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馬寺的客房中,桌上亮著蠟燭。李正樂坐在正面椅子上喝茶;吳良坐在正樂對面位子上閉目數佛珠。眼睛卻時不時地睜開一道縫,沖著正樂細審量。李正樂喝完茶,放下茶碗,向吳良施禮道:“不速之客,深夜造訪,承蒙大師賓朋相待。無奈,路途之上遇到強盜。丟了行李,拿不出分文香火錢。真是慚愧、慚愧!”吳良睜眼還禮:“佛門弟子,以善為本,扶弱濟困為己任。施主不必客氣。阿彌陀佛!”正樂羞愧、感激,又沖吳良施禮:“謝大師!”吳良關切地看著正樂的臉,問:“觀施主面黃、氣虛,腿腳不便,是否身感不適?”正樂回答:“實不相瞞。幾日前,下坡之時不小心摔了一跤。又加路途勞累,此時確感有些氣悶心慌、腿腳酸痛、渾身無力。”吳良點頭:“哦,這就對了。貧僧略通醫道,不妨請施主伸過手來,讓貧僧診試一下如何?”正樂高興:“如此甚好!”隨即伸過左手,平放于桌上。吳良把著正樂的左脈,察言觀色地說:“觀施主印堂發亮,二目有神,眉宇之間隱隱透出一股豪氣,乃大富大貴之相。定前途無量!”正樂忙回答:“大師過獎了。在下雖然讀過幾年書,卻未派何用場。在家逍遙散漫已成習慣。原本無心上進,卻聽大師一言,日后還須真的下番功夫,考場一試。若運氣好,應了大師吉言,混個一官半職。一者、可耀祖光宗,二來、也不枉大師一番點撥。”吳良微微點了點頭,笑笑,抬起把脈的手。正樂抽回左手,又伸出右手。吳良把著正樂右脈,認真仔細,說:“是有點兒血弱氣虛、心律不齊。貧僧看來,此疾多半是路途勞累與饑餓;另一半,像是外傷所致。不過……”抬起把脈的手:“并無大礙。”正樂聽后放下心來,面露笑容。說:“那就好!”
吳良站起來,從旁拿過一條小矮凳,在正樂跟前坐下。一手拍拍自己膝蓋說:“施主請把一條腿伸直,平放于貧僧雙膝之上。”正樂呆愣,難為情地說:“在下這雙腳,路途風塵,又臭又臟。如何好意思……?”吳良卻堅持地說:“無妨。施主只管伸過來便是。”正樂猶豫了下,尷尬說道:“那就恭敬不如從命,有勞大師了!”吳良點頭一笑,又拍了拍自己膝蓋。正樂左腿剛一抬,就哆嗦了下,“哎呀!”一聲,疼痛難忍。吳良關切地囑咐說:“施主請放松,慢慢來。”正樂疼了一頭的汗,忍著痛,欠欠身,兩手將左腿搬起來,試弄著沖吳良伸過去。吳良連忙伸出一手,把正樂左腿托住,輕輕放于自己雙膝上。正樂疼地滿頭大汗,咬牙閉目喘息起來。吳良左手將正樂左腿按住,右手順著他的腳腕,一邊輕輕按摩著、一點一點地往上捋。吳良每按摩一下、李正樂臉上肌肉就抽搐一下,疼地齜牙咧嘴。吳良將正樂左腿輕輕放回原處,正樂身體一下子癱靠在了椅背上。渾身衣服被汗水濕透,豆大的汗珠,順著額頭往下流。吳良站起來,從巾線上拿下一塊布巾,遞給正樂。正樂一邊擦汗、一邊喘息。吳良復又坐下,搬過正樂右腿,用同樣的方式,為正樂按摩。正樂臉上的表情,隨著吳良按摩的手,逐漸由痛苦、變得舒服起來。吳良將正樂右腿放下問:“施主感覺如何?”正樂一邊擦汗、一邊點頭笑笑:“舒服多了!”吳良滿意的笑了:“那就好!”隨即站起來,將矮凳放回原處。回到原來椅子坐下,從桌上搬過一個方木盒打開。從里取出一只白凈瓶,拔開瓶塞,倒出幾粒小丹丸。一手托著,說:“此藥活血化瘀、消腫止痛,專治跌打損傷。乃師門獨傳,靈驗的很!施主不妨先將此藥服下,再到貧僧禪房。讓貧僧用烈酒,再為施主按摩一番。歇上一宿,必然痊愈!”正樂高興,感激。忙施禮:“謹遵大師吩咐!”接過藥丸兒,一口吞下。
就在吳良為李正樂贈醫施藥的時候,寺外大道上,“疤臉”和“粉頭”兩人邊走邊聊,悠悠蕩蕩地朝石馬寺走來。“疤臉”問:“老三。你說大哥他怪不怪?他明明知道姓劉的那對狗男女在哪兒,可就是不告訴咱們。是信不過咱們、還是怕咱們搶了他的什么狗屁寶貝?”“粉頭”搖頭說:“不知道。二哥,你問那個干嘛?他不告訴咱們,咱們不是更省心?”“疤臉”氣不過,又不死心地問:“我就是覺得心里憋屈。你說,都是一個頭磕地上的生死弟兄,還有什么不放心的?”“粉頭”悶悶不樂地說道:“二哥。大哥是個城府很深的人,他心里想什么,咱們誰能猜的透?他連二哥都信不過,就更不會告訴小弟了。”看到“粉頭”那滿腹心事的樣子,“疤臉”忽然想起什么,眼睛盯著“粉頭”的臉問:“哎,老三。你跟大哥,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瞞著二哥?”“粉頭”酸澀搖頭:“沒有。二哥,怎么會呢!”“疤臉”生氣問:“怎么?老三。連二哥也信不過了?”“粉頭”眼圈兒紅了,卻很無奈。想了想,還是說:“二哥。沒事兒,怎么會呢?這么多年了,二哥就象親哥哥一樣保護著我,照顧著我。在這個世界上,二哥是我惟一的親人了!”說完低下頭,偷偷地抹起淚。“疤臉”感慨地說:“是啊!二哥也只有老三你,這么一個親人了。所以,二哥越發不想讓你出什么事情。你老實告訴二哥,到底是怎么回事兒!”“粉頭”越發覺得難為情:“二哥。就算我求你了,你就別問了,好嗎?”“疤臉”生氣、著急,平日里的那股子倔強勁兒又上來,堅持地說:“不行!其實,二哥早就看出你和大哥,有什么地方不對勁兒。一直想找個機會問問你。你不能讓二哥就這么一直擔心下去!”“粉頭”尷尬地央求說:“二哥。你就別問了好嗎?我就是說了,你也不會相信!”可出乎意料的是,“疤臉”卻回答說:“我信!老三。別看你平日里鬼話連篇,沒個正形。可在兩個人面前,從不說謊。一個是干爹;第二個,就是二哥。你的話,二哥信!你說吧,到底是為了啥?”可令“疤臉”連做夢都沒想到的是,“粉頭”卻告訴他:“二哥。咱可先說好了,我要是說出來,你可別笑話我。是為了女人。”“疤臉”聽后大吃一驚,竟然一下子懵了。愣了好大一會兒,才驚訝地問:“什么!為了女人?”還是忍不住“噗”地笑了出來。一邊笑著,連連搖頭抱怨道:“老三那老三。你說什么,二哥都信,可你偏偏說是為了女人。老三那,你叫二哥,如何相信你?”“粉頭”又急又氣又委屈,眼淚一下子簌然而下。面紅耳赤難堪地抱怨說:“二哥。我說過,說了你也不會相信。可你,非得讓我說!二哥。你是不是更看不起我了?”“疤臉”猛省,悔恨地搧了自己一個耳光。穩定了下情緒后,誠摯地說:“老三。說什么呢?你的事,二哥心里最清楚。可什么時候輕視過你?”“粉頭”流淚說:“我知道二哥待我好,整個山寨,也只有二哥和干爹,拿我當人看。”“疤臉”一手摟過“粉頭”,一邊走、一邊為他擦眼淚。并親切地說:“那就跟二哥說實話。”“粉頭”誠實的回答說:“二哥。我跟你說的,都是實話。真的是為了女人!”“疤臉”這才開始認真起來,兩人邊走邊聊。“粉頭”像個受了委屈的孩子,向大人傾訴似地,講敘起來:“二哥。你也知道,小弟是個廢人,干不了那事兒,才喜歡嘴上占點便宜。求個窮開心、干過癮。就為這,時常惹得大哥不高興,直至懷恨在心。”“疤臉”不以為然地說:“這有什么?不就是開個玩笑嘛!”“粉頭”抑郁說道:“二哥,你不知道。去年春天,有一次小弟多貪了幾杯,就帶著幾個兄弟,去了洛陽城內的怡春院。就在小弟拿起茶壺,往小妓女褲襠里倒茶水的時候,大哥一步闖了進來。弟兄們差一點兒就動起手來。后來小弟才知道,那小妓女,原來是大哥的老相好。也許大哥是以為兄弟們,故意跟他過不去,就耿耿于懷。再加上小妓女從中挑唆,跟著小弟一起去怡春院的幾個兄弟,都被大哥相繼尋事,給處理掉了。只剩下小弟,是礙于二哥和干爹,才沒敢動手。”“疤臉”聽后勃然大怒:“為了一個臭婊子,竟然手足相殘,殺了那么多的好兄弟。也太不像話了!老三你別怕。等找個機會,二哥好好跟他聊聊。他要肯給咱賠禮認錯,這事兒就算過去了。就當什么事情也沒發生過,還是以前的好兄弟。他如若不肯,咱就跟他翻臉!”“粉頭”反過來勸起“疤臉”:“二哥,我看還是算了吧。大哥是個城府很深的人,他心里想的、口頭說的,和手上做的,往往不一樣。咱們根本就斗不過他。況且,一個頭磕地上,‘義’字當先。還有,干爹的那份情,咱也不能不顧。”“疤臉”急:“可就這么防著,得防到那年那月,才是個頭哇!”“粉頭”老實無奈地說:“他雖然不仁、可咱們不能不義。我想,還是等為干爹報了仇。找回被劉橫搶去的寶貝。那時侯,咱們如若還能跟他在一起,就在一起;如若實在呆不下去,也就只有分開干了。”“疤臉”也許是被“粉頭”的多情和義氣所感動,無奈地嘆了口氣,在“粉頭”肩上拍了把,由衷地贊嘆說:“老三,好兄弟!”
寺院小餐廳內,桌上亮起了蠟燭。燭旁一碟高粱、玉米,二和面做的貼餅子。還有兩盤簡單的小菜。吳良與李正樂面對面地坐在餐桌邊,吳良筷子指著飯菜:“窮鄉僻壤、清修之地,拿不出什么好東西招待施主,施主就湊合著用吧。”正樂感激拱手謝道:“路途潦倒之人,有此飯菜充饑,已是十分滿意。大師盛情,更讓在下感激不盡。多謝、多謝!”吳良微笑:“那就好。施主請用吧!”正樂禮讓地:“大師先請!”吳良筷子夾起一只餅子,遞到正樂面前說:“施主請!”正樂連忙站起來:“謝大師!”欠身接過餅子咬一口,在嘴里匆匆拌了拌,脖子一抻咽下。笑著點了點頭說:“真香!”吳良高興:“那就多吃點。”正樂點頭又笑:“謝大師!”再咬一口,大口大口地咀嚼起來。吳良筷子沖菜碟指:“施主請用菜!”正樂感激點頭一笑,一手抄起筷子,夾菜填進嘴里,狼吞虎咽。
不多一會兒,正樂茶足飯飽。吳良端燈引路,與正樂走進客房。將燈放于床頭桌,便動手為正樂收拾起床鋪。正樂感覺過意不去,便往前湊了湊說:“大師,還是讓在下自己來吧。”吳良忙不停手,從容回答:“施主乃是本寺貴客,哪有讓貴客自己鋪床疊被之理?還請施主耐心等待便是!”
寺院山門以外,“疤臉”和“粉頭”走上臺階,“粉頭”上前推門,門關了。“疤臉”欲叫門,被“粉頭”攔住。兩人打量了下墻頭,縱身上墻,翻墻而過。
寺院客房門外,正樂端燈將吳良送出屋,二人門前禮別。吳良施禮道:“施主一天勞累,就早些安歇了吧!”正樂還禮:“大師走好!”目送吳良走進禪房,進屋關了屋門。正樂回到房中,關好房門。走向床頭,將燈放回床頭桌,解開衣扣,脫鞋上床。突然聽到窗紙被人從外碰響了下。正樂警覺起來,沖著門外問:“誰呀?誰在屋外!”屋外無回音。正樂疑竇頓生,連忙下床,趿拉上鞋,走向門口,側耳往外聽了聽,問:“大師、大師是你么?誰、是誰在外面?”房外依舊無動靜。正樂害怕起來,猶豫不決。呆愣了會兒,索性把心一橫。走回床邊,欲寬衣上床,又不放心地躑躅起來。最后,像是下了很大決心似地,端燈走向門口,開了屋門,小心翼翼探出頭。看到房外夜幕迷茫,院子空曠寂靜,并無人影。正樂朝禪房看,見禪房更是燈熄人靜。正樂不放心地捉摸了下,心神不安地端燈走出屋,來到院中央停下,環首四顧。整個院子漆黑一片,不見人影。正樂松了口氣,自嘲一笑欲回屋。突然,從客房房頂傳來一聲粗獷的大笑:“哈哈。真他娘的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正樂惶慌,撒手丟了油燈,拔腿就往客房跑。忽見前面人影一閃,正樂忙止步,抬頭細看。只見“疤臉”落地橫刀、笑呵呵地擋在了客房門前。正樂更是驚恐萬狀,扭頭又往禪房跑。卻聽到頭頂“嗖”地一聲響,正樂倉皇駐足,睜大眼睛注目看。看到“粉頭”落地,執劍攔在他面前,罵:“狗官,哪里走!”正樂渾身篩糠般地哆嗦著,尿水順著抖動的褲管兒,往下流。“疤臉”笑嘻嘻地說:“狗官。在此佛門圣地歸西,你他媽還真會找地方!”“粉頭”更是興致濃郁,惡作劇似地嬉鬧著問:“二哥。咱們今日何不來他個刀劍剁西瓜;一分三瓣兒如何?”“疤臉”高興,大呼道:“好。老三,動手!”兩人“嗷”地一聲嚎叫,各掄刀劍箭步上前,沖正樂當頭就剁。
李正樂本能地雙手抱起頭,絕望的閉上了眼睛。可就在他等待死亡的那一刻,忽然聽到頭頂“噹噹”兩聲響亮,他不自主地睜開了眼。看到兩顆小小鵝卵石,一并打在了鋼刀劍刃上,火花四濺。“疤臉”和“粉頭”不約而同地大吃一驚,順著石子飛來的方向看。李正樂也順著“疤臉”和“粉頭”看的方向看。只見吳良身披浩瀚的星光,巍然屹立于正殿宇脊之上,高頌佛號:“阿彌陀佛!”正樂慌忙高呼:“大師救我、快救我!”“疤臉”惱怒,氣勢洶洶地大環刀沖吳良一指叫:“大……”“粉頭”迅速掄起左掌,在“疤臉”面前晃了下,搶先打斷“疤臉”的話。青鋒劍朝吳良一指問:“大和尚。我們殺這狗官,與你何干?為何壞我等好事!”吳良卻大義凜然地回答說:“佛門凈地、我佛慈悲,豈容爾等大開殺戒?”“疤臉”氣急敗壞地罵:“放你娘的屁!好個糊涂的禿驢,滾開!再不滾開,爺爺連你一塊兒剁了!”正樂又急又怕,大聲呼喊:“大師救我、快救我!”吳良回答:“施主放心,我佛慈悲。有貧僧在此,保你平安!二位施主若再不肯離去,休怪貧僧無禮了!”話音剛落手一揚,兩個小黑點兒從手中飛出。“噹噹”兩聲清脆悅耳的聲響,兩顆鵝卵石,又打在了“疤臉”“粉頭”的鋼刀寶劍上。迸起兩團火花,在漆黑的夜晚,顯得格外絢爛奪目。“疤臉”又氣又急,張口又要罵。“粉頭”靈機一動,一把拉起“疤臉”說:“二哥,我們走!”“疤臉”又氣又恨,回頭恨恨地沖吳良吐了口唾沫:“呸!”兩人縱身躍上客房房脊,越脊而去。
望著“疤臉”和“粉頭”,兩人在黑暗中消逝,李正樂終于松了口氣。他兩腿松軟,一屁股癱地上。吳良從正殿房檐跳下來,一路高頌著佛號:“阿彌陀佛!施主莫怕,貧僧來也!”來到正樂跟前。李正樂擦了擦一臉的冷汗說:“多虧大師及時相救,在下這條性命,才算得以保全。救命之恩,無以回報……”兩手撐地爬起來,上前一步:“恩公在上,請受在下一拜!”欲行大禮。吳良急忙將他扶住:“施主萬萬不可!”隨即又從容大方地說道:“救苦救難,乃我佛門弟子之本份。況且,貧僧不過舉手之勞,施主不必如此。俗話說;‘大難不死、必有后福。’一切都是施主造化所致。”李正樂感激萬分、敬佩致至,感嘆地說道:“大師不為虛名、不圖回報,乃菩薩心腸;臨危不懼、遇事不慌,處事果斷、有節有制,大將風范。佩服、佩服!”吳良似認似否地回答說:“施主不必客氣。有貧僧在此守護,只管大膽放心地回房休息去吧!”正樂感激施禮:“謝大師!”吳良微微點頭一笑:“施主請!”李正樂一身輕松,轉身往客房走。走到門口又停下,回過身來再次向吳良施禮。吳良笑容可掬地沖客房指:“施主請吧。”正樂放心禮貌地笑了笑。吳良望著李正樂進屋關了屋門,臉上立即露出一絲神秘莫測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