聽到我死去的時候,千萬不要悲傷,這沒什么可悲傷的。我們大家都一樣,總有一天要死的,正在要我的命的這個病并不怎么痛苦,它來勢不猛,是緩緩而來的。我的心里很平靜,我死后,沒有人會對我太過痛惜。我只有一個父親,他最近剛結了婚,不會想念我的。因為我年紀輕輕就死去,所以倒可以免受許多大的痛苦。我反正沒有什么品質和才干能在世上好好干出一番事業來,我活著,只會不斷地做錯事?!?

“可是,你上哪兒去呢,海倫?你看得見嗎?你知道嗎?”

“我相信。我有信仰,我是到上帝那兒去。”

“上帝在哪兒?上帝又是什么呢?”

“是我和你的創造者,他絕不會毀掉他所創造的東西的。我絕對信賴他的力量,完全相信他的仁慈。我在數著鐘點,直到那一重大時刻的到來,到那時會把我交還給上帝,讓他顯現在我的面前?!?

“這么說,海倫,你是相信有那么一個叫天堂的地方,相信我們死后靈魂都要上那兒了?”

“我相信有一個未來的國度,相信上帝是仁慈的。我可以放心大膽地把我不朽的部分交托給他。上帝是我的父親,是我的朋友。我愛他,我相信他也愛我?!?

“那我死以后,海倫,還會再見到你嗎?”

“你也會來到那同一個幸福的地方,受到同一個全能的上帝接待,這毫無疑問,親愛的簡?!?

我又問了,不過這次只是在心里問:“那個地方在哪兒呢?它真的存在嗎?”我用胳臂把海倫摟得更緊了。對我來說,她顯得比以前任何時刻都更寶貴了,我感到我好像無論如何也不能放她走似的。我躺在那里,把臉埋在她的頸窩里。不一會兒,她用最溫柔的語調說:

“我多舒服??!剛才那陣咳嗽弄得我有點累了,我覺得我好像可以睡了。不過你別離開我,簡,我喜歡你待在我身邊?!?

“我會待在你這兒的,親愛的海倫,誰也沒法把我拉開?!?

“你暖和嗎,親愛的?”

“暖和。”

“晚安,簡?!?

“晚安,海倫。”

她吻了我,我也吻了她,我們兩人很快都睡著了。

我醒來時,已經是白天了。是一個不尋常的動作把我弄醒了。我抬頭一看,只見自己躺在別人的懷里。是那個護士抱著我,她正穿過走廊,把我送回到寢室去。我并沒有因為擅自離開自己的床而挨罵,人們還有別的事要操心。我提出的一連串問題,當時也沒有人作答。直到一兩天以后我才聽說,當譚波兒小姐清晨回到自己房間時,發現我也躺在小床上,我的臉緊貼著海倫·彭斯的肩頭,兩臂摟著她的脖子,我睡著了,而海倫卻——死了。

她的墳在布洛克橋墓地里。她死后的十五年中,那上面只覆蓋著一個雜草叢生的土堆,如今,已有一塊灰色的大理石碑標志出了那個地方,碑上刻有她的名字和“復活”原文為拉丁文。兩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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