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二蒸鍋

吳大明刷了碗，輕手輕腳地回了房間。

劉小同看完電視回房時，吳大明正仔細把自己的內衣褲疊好，整整齊齊放到旅行箱里。吳大明總是把自己料理得清清爽爽，這是劉小同很贊賞的。今天，劉小同卻看著堵心，她本想吳大明大概也不去了，可人家竟然沒事人似的整理起行李了。

劉小同就悶悶地躺在床上看起了“三國演義”。最近她迷上了三國。她常想，其實《三國》中很多計策，用到當代現實生活中，未必沒有積極意義。古今中外，無論何時何地，人類總是在互相合作和斗爭中，才取得關系的平衡，排斥與吸引，不過是同一件事物的兩面。諸葛亮哭周瑜，那是真心真意的，周瑜死了，對手就沒有了，世界就沒了意思。親人之間，未必膩在一起就是幸福，爭斗與聯合滲入到每個生活場景之中，在瑣瑣碎碎的細節中，悟出分寸，掌握火候，才能有寧靜和安全。

正看得起勁兒，吳大明躺在她的身邊，伸手摸了摸她的肚子，說，我猜猜，是閨女還是兒子？

你想要什么？劉小同放下書，饒有興致地問，就像懷孕的不是自己，是吳大明。

兒子唄！大明不假思索地說。

老觀念！你這個兒子，都不管老子，要兒子何用？

傳宗接代呀！

呸，要傳也是給劉家，兒子可是我生的。不過我寧可要女兒，女兒永遠和媽一條心，兒子，娶了媳婦忘了娘！

好好，女兒就女兒。

這才算是人話！

吳大明突然放低聲音，對劉小同說，要是分了房子，還是我們搬出去吧。這樣住著，我天天覺得像生活在一口蒸鍋里，早晚會給蒸熟。咱們搬出去，也能經常回來看你媽呀，對不對？

你現在就要丟了我媽？

不是，分開，反而能更近。

劉小同不說話了。她不愿意承認，自己內心深處早就夢想著，能有個夫妻二人世界。有自己的世界，自己的存折，想買什么就買什么，哪怕是敗家呢，而且，想哭就哭，想笑就笑，不用顧及媽媽的情緒。這是一個多么遙遠而渺茫的夢呵！什么貝多芬，音樂大獎，倒都是其次。

你出門兒的那幾天，我想法兒給媽媽做做工作。劉小同輕輕地說。

當真？吳大明喜出望外，劉小同趕快捂住丈夫的嘴。

三十三自己的空間

第二天上午，于老太把家里打掃得窗明幾凈，就想著給合唱團編寫一個新的合聲曲，可偏腦子里亂得很，心里也有股子苦味兒，眼淚還總在眼眶里打轉。她對自己說，人老了，當然不招待見，以后剩下你一個，難道就不好好活了？正罵自己軟弱，就聽有人敲門。她趕緊擦了淚水去開門，見是合唱團團長周老太。

周老太精精神神地進了門。周老太雖已70出頭，看起來卻比于老太還年輕。她燙著利落的短發，只有幾根不顯眼的銀絲。因為化了淡妝，皮膚顯得細嫩白晰，老年斑也不顯眼。她上著一件新款紅絲綢寬松襯衫，下穿一條肥大的白色闊腿褲，足蹬一雙淺口米色軟皮船鞋，顯得清清爽爽。

周老太說，老于，剛才接到通知，咱合唱團要代表區里參加市里的合唱比賽，就在下個月，時間挺緊，我想找你商量一下參賽曲目，不管新歌老歌，都得抓點兒緊。她正說著，突然發現于老太面帶淚痕，吃了一驚，便問道，你這是咋啦？好好的哭什么呵？

于老太趕緊擦凈了淚，請周老太在沙發上坐了，端來一盤剛洗好的小西紅柿，又倒了茶，才說，沒啥事，一人兒胡思亂想。

于老太對周老太非常敬重，她知道如果沒有周老太的組織能力，大院合唱團不可能發展得那么好，合唱團里三教九流啥人全有，從不識字的老太太到清高的大學教授，都混在團里一唱那么多年，靠的全是周老太超強的組織能力，和那天生的親和力。要是她自己，早不知道吵翻了幾撥人了。那些五音不全還混在團里瞎唱的，就得把她氣個半死。人家周老太，硬是把團里那些毛毛扎扎的煩心事都給擺平了。周老太退休前那半輩子工會主席，可不是白當的。

周老太也不客氣，吃著小西紅柿，喝著熱茶，望著一塵不染的客廳，贊嘆說，老于你這小日子過得這么滋潤，有什么煩心事，還有工夫傷心呢？

于老太深嘆口氣說，我也是賤骨頭，養的都是白眼狼！人家兩口子要出去旅游，跟我哪怕客氣話問一句媽去不去呢，沒有！原來我就是個老媽子！都說養女兒好，這不剛結婚就跟女婿一條心，偏就多了我一個老太太！

于老太明知女兒是向著她的，可偏就硬讓自己相信，女兒也嫌了當媽的。好自悲自憐。

這還算個事兒呵！人家兩口子，你瞎摻和什么？周老太笑著說。

你那兒子多孝順，三天兩頭開車來接你，你當然不知道我的苦！于老太說。

接我是讓我替班看孫子的！咱當老媽子還得高高興興！周老太依然笑呵呵的。

跑來跑去的，這么麻煩，一起住不得了？于老太聽周老太這話，心下平衡了一些，原來大家都是老媽子。

周老太說，再麻煩，路上跑倆小時，我也不在兒子家過夜。孩子一結婚，我就讓他出去單過，哪怕我出錢給租房也成！親人之間，各有各的地盤，來往才親。

你不孤獨？我要是一個人，做個飯都沒精神頭兒！

人生本來就是孤獨的，誰也替不了誰活！能把自己打理得好好的，才是真本事！我老伴去世比你那位還早幾年，剩下我一個人，養大兒子送出門兒，我就開始顧自己了。別以為顧自己簡單，更麻煩，怎么自己給自己解悶兒，怎么過得充實，怎么調理自己的身體，樣樣都得學。更得看書看報聽新聞，為了學好外國歌兒，我現在還學英語呢！每天都有一堆新東西學，還得打太極拳，跳廣場舞，打理合唱團，忙都忙乎不過來，哪兒有工夫煩呢？我忙乎，為社會發揮余熱，也為自己打造個熱熱鬧鬧的日子。一個人的世界，才是最豐富的。我兒子帶媳婦出去旅游，請我也不去。我喜歡一個人出門兒。憑著我的本事，這幾年我玩了好些風景名勝，以后有了條件，我還打算去國外旅游呢！我說，你別自尋煩惱，快把參賽歌曲選出來，把合聲編好了，才是正事兒！

一番話，讓于老太的心頭瞬時消散了，趕緊把周老太布置的活兒應了下來。

周老太說還有事兒，拔起腳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