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 青色往事之晨花
- 硃名
- 4550字
- 2020-06-28 20:40:19
隨著前方屏幕打出“劇終”兩個白色大字,禮堂大廳爆發(fā)出一陣嘆息。喧聲轟然而起,觀眾們紛紛離座,好似麥田刮過一陣亂風。他將眼鏡小心放進進口袋,又輕拍以確認它正在那里。他四下張望紛亂又不失秩序的人群,仿佛那是一堆正在退場的提線木偶。這看起來很有趣,但更可笑的是黃晟杰。這位朋友兼舍友非要表現(xiàn)得與眾不同,仰躺在座位上,繃直粗圓的肥腿,一動也不動,好似已與木椅融為一體。
“癩皮狗!”他將手掌插進作怪者的腋窩,用力抬了一下。
小胖子卻堅硬地挺住笨重的身體,仿佛已化作一根斜掛的粗大肉腸。“別急啊,玩玩的。”朋友的聲音都是慵懶無力的。
數(shù)個女生擁上前來,因被阻住去路,一個個竟著張望,見擋道者沒有禮讓的打算,不滿地嘀咕數(shù)語,繞往它道而去。
似乎只是眨眼功夫,禮堂前部差不多已經走空。“走嘞!”他踢了踢朋友的小腿,催促動身離開。
黃晟杰學著古怪的腔調,“不要著急,休息,休息一下!”
“那就給你扣這塊!”他一邊威脅,一邊拿腳尖甩踢椅面底部。拖延者震得渾身肥肉亂抖,只得挪動碩大的屁股,不情不愿地起身。
大廳兩側各掛數(shù)盞壁燈,燈光昏黃無力,根本無法驅散籠罩整個大廳的陰沉幽暗。兩道厚重簾子破開僅有的一個出口,仿佛一道通往另一個世界的裂縫,正在吞吸擁擠的人群。他與朋友夾在最后的一批人流中間,被站在簾側的周老虎的目光鎖定。“你兩個,留下來!”班主任一邊揮手,一邊命令。
他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但朋友已退往一側空下來的排座,只得慌里慌張地跟過去。“怎的了?”他問。
“明擺的么!”朋友小聲抱怨,“五一看個破電影,還要給他當奴隸使!”
他佯裝不覺,“到底什么事啊?”
黃晟杰將肥手一指,“真笨的呢!還能就什么?打掃衛(wèi)生啵!”
在離周老虎不遠的地方,正并肩站著班長與學習委員。他假裝遺憾地告訴朋友:“那也沒得辦法,管他呢,就當鍛煉身體的啵!”
七個學生被留下來負責禮堂的衛(wèi)生,除了兩個班干部,其他的都是男生。眾人不待禮堂完全放空,便著手打掃起來。工作算不得繁重,主要是清掃走廊過道及撿拾拋棄物。快要收拾完的時候,一個矮胖男人走了進來,挺著又圓又突的大肚子,背著雙手,看起來便是個領導模樣。男人尋看一圈,關掉壁燈,拉開數(shù)道厚長的窗簾。
“差不多就行了。”在離開前,男人說。
男生們追逐著穿過門簾,跑過一道略顯昏暗的走道,來到禮堂外的門廊下。天上正下著小雨。雨絲兒密密麻麻,隨風洋洋灑灑,水潤了空蕩的老街,狼狽了行色匆匆的三兩路人。從縣城來的三輪客車帶著馬達的轟鳴,疾駛而過,輪下水沫飛濺,軋出一連串急促的“滋滋”聲響。來時小雨戔微,幾可忽略。男生們沒有準備雨具,除了其中一個。眾人擁著傘主人,擠在稍顯殘破的臺階邊沿,笑嘻嘻地你推我靠。但對于五個人來說,一把雨傘實在是太狹隘了。雨傘主人享受眾星捧月,洋洋得意又不失風趣大度。最終,兩個男生挾持傘主人,歪歪扭扭地踏下濕漉漉的臺階,揚長而去。被丟下的男生們兩眼巴巴,但無可奈何。
黃晟杰急得直搓手,“我們怎說,沖還是沖的?”
“跟吃肉的呢!我們等等的。”他告訴朋友。
“有什么等頭的?”小胖子瞇起小細眼,“你不會指望朝她們女的借吧?”
他知道自己臉紅了,“你實在要走,我們就走啵?我反正無所謂的!”
“你無所謂,我更無所謂!”胖家伙壞壞地笑了,“你人緣好,我怕什么?就怕---”
女孩們走出禮堂,在臺階邊上稍作停留,掌看雨勢。她們并肩走了過來。黃晟杰連忙擠靠朋友,提醒開口。但薄臉皮的朋友卻悶聲埋頭,不敢作響應。
女生們停下腳步。許梅問:“你兩人怎回事,都沒帶傘?”
“班長就是班長,心有靈犀,啊,不對,叫什么冰雪聰明、慧眼如炬!真真什么事都瞞不過你!”小胖子油頭滑舌的樣子讓他驚訝,“不是什么噢,他們都說下不起來,真晦氣的!”
班長皺起眉頭,“你兩人準備怎走的?”
“我還想我變飛毛腿,哪個踡我一腳,我就自己回去了,”朋友干笑兩聲,“我們課代表意思,朝你們借把傘用用。”
他不知自己是怎么想的,只是心里很生氣,但搞不明白是因為朋友,還是自己。
許梅說:“茵茵你傘大,借給他們。”
趙茵茵點了點頭,“我傘用能用,有個撐子老掉。”
女生將大黑傘直接遞給他。他卻扭扭捏捏,羞于伸手。朋友響亮地長吁一口氣,代為接過雨傘,再推送過來。他想要說點什么,卻一個字眼也憋不出。他轉過身去,撐開雨傘。大黑傘有個撐扣不在位置上。他覺得自己有必要做點什么,不料竟因急切而失了手。撐尖不偏不倚戳中指甲縫隙,頓時冒出血來。女生們紛紛表達微嗔與關切之意。“不礙事。”等到撐扣成功回位,他羞澀地笑了。
一行人貼住集鎮(zhèn)老街一側,緩步往校園而走。女生們頂著小洋傘,走在前面,男生們跟在后頭。路過街邊雜貨鋪門前,他看到店門半敞,門前布棚尚在,幾張臺球桌卻已不見蹤影,情狀甚是冷清,不覺想到了葉華強。有些日子不見朋友了。他念及諸多快樂時光,心中平添不少傷感。
將要離開集鎮(zhèn),前方路邊上站著兩個熟人,正是孫培健與李素嫣。兩人共頂一只花傘,模樣卻像在吵架。
“你兩人又怎的了?”尚有些距離,許梅便開口問。
小個子女生怒氣沖沖地告狀:“梅子,你快來評評理,這人也滑稽呢!也不曉得我能能考上,非要我考!我說考不上,他就賴這塊不走了!”
孫培健卻很平靜,“你給看小說書時間省下來,多看看正經書。你也不是真癡子,怎曉得肯定考不上?”
“哎呦,謝謝你抬舉我!”李素嫣作勢要打人,見男生動也不動,于是跺了跺腳,“請問你哪只眼看見我看小說書的?你給我說清楚了!”
“要讓人不知,除非己莫為。”
女生紅了臉,語氣卻越發(fā)咄咄逼人:“我請你,不要跟我扯沒得用東西!你就告上我,我看什么小說書,時間地點,不要跟我鬼糊鬼!”
“你就說你沒沒看過,是是耽誤學習了?”
“以前是看過的,我歡喜!看過又怎安,關你什么事?”
許梅打圓場說:“你兩人都少說兩句!登路上面吵,怎說都不好看。”
“班長,蠻好看的!”黃晟杰賊兮兮地笑著,“你們就登這塊吵,我們搬條板凳去。”
李素嫣揚指喝罵:“死黃胖子,是是皮也癢了?”
小個子女生撅嘴使氣,不愿跟孫培健共用一把傘。后者卻拉住她胳膊,拒絕放行。“她們那個傘小,你登不下的。”眼鏡男孩解釋。
女生使力掙扎,“拉拉扯扯就什么?你放手!”
趙茵茵以目示意,一行人起步離開。男生們不時回看,暗自竊笑。班長提醒說:“你兩人不要望了,觸人家難看!”
趙茵茵問:“他們兩個是小學同學吧?”
許梅說:“兩人一個莊上的,關系好呢,青梅竹馬。”
學習委員說出了顧慮:“這樣給人家,給老師看見,也不好吧?封建人蠻多的。”
“鬼子就是假聰明,”許梅說,“馬上要大考了,茵茵有什么目標?”
高個女生回應說:“周老師不是已經開過會了?走一步算一步吧?”說罷,她回身瞥了一眼。
許梅跟著回望,看起來很疑惑。“我比不上你呢。我想考藝校。我跟嫣子想一樣,也不曉得能能考上,報了又考不上。”
趙茵茵安慰:“我覺得,你不要胡思亂想。你也就一兩次沒考好,你要考不上,哪個能考上?那個,現(xiàn)在也沒得什么好藝校吧?”她似乎打算征詢男生的意見。
男生們趕上腳步,與女生們并肩。他首先表達看法:“就...就算想考,以后再考也不遲,是是的?”他生硬地撞了一下朋友。
朋友臉色陰沉,抱怨說:“周老虎真不是東西!”
他很不解:“又怎安的?”
小胖子憤恨形于臉色,“你們好學生都拉去開小會,我們這些人就都聽天由命了。”
學習委員說:“周老師就是統(tǒng)一我們幾個人,上面不是要指標嘛?你成績也不差,也不是不能報,不一定非要那個的。”
黃晟杰將腦袋搖得跟撥浪鼓一般,“我自己什么料,我自己曉得!哎,都給周老虎坑死得了!”
沉默片刻后,趙茵茵忽然提出:“你們沒沒注意,該個杜明升跟鄭佳萍坐一起。女生你們應該認得吧?原來我們班的。”
許梅說:“她不是你莊上的嗎?”
他卻是心里一陣發(fā)慌,故意躲開女生探尋的目光。
斜前方數(shù)百米外的校園映入眼簾,籠罩在一片灰蒙蒙的煙色下。空氣中飄蕩著淡淡的潮濕泥土的氣息。道路南側河溝外是小塊的田地,百米外便是人家。道路北側麥田縱深甚廣,半攏著校園。在雨水的滋潤下,綠油油的麥子嬌嫩欲滴,冷風帶來清雋甘美的麥香,沁鼻入髓,迷魂欲醉。
一輛三輪客車從后方急駛而來,驚煞少年們寧靜的歸途。大家伙像只兇猛的怪獸,包裹客艙的帆布脹鼓鼓的,激烈地一漲一縮,蕩出狂浪的紋路。在經過人們身邊時,客車軋過一洼蓄滿污濁雨水的小坑,“呱答”一聲,車身劇烈抖動,車斗里探出半個身子的自行車群左搖右擺,像一條條欲肆劫掠的罪惡觸手。
黃晟杰嘖了一聲,“你們看看,歡騷的呢!”
“野是蠻野的,個個都曉得,”趙茵茵說,“前段時間,不曉得你們曉曉得?這個車子登高速路上面,差些個跟大貨車撞起來。人家大貨車讓的,自己撞路牙上去了。要不是的,一車子人肯定都要倒霉!”
“這車子野慣了,路上都小心些個,尤其張振安,”許梅提醒身邊男生后,繼續(xù)與女伴說話:“你現(xiàn)在回去也走那邊大橋了?”
家住河南的女生嗯了一聲,“主要方便。”
“那邊太危險了,還要繞不少路吧?”
“也沒繞多少,關鍵還省時間,”趙茵茵說,“河南學生基本上都不走渡口了。”
黃晟杰扭動臃腫的身體,插話說:“哎呦,走渡口多好玩啊!”
“那你是想的,”女生目視前方,“以前都不曉得,也不習慣,現(xiàn)在都好了。”
五個男生毫無遮蔽,呼嘯著從后面趕來。他們衣服差不多都濕了,卻笑哈哈地越過眾人,看起來無比快樂。黃晟杰手指說:“頭一眼看,我還以為大強子呢!就后面那個,你看像像啊?”
他予以否認:“我沒看出來。”
許梅問:“你們那個弟兄,現(xiàn)在怎樣了?”
他嘟囔說:“我不曉得,他也不是我弟兄。”
“大安子,你真無情無義!”小胖子煞有介事地搖頭晃腦,又故作沉重地嘆息,“人都開除了,還有什么說頭的。”
學習委員問:“好像沒出什么大事吧?”
班長頷首說:“事情不大也不小,主要人沒怎安。傷人那個就是去年登我們學校門口鬧事的,人已經抓起來了。”
趙茵茵說:“想想也挺后怕的。”
女伴說:“這些人一天到晚混日子,不曉得怎想的。天天不干正事,登街上晃,跟動物有什么區(qū)別?就算僥幸一次,前程也沒得了。”
黃晟杰笑著說:“有些事情,你們女的不懂!現(xiàn)在流行哥們兒義氣,朋友兩肋插刀,說上就上的!大強子這人沒話說,就是太呆,不帶腦子!平時說人跟真的呢,輪到自己,還不如人家!我聽說啊,那個人也是幫人家出頭的。”
“再幫忙也不能害人!”班長的表情越發(fā)嚴肅,“遇到問題就動刀動槍,那還得了?現(xiàn)在社會那么好,不需要這樣人了。”
黃晟杰越發(fā)輕佻,“他家不是殺豬的?肯定上刀子上習慣了!”
他問道:“我們班那個怎沒開除的?”
許梅皺緊眉頭,“應該開除?人家沒上手,就中間拉拉仗。他要是開除了,就太可惜了,能考上學校的。”
“哎,大強子家可能不得人,”朋友擠靠他的胳膊,“你離他家近,一天到晚跟他綁一起,怎沒好好說說他的?”
他一下子火氣就起來了,“你自己都說了,有什么說頭的?”他將雨傘推給同伴,拔腿便走。接著,他大步奔跑起來。他埋頭收肩,冒雨急行,轉上通向校園的下坡路。在這里,他趕上稍前離開的三個同伴。“呦,來了哦!哈,飛毛腿啊!”男生們紛紛調侃他。他羞于搭理,攢步下坡,不想腳底打滑,重重地跌滾在地。在爆發(fā)的嘲笑聲中,他撐站起來,顧不得疼痛,繼續(xù)奔行。尚未進校門,他已在暗生后悔。“真是傻子,蠢蛋!”突兀的煩惱與沖動看起來是任性的、多余的、可笑的,“真是荒唐,不曉得人家怎想的!本來多好啊,都給砸得了!自作自受,授人笑柄,糊涂啊,糊涂!啊,無法原諒!”